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节的变换是西方中世纪辩论诗的重要主题,作为最容易为人所觉察的自然景象,季节的变换当然不可能迟至中世纪才进入诗人的视野,古希腊的诗人早就有歌咏季节的诗篇,斯特西科罗斯的诗篇虽然已经残缺,但还是可以让我们看到这样的歌咏春天的诗行: 我们应找出弗利基亚的柔和曲调, 对美发的喜悦女神唱颂歌, 春天快来到了。 …… 春日里燕子呢喃细语。[1](P155) 春天让人产生放歌的冲动,是因为冬天确实是太漫长和压抑了。赫西奥德在《工作与时日》(或译《农事与农时》)这首长诗中就曾对让人痛苦的冬天做过生动细致的描绘: 勒奈月,天时恶,日日风吹牛皮裂, 宜防备,北风起,吹向大地, 吹来严寒霜冻,令人痛苦难耐。 这风经育马之邦色雷斯吹来, 在海上掀起巨浪。大地和森林呼啸。 这风把山谷中高大的橡树和松杉吹得紧紧贴近养育万物的大地。 一时间千树万木发出巨吼。 野兽发着抖,吓得尾巴夹在腹下, 就连那些有厚毛蔽体的动物, 严寒也钻进它们毛茸茸的胸脯。[1](P13) 这里冬天被描写得很可怕,但冬天也有它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的可爱的一面;同样的,春天也并非全是好处,也有恼人的地方:蚊虫叮咬,疾病传播。古代的其他诗人们对这两个季节也有过不少出色的描写,但也都像上述两位诗人一样,只是把它们作为被动描写的对象,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让这两个季节主动地表白一下自己,以及面对面地一争高下。 古希腊人并不缺少辩论的精神和辩论的作品,柏拉图的对话录,除少数几篇外,几乎都是以苏格拉底与有关人物的辩论展开的。亚里斯多德更从理论上总结了演讲和论辩的精义,其中很多原则在今天同样是适用的,如他认为在辩论中“应当用戏谑扰乱对方的正经,用正经压住对方的戏谑”[2](P215)。但古希腊人的辩论还只是人与人的辩论,物与物以拟人化的手法进行辩论要留待中古诗人们的创作。 二 勃真(Nicholas Bozen)的《冬天与春天》(De l’Yver etde l’Este)是中世纪季节辩论诗的代表作。作品开宗明义,首先说明“有一天我听到冬天和春天之间的一场大辩论”,在诗的正文中,冬天和春天进行了三个回合的辩论:第一个回合,冬天首先发言,声称自己是万物的主宰,因为自己只要高兴,就可以使风雪大作,生产停顿,人们也无法出门;对此春天回应说,冬天唯一擅长的就是以寒冷损害所有人,这毫无尊荣可言,对此洋洋自得更是毫无道理。在第二回合中,冬天说,春天同样会带来蜥蜴、癞蛤蟆、毒蛇等等有害的东西,而自己对于万物的赐予是远远多于春天的;对此春天反驳说,在冬天收获的干草、小麦、豌豆等等都是在春天酝酿的,冬天只能使万物凋零,而春天却能带来生机。在最后的回合中,双方继续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到底谁更有道理,作者没有给出答案。该诗最后以春天向少女呼吁裁决而结束。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首冬天与春天辩论优劣的诗歌,但两个因素使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其一,中世纪是一个神学至上的时代,一切(包括诗歌)都成为它的婢女,所以完全应当从宗教的角度来分析这首诗的深层含义。其二,文学具有广义的象征特性,对于任何时代的文学来说,在能指(signifier)的后面都有一个或明或暗的所指(signified),例如古代作家用夫妻恩爱来象征君臣和谐,用香草美人象征高尚和理想就是人们熟悉的例子。 中世纪正是宗教势力最强大的时期,作者本人是14世纪生活在英国的一位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他曾经创作过大量的宗教诗歌,《冬天与春天》这首诗同样蕴涵着浓厚的宗教意味,即使单就字面来看也是如此,当冬天指责春天也养育害虫的时候,春天回答说: 至于你指责 我养育害虫 以及其他有害的东西, 我同样可以这样指责你,而且你的情况 更糟! 但是人们并不总是对朋友 才做好事。我对万物的养育 完全代表着上帝的创造, 无论大小。(212-220行) 紧接着它反戈一击,进而揭露冬天的可怕面目: 我们也知道 你是从何而来, 你对万物施暴是理所当然: 我们非常清楚你是一个听差, 在深渊中的 魔鬼和他的子孙的听差。(225-230行) 于是,春天与冬天的对垒变成了上帝与魔鬼的对垒。上帝创造万物,而魔鬼毁灭万物,但魔鬼并非一开始就与上帝对垒,根据弥尔顿《失乐园》中的描写,魔鬼撒旦先前曾经是天使长,到后来才因为反抗上帝而被打入地狱,而上帝创造亚当夏娃正是为了取而代之。既然上帝创造万物,那么魔鬼也不在其外,所以冬天与春天或者也可以视为象征着上帝的复杂性,亦即慈眉善目和金刚怒目的两面。