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一位匠心独具的诗人,心智敏锐的文学批评家,在美国文学史上颇有影响的同时也是颇受争议的作家。他的文学批评理论、诗歌和短篇小说对美国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在审美追求上,坡以其超前性和独创性在19世纪美国文坛上独树一帜,并对欧美乃至世界文坛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创作哲学》中,坡曾经提到“我坚持认为美是灵魂的激动,或者说是灵魂愉悦的升华”。什么能够使得“激动”和“升华”得以产生?美好的事物是不可或缺的,其中以美人为最。因此,他的作品,无论是恐怖、惊魅的小说,如《莉姬娅》中死而复生、借尸还魂的莉姬娅;还是唯美的诗歌,如《乌鸦》中早逝的、美丽娇艳、被天使叫做丽诺尔的少女;《安娜蓓尔·李》中与“我”青梅竹马、深深相爱但最后由黑夜的冷风无情带走的安娜蓓尔·李,都深深地刻画了坡眼中的美丽女人形象:而这些被“我”所钟爱的美女的逝去以及“我”最终由于绝望而至崩溃的情节,总是使作品充满了一种让人悸动的、惊悚的魅力;充满了一种让人悲戚、怆然的哀叹。这种效果的产生,可以归结为两个字:悲剧。坡对美的追求,加之其作品的悲剧性,使得他的作品散发着一种悲剧美的魅力。本文将以鲁迅的悲剧观探析坡作品中的悲剧美。 一、鲁迅之悲剧观 鲁迅认为,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作为美学范畴的悲剧与日常生活中的悲惨、悲哀、悲伤不同,人的悲惨遭遇并非都可以构成艺术悲剧,艺术悲剧的存在也不在于渲染人生中的悲惨和不幸;不具有真善美价值内涵的人物的悲惨境遇称不上什么悲剧,只有人生中、人性中真善美的价值被毁灭才能够成悲剧。 在鲁迅看来,人的生命的无端丧失是最大的悲剧。而造成悲剧的原因是“黑暗的主力”,是“愚民政策”、“暴君的专制”等等,一言以蔽之,是社会的原因。这是产生悲剧“动力的动力”。鲁迅的悲剧作品对于“黑暗的主力”对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的描写,使其笼罩着黑暗,也流露着作者本人的悲哀和忧郁。 鲁迅曾说:“我先前读但丁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他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但丁笔下的地狱,使人触目惊心,但现实的社会更加惨苦的地狱,却谁也看不见。 鲁迅和坡的悲剧美学尽管有所不同,但在印证悲剧的本质上却是大同,而坡的作品更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最佳代表。两者都将“谁也看不见的地狱”展示在人们面前。 二、坡之美学 “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理论是坡唯美主义精神反映。他曾提出诗歌是最崇高的文学表现形式,诗歌的目的不是表现真理,而是表现美。但坡的美是一种奇特的美,他引用培根的话“凡精妙之美皆有其奇特之处”,来表达他追求新颖独特的观点,他笔下呈现出的是一个离奇怪诞的恐怖世界,并带着病态、颓废的倾向。其作品——无论是他的诗歌还是小说——大多数是通过抽象、难以捉摸的事物来表现美,这种美是遥远、恐惧、陌生与神秘的,就像他作品中体现的疾病、死亡、病态,他认为,美到极致必然使敏感的灵魂悲泣,因此坡的诗歌充满了阴郁的基调。 坡在《创作哲学》中曾写道:“……美感……是人类不断繁衍生息的结果和标志。它是飞蛾对星星的向往。它不仅是我们对人间之美的一种感悟,而且是对天国之美的一种疯狂追求。于是我们借助诗(或借助最富诗歌情调的音乐),于是我们发现自己感动到流泪,于是我们哭泣——但并非像格拉维纳神父所认为的那样是由于过度喜悦,而是由于一种必然发生且难以忍受的悲哀……”;爱伦·坡认为,美感只是“存在于人的精神深处一种永恒的直觉之中”,而诗所刺激的那种“升华”,那种“最强烈的快乐”,就是“源于对美的静观、冥想”。在《诗歌原理》中,有这样的话“尽管我们不知其原因和方式,但这种悲伤的情调与美的真正展现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从这里可见,坡所称的“美感”是一种带有毁灭性质却又令人痴迷的“难以忍受的悲哀”、“悲伤”之情。 三、坡作品之悲剧美 坡的文学世界对许多读者和批评家来说永远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如谜般的深谷。坡的作品,常常以丰富的想象、新颖的手法及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使读者自始至终都处于一种恐怖、疑惧、怪异的氛围里,发人深省且令人回味无穷。下面,本文将以诗歌《乌鸦》及小说《莉姬娅》为例,结合鲁迅的“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观,探析坡作品中震撼心灵的奇异魅力。 1.坡诗歌之美 爱情是人世间亘古不变的话题,是人们对美好愿望的希冀。但爱伦·坡笔下的爱却不是人们经常理解的美好、亲密之爱,而更多的是一种融忧郁与毁灭为一体的超出常理之爱,是一种基调深沉、慑人心魄的大悲情感。 