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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我应邀去山东东平县参加“罗贯中与《三国演义》《水浒传》国际学术研讨会”。东平县古称东原、东平府、东平州，留有众多《水浒》遗迹，如梁山泊（东平湖）、棘梁山、晁盖墓、石碣村、宋江井等，又与罗贯中关系密切，有罗贯中故里之称。《水浒传》六十九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似与东平有关，今试析之，以应主人之邀。 一、一个多余的情节 如果一个情节在故事发展中是不合理的，或硬塞进去的，那它就是多余和没有生命力的。我们以此标准来考察一下“东平府误陷九纹龙”究竟写的如何？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是《水浒》中与东平府关系最密切的一回书，也恰恰是写得较差的一回。此回本事，不见《大宋宣和遗事》史进事迹，是一个杜撰的情节。史进在宋江攻打东平时，自愿入城当细作，在妓女李瑞兰处落脚： 只见九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染，唤做李瑞兰，往来情热，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约定时日，哥哥可打城池，只等董平出来交战，我便扒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容与堂百回本第六十九回） 此计实属平庸，可谓十足的痴人说梦、异想天开。这是一个画蛇添足、随意编造的多余的情节。从军事上说，宋江攻打东平府，完全有这个实力，而不需什么城头放火，里应外合之类；从史进本人来说，他既非本地人，不熟悉环境，又想依靠水性扬花的妓女成事，所托非人，那是注定要失败的。史进既蠢，宋江也不聪明，只有吴用在获悉此事时，说道：“若吴某在此，决不叫去。”此处容与堂本夹批曰：“人人知道，何必吴用。”李卓吾评曰：“史进既是痴子，宋江又是呆汉，所以使吴用小儿浪得名尔”。两个评语异曲同工，都说得何等深刻。这本是一个不合理的情节，更何况还缺乏艺术魅力和欣赏价值，所以是不成功的。 二、未写出东平特色 这回书未写出东平特色，艺术描写也是粗糙的。史进是华州华阴县史家村庄户，而非本土人士；他“旧在东平时”，与妓女李瑞兰相好，说明久未去矣，再去东平，似应有所感触。然而书中，只言“且说史进转入城中，经到西瓦子李瑞兰家”，一语带过，了了草草，无什描写，也没有写出他重入东平时的感受，令人失望。而我们这种要求，其实并不过分。 如书中第三回言鲁智深打死了卖肉的郑屠，东逃西奔，躲避追捕，可谓狼狈至极，然而在他逃到雁门县时，书中却对当地风物做了精彩描写： 这鲁提辖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处便为家。自古有几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择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热闹人烟辏集，车马骈弛，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 这段描写，人物生动鲜活，景色鲜明如画，令人赞赏不已。其下有一段写他挤进人群中观看捉拿自己的榜文，想见其观榜人间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书生有文盲；互相间扶肩搭背，交颈并头，真乃绝唱也。这种描写，却不见东平府这一回，十分遗憾，这种描写上的缺失，让我们失去了观赏那时东平的风采的可能，也没有留下东平精彩的记录。 三、史进形象失真 史进是“误陷东平府”的主角，应该是重点刻画的对象，然而书中却未写出史进的本色来。《水浒传》开头第二、三回写史进在华阴县史家村是条“大虫”，脾气急噪爽快，为人正直侠义。拜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为师，刻苦学艺，终成大器；讲义气，与少华山强人打得火热；抗官府，火烧史家村，夜奔延安府；赤松林剪径，勇斗鲁智深；可谓性格鲜明，生动如画。正如金圣叹评本序三所言，“《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也就是说，《水浒》人物均有其各自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并由此结撰出动人心魄的情节和丰满曲折的故事。《水浒》总体的艺术成就，毫无疑问是做到了这一点，然而在具体人物的塑造上，亦有欠缺的地方，如史进形象就是如此。 史进名号虽见于《大宋宣和遗事》中，但无任何事迹。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对史进的故事，开始部分编得好，而这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就编得不好，不但情节不合理，对史进这个人物的刻画，亦是虎头蛇尾，不够一致。金圣叹就认为，“史进只算个上中人物，如他后半写的不好。”是很有见地的。 史进入城做内应，官府并不知晓，亦易难发觉，然而他却象个丧家之犬，偷偷摸摸，胆虚心慌，匆匆忙忙“转入城中”，哪有一点理直气壮之慨？相比鲁智深之逃难，可谓相差十万八千里。至于史进被出卖，在李瑞兰家被公人拿获时的表现，他更是一个呆头呆脑，窝窝囊囊，未见世面而俯首就擒的呆汉。书中写到：“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史进措手不及，正如鹰拿野雀，弹打斑鸠，把史进似抱头狮子绑将下楼来，径解到东平府厅上。”这是何等惨状！无论找什么理由，我们都看不出史进一丝一毫的反抗及英雄气概来，而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付平庸无能之态。由此可见，史进前后的性格是矛盾的，分裂的，也是不成功的。 对胸臂刺了九条龙的史进，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是这样评价的：“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纹）。盍从东皇，驾五色云？”把史进比作一个飘忽不定的人物。从《水浒》全书看，史进见首不见尾，其始有史进，起后几乎消失故也。在一百零八个重要人物中，史进的事迹算少的。他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九纹龙大闹史家村”和“史大郎夜走华阴县”两回。至于“东平府误陷九纹龙”中的史进，并不能代表他的真实面貌和真正性格。 作者简介：侯忠义（1936- ），男，北京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载：《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