这在《旧约》中可以看到很多例子,例如在《创世纪》中,上帝对于人类的始祖亚当可谓疼爱有加,为了害怕他孤独,造出夏娃与他做伴,但是一旦两人犯下原罪,上帝便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逐出伊甸园,没有给予他们任何悔过的机会。上帝对于自己的“选民”以色列人同样是爱憎分明,正如约书亚在临终前对民众所说:“你们不能事奉耶和华,因为他是圣洁的神;他是嫉妒的神,他必不赦免你们的过犯和罪恶。如果你们离弃耶和华,去事奉外族人的神,那么在耶和华赐福给你们之后,他必转而降祸与你们,把你们消灭。”(《约书亚记》24: 19-20)同样,《失乐园》里的撒旦对于上帝的两面性也有清醒的认识: 因为他无论在高天或在深渊, 都已确定,始终是唯一君临的 独裁君主,他的帝国绝不因 我们的反叛而丧失尺寸土地, 反之,他还将扩张到地狱来, 用铁杖治理我们,像在天上 用金杖治理天国的民众。[3](P57) 这里“铁杖”表示严峻无情,而“金杖”表示恩爱,非常形象地写出了上帝恩威并用的统治手段。无论是天上的上帝,还是地上的君主,总是恩威并举,两手都很硬的,该打压的时候就打压,该怀柔的时候就怀柔,完全根据形势来定。关于后者, 《伊索寓言》中一个著名的故事非常能说明问题:“北风和太阳比谁更厉害,两人达成协议,谁如果能最先让一个走路的人脱掉衣服,谁就为赢。北风首先试它的威力,用尽力气呼呼地吹,但是它吹得越厉害,那走路人就把身上的衣服裹得越紧。最后北风舍弃了取胜的希望,让太阳来,看看它能怎么办。太阳一下子放出它的所有的热量。走路人忽然感觉到阳光的热量,就一件一件地开始脱衣服,直到最后觉得太热了,索性就把衣服全部脱掉,跳到路边一条小河里去洗澡。”[4](P123)故事中的太阳和北风正可以和本诗中的春天与冬天相对应,勃真很可能从这一寓言中获得了某种灵感。同样地,勃真这首诗及其所代表的传统也给后来的诗人以灵感。莎士比亚《爱的徒劳》就是以“春之歌”与“冬之歌”的对唱结束全剧的: 春之歌 当杂色的雏菊开遍牧场,蓝的紫罗兰,白的美人衫,还有那杜鹃花吐蕾娇黄,描出了一片广大的欣欢;听杜鹃在每一株树上叫,把那娶了妻的男人讥笑:咯咕!咯咕!咯咕!啊,可怕的声音!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惊。当无愁的牧童口吹麦笛,清晨的云雀惊醒了农人,斑鸠乌鸦都在觅侣求匹,女郎们漂洗夏季的衣裙;听杜鹃在每一株树上叫,把那娶了妻的男人讥笑:咯咕!咯咕!咯咕!啊,可怕的声音!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惊。 冬之歌 当一条条冰柱檐前悬吊,汤姆把木块向屋内搬送,牧童狄克呵着他的指爪,挤来的牛乳凝结了一桶,刺骨的寒气,泥泞的路途,大眼睛的鸱鸮夜夜高呼:哆呵!哆喴,哆呵!它歌唱着欢喜,当油垢的琼转她的锅子。当怒号的北风漫天吹响,咳嗽打断了牧师的箴言,鸟雀们在雪里缩住颈项,玛利恩冻得红肿了鼻尖,炙烤的螃蟹在锅内吱喳,大眼睛的鸱鸮夜夜喧哗:哆呵!哆喴,哆呵!它歌唱着欢喜,当油垢的琼转她的锅子。[5](P281-283) 这里的“春之歌”与“冬之歌”已经没有多少宗教象征的寓意,春天和冬天所代表的是浪漫的爱情与禁闭的苦修,它们之间的冲突正是该剧最主要的戏剧冲突。虽然戏剧结束时,“春天”还没有完全战胜“冬天”,但前者的优势已经异常明显。加拿大学者弗莱(Northrop Frye)在分析莎士比亚戏剧的特点时发现,他的不少喜剧都弥漫着春天战胜冬天的气氛,特别是那些将情节安排在森林中的喜剧如《维罗那二绅士》、《仲夏夜之梦》、《皆大欢喜》、《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等等更是如此,所以他将莎士比亚的喜剧称为“绿色世界的戏剧”,并进而将喜剧称为“春天的叙事结构”[6](P263),是不无道理的。 三 由此联想到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国文学,双方的辩论较量也曾大量出现,例如汉代的大赋以及后代的仿作,历来采用主、宾对话互相较量的格局来写,但那是人和人之间的辩论,而甚少出现欧洲中世纪常见的灵魂与肉体、动物、植物之间的辩论,更没有出现过季节之间的辩论。 但是后来也出现了动物、精魅和神灵之间的对话和论争。其详细情况这里无从深论,只须举两个例子便可见一斑。一是“建安之杰”曹植的《鹞雀赋》—— 鹞欲取雀。雀自言:“雀微贱,身体些小, 肌肉瘠瘦,所得盖少。君欲相噉,实不足饱。” 鹞得雀言,初不敢语,“顷来轗轲,资粮之旅。 三日不食,略思死鼠。今日相得,宁复置汝!” 雀得鹞言,意甚怔营:“性命至重,雀鼠贪生。 君得一食,我命是倾。皇天降监,贤者是听。” 鹞得雀言,意甚怛惋。当死毙雀,头如蒜颗。 不早首服,捩颈大唤…… 传世本《鹞雀赋》已经残缺不全,以上所引是比较成片段的,其中虽然仍有些短缺之处,但大意可以理解。