其诗歌《乌鸦》就以低沉哀怨的曲调描述了一种令人窒息、扣人心弦的病态抑郁之爱。本诗严格贯彻了坡的创作哲学,即“美女之死无疑是天下最富诗意的主题。而且同样不可置疑的是,最适合讲述这种主题的人就是一个痛失佳人的多情男子”。 爱伦·坡曾在其《创作哲学》中说道:“这首诗正是用以体现绵绵不绝的思念和追忆的。”确切地说,此诗是一个痛失美妻的男子对着读者的悲凄诉说。切肤之痛,虽已过多时,但仍然欲罢不能,每每忆起,难以自已。在此,多情男子深刻悼念美人之死已是令人悲痛刻骨,又逢一只似通人情,然每次均以同——“Nevermore”回应作答的乌鸦。 鲁迅认为,最苦恼的事情,乃是人世间的无声无息的寂寞。在失去挚爱的阴沉夜晚,男子形影相吊,独自品尝思念的苦酒。诗开始时多为孤人寡语,之后恍惚中乌鸦闯入,孤寂悲伤的男子以为终有对象可以倾诉,发出一系列问询却只得一个“Nevermore”。乌鸦刻板坚定的回答一个比一个离奇怪诞,听起来既觉答非所问,又觉非常应景。男子起初对“Nevermore”这一回答未有触动,但随着乌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男子从满怀兴味到半迷信、半绝望的状态,尽管知晓并非事实,却在被刺伤之余反复追问,已是鲜血淋漓的伤口又一次次加重,最终直到悲哀绝望的进入迷狂。其实,男子何尝不知乌鸦所言非真。只是,爱人之死已使他失去生机,如行尸走肉,乌鸦的出现只是一个推手。乌鸦是不祥之鸟,是邪恶之物,是厄运的预言家,一次次用沙哑刺耳的“永不复生”戳啄着叙述者业已破碎的心,把他仅存的希望撕碎,进而推他进入万劫不复之地。美好的憧憬被现实一次次毁灭,痛上加痛已达悲之极致。诗歌呈现的凝滞感,沉重而压抑的氛围让人想说难言,欲哭无泪。 2.坡小说之美 坡的小说创作与他后期诗歌一样紧扣他的文学理论。在其《创作的哲学》一文中,坡道出了他独特的创作理念:“忧伤基调中美的呈现是最能感动和震撼人心的。”虽这是针对其诗歌创作的,但坡把他的诗歌创作理论同样运用于其小说的创作。 在小说中,坡的“美”尤指美丽的女人,而“比伤”则指的是美丽妇人之死。以《莉姬娅》为例,坡几乎把他所有的美学理念都融入了 这部小说中。莉姬娅是叙述者——“我”的第一任妻子也是最爱。莉姬娅压倒群芳的娇容,完美姣好的身材,无人能比的才识以及对“我”真挚炽烈的感情使得“我”深深陷入情网而不能自拔。“我”把莉姬娅看做自己的一切,没有她“我”就如在黑夜中摸索的小孩。、但幸福总是不能长久,婚后不久莉姬娅便被死亡之神所缚香消玉殒。失去她之后,“我”身虽在,但精神已被扼杀,灵魂似乎也跟随而去,整日陷入无限的冥想与思念中。
文中对罗维娜的描述并不多,而“我”并不爱她,整日地思念着莉姬娅。婚后两个月的月初,罗维娜被一种无名的疾病所缠绕,即使名医也束手无策,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以致她变得极度的恐慌和敏感,最后在经历了一系列幻觉的折磨之后离开了人世。从“我”半睡半醒状态的描述中可知,是莉姬娅强大的意志杀死了罗维娜,并借其尸体还魂与自己心爱的人在午夜相聚。“我”对莉姬娅的刻骨思恋最终使得她在自己强大意志以及强烈情感的支配和驱使下如愿以偿魂归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这种极端的、违背自然常理的“终成眷属”是幸还是不幸?“我”的恍惚神智对莉姬娅的呼唤是在祈求莉姬娅与“我”共欢于人间,还是要与莉姬娅同乐于天堂?然而,悲苦的人世对于“我”来说已没有丝毫值得眷恋,所以,莉姬娅的还魂似乎更多地意味着“我”的彻底崩溃和两人的离别。 坡在此,又一次成功地“把滑稽上升为怪诞,把害怕涂上恐怖的色彩,把机智夸大成嘲讽,把奇特变成怪异和神秘。把心中的“害怕”、“机智”等心灵的东西割破、撕碎给人,因此怕成惧,智成罪,奇异的美成为魅惑,让人寒战着被吸引”。 四、结 语 坡的作品,没有虚假的乐观主义、庸俗的大团圆主义,没有人性大是大非的探讨,没有着意以揭露社会本质、唤醒民众为最终日的。我们可以用纯粹的、无关道德教育的审美鉴赏态度去挖掘其恐怖小说中人类内心共存的困惑与冲突,去发现坡狂放不羁的想象背后蕴涵着深刻的含义。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他“不是逃避现实去减轻精神的痛苦,而是去创造一个比现实更为痛苦可怕的世界”。凭借自己的过人的才智、深邃的构思,坡在上一秒刻画了一个又一个或是迷人的、或是独特的美景,却又在下一秒亲手把一切的美撕碎在读者面前。画面似一幕幕展现在眼前,读者经历着深沉、战栗、哀戚……读罢,情节让人久久不能忘怀。而在我们冷静反思那些看似怪诞的情节的深层意义时,我们会意识到这样人物的存在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作品看似是另一个世界,是虚拟的。但这正是艺术家的产物,是真正的艺术品,这种艺术高于我们的现实。坡作品中的荒诞性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非理性,昭示着在现实社会中,怪异与荒诞也悄然成为人们渐渐接受的“真实”,这就是坡的魅力所在。 原载:《山花》2010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