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文学的鼎盛时期,曾涌现过一批以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的长篇名著,如反映法国大革命的《双城记》、《九三年》,讴歌俄国军民抗法卫国战争的《战争与和平》,等等。20世纪以降,这类反映重大历史题材的小说似乎日趋式微了,文学向着刻画复杂幽暗的人性领域日益深入。那么,以重要历史事件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是否无所作为、没有读者了呢?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秘鲁著名作家略萨的长篇小说《公羊的节日》,作出了否定的回答。 《公羊的节日》以文学的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上世纪30至60年代统治多米尼加长达30年的独裁者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莫里纳的形象。这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在多米尼加处于内忧外患的1930年代,特鲁希略通过政变,从一个海军陆战队的普通军官,摇身一变成为多米尼加的统治者。他将原先由美国人霸占的海关收归国有,解决了与美国的外债问题;发展了经济,让处于连年战乱和动荡之中的老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并建立了一支加勒比地区最强大的现代化军队;他还比较注重生态环境的保护,美国学者戴蒙德阐述生态环境与人类文明兴衰之间关系的专著《崩溃》对此有详尽的叙述。老百姓对他感恩戴德,称他为“大救星”、“伟大的领袖”、“祖国的大恩人”。但是,在沉迷于用“铁腕”治理国家的同时,没有监督的、无限的权力让他变得为所欲为,荒淫残暴,草菅人命。他在全国织起了一张令人窒息的白色恐怖网,不仅屠杀邻国平民,绞杀国内的民主进步势力,也让他手下的傀儡总统、议长、军队高级将领时刻处于战战兢兢,甚至可能被杀戮的不安全感中。专制严酷的统治终于激起了反抗。小说以此为背景,展开了两条互相交错的故事线索:一条是描述由“突劂”萨尔瓦多、安东尼奥、盖莱罗等军队中下级军官组成的秘密组织,虽然身世不同,但都痛恨暴政、渴望自由,因而结为生死之交,为完成刺杀特鲁希略的义举,他们精心筹划,百折不挠,终于完成了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其中的不少人甚至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另一条则叙述前议长、“元首的智囊”卡布拉尔的女儿乌拉尼娅在逃离祖国35年之后,回到恢复了自由和民主的多米尼加,看望缠绵病榻的父亲。在与失去语言能力的父亲的心灵对话中,在与阿德利娜姑妈一家逐渐深入的交流中,小说也解开了为什么乌拉尼娅35年不给深爱她的父亲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的谜团。 除了特鲁希略之外,小说还着力刻画了前议长卡布拉尔、傀儡总统巴拉格尔等一批个性迥异、血肉丰满的政界人物形象,凸显他们在专制暴君威压下扭曲的人性以及暴政垮台之后不同的命运和结局。卡布拉尔才华横溢,为政清廉,对特鲁希略忠心耿耿。他在自己家门厅里的圣母像上挂着一块铜牌,上面写着,“在这个家,特鲁希略是元首”,以此炫耀自己的忠诚。然而,他曾经得到的元首的信任,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和忠诚吗?卡布拉尔年轻美丽的妻子死于一起不明不白的车祸,女儿乌拉尼娅一直心存怀疑,因此在35年后回国看望病重的父亲时,直言不讳地问他元首是否跟妈妈上过床?这时卡布拉尔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瘦弱不堪的身体突然一动。最可悲的是,卡布拉尔在遭到政敌排挤,失去特鲁希略的宠信后,为元首不肯召见他而哭哭啼啼,大声恳求苍天主持公道。为了重新赢得元首的信任,卡布拉尔竟然听信了驻美大使、以给元首拉皮条而闻名的阿方索出的“高招”———将自己未满十八的鲜花般的爱女乌拉尼娅送给特鲁希略去“尝鲜”。略萨用精到细腻的笔法,刻画了卡布拉尔在送女儿去参加元首的“晚会”前,百般叮咛、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痛苦复杂的心态。然而,愚忠到迂腐的卡布拉尔,在特鲁希略暴死后,却被怀疑参与了暗杀计划,被元首的儿子投入了监狱。出狱后只得到了一个区婚姻状况登记员的可怜职位,了度残生。 傀儡总统巴拉格尔是小说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一个典型人物。巴拉格尔同样真有其人,自然,略萨也给他添加了许多虚构的东西,勾画了一个特定的历史环境造就的具有多面性格、深藏不露的政客形象。巴拉格尔擅长演说,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为元首起草漂亮的演说词、纲领、书信、协议、口号、外交谈判提纲乃至总结“大元帅思想”;他写诗赞美多米尼加美人和自然风光,歌颂国家大事、选美比赛和国庆节,就像中国明朝嘉靖年间依靠写“青词”博得皇帝青睐而权倾朝野的大奸相严嵩。然而,巴拉格尔又异常地廉洁奉公、克勤克俭,不近女色、不嗜烟酒、不拉帮结派,就像特鲁希略与他的一次单独谈话中说的:“您身上有某种非人性的东西。您没有男人身上那些自然属性性质的欲望。”就是这样一位对独裁者百依百顺,似乎没有自己主见的傀儡总统,在特鲁希略被杀之后,来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华丽转身,开始显示他练达高超的政客手腕。巴拉格尔究竟是独裁者的傀儡和帮凶,还是顺应潮流,开启多米尼加民主化大门的功臣?抑或两者兼而有之?读者自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做出判断,这也是略萨作为一流作家塑造出的一个多面、复杂的历史人物,他给予我们的反思空间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文学形象。 略萨是与马尔克斯齐名的拉美文学巨匠。他从小生活在秘鲁的军事独裁统治下,因此对专制独裁统治给社会的伤害有着铭心刻骨的体会,从青年时代起就投入到了反独裁、争民主的斗争中。而在20世纪的一百年里,拉丁美洲的许多国家,如巴西、阿根廷、智利、秘鲁、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墨西哥、海地等都发生过军事政变、军事独裁和民主政治的反复较量。这是略萨创作《公羊的节日》的宏阔的时代与社会背景,也是他自1963年以《城市与狗》一举成名、登上文坛以来,对专制暴政下人的命运不断关注、剖析与思索的动力所在。 在《公羊的节日》一书中,略萨用他的笔反映了自己对独裁与权势、独裁与人性、独裁滋生的社会土壤乃至独裁与性之间复杂纠结的关系的深邃思考,体现了一个作家可贵的正义感、社会良知以及深沉的人文关怀。略萨的写作手法娴熟而独到,他让叙事的视角自如地在第三与第二人称之间游走和转换,文字流畅,刻画人物入木三分,因而让这部思想内涵丰富深刻的巨作充满戏剧性的张力,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0年11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