弱肉强食,生死拼搏,这里显然有着强烈的象征性,有着曹植本人惨烈遭遇的影子。陶渊明的《形影神》则是中国古代以诗歌形式安排辩论的著名篇章。诗凡三章,由形、影、神分别发言,其中形和影是尖锐对立的,神对他们二者皆有深刻的批判。诗云: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馀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原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苦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形”讲生命是短暂的,劝人及时行乐;“影”则针锋相对地宣传只有“身没名亦尽”才是真正可悲的事情,应当争取确立身后之名,如此才能不朽。这些思想陶渊明都曾经有过。第三首《神释》则是总结性的发言,代表陶渊明本人晚年终于悟道以后的正面主张: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在这里陶渊明指出“形”的现时享乐主义不过是怕死,单纯的享乐其实无助于养生,饮酒过量徒然伤身。而“影”的孜孜求名、有意立善,则不过是为虚名所拘,喜欢追求荣誉而已。 晚年的陶渊明认为,最高的人生态度在于听其自然,委运任化。享乐也罢,为善也罢,都无不可,但不必孜孜以求,只应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神”的意见综合了“形”与“影”而又超越了它们,达到一种与大化同步运行的“不喜亦不惧”的超人境界。[7](P162-164)同许多中国文人一样,陶渊明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虽然他头脑里确有矛盾,但终于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化解了人生的困境,所以他这一组诗中虽有辩论,最后还是得出了一个明智的古代中国式的结论。 中国古代诗歌中似未出现过季节之间的辩论,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人对季节的变化和差异的感受没有欧洲人强烈。事实上,中国作家常常因季节和物候的变化而触景生情。孔颖达解说《毛诗大序》云:“包管万虑,其名为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毛诗正义》卷一)。进入儒学正宗的“物感说”实以中古时代的理论成果为其先导,齐梁时代的文论家非常重视客体对于诗人的感发作用,刘勰《文心雕龙》中专设《物色》一篇,深入地讨论了自然景物如何触发了诗人;钟嵘在《诗品序》中也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是最先感觉到季节变化的人。 中国诗歌中有很多将春天和冬天对举的诗句,最著名的可能莫过于《诗经·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果说,在勃真的那首诗中,冬天与春天的辩论作为能指,目的是为了指向宗教的寓意;那么,在这首中国古诗中,对冬天与春天景物的描写也只是作为人物心情的背景和衬托。中外这两种写诗的路径当然很不同,但二者之间仍然具有某种相似相通之处:季节和景物全都不单单是它们本身。 作者简介:顾钧(1972-),男,江苏泰州人,文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副教授。 参考文献: [1] 水建馥.古希腊抒情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8. [2] 亚里士多德.修辞学[M].北京:三联书店, 1991. [3] 弥尔顿.失乐园[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6. [4] 白山(译).伊索寓言[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5. [5] 莎士比亚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 [6] 弗莱(著),陈慧,等(译).批评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6. [7] 顾农.陶渊明的人生哲学[M] //魏晋文章新探.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 1999. 原载:《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