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界对曹雪芹《红楼梦》的研究已历百年,而对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的研究在近二十年才形成一定规模。对这两部封建末世“描摹世态,见其炎凉”的“世情书”的比较分析逐渐引起当代研究者的关注。笔者把焦点置于两部作品中两个典型的女性形象——李瓶儿和尤二姐(以下简称李、尤)身上,发现她们的身世、命途与归宿具有惊人的相似性。曹雪芹笔下的尤二姐形象,颇多《金瓶梅》中李瓶儿的影子,且在此基础上略有超越。同时,本文力求能更深入地挖掘李、尤身上所负载的封建社会女性悲剧命运的文化意蕴。 一、李、尤之出场、出身与“淫行” 李、尤在小说中的登场,两部作品的写作手法基本一致。李瓶儿在《金瓶梅》第一回即以西门庆之口道出:“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其正式出场则到了第十回,一笔宕开,直至六十二回饮恨而死。尤二姐的最初现身,也只是在《红楼梦》十三回为秦可卿办丧事时简单提到:“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直到六十三回才正式登场,至六十九回以吞金自尽的结局收场。在情节处理上,尤二姐的故事相对于李瓶儿颇为简短,然而曹雪芹能在众多角色塑造中,让尤二姐形象永驻中国文学人物的画廊,无论借鉴、改造,还是重塑,其笔力之扎实,令人叹服。论出身,李、尤皆平民人家的“小家碧玉”,只能勉强温饱。李瓶儿的童年生活在书中未述,但她初为梁中书之妾,身边又无可倚仗的亲戚,阴阳先生算她“父母双亡,六亲无主”,这已给读者足够暗示。尤二姐本不姓尤,她和尤三姐是尤老娘与前夫所生,尤老娘再婚时拖来的“油瓶儿”,后来继父也死了,“家计也着实艰难了”。作为封建时代如此家庭出身的女性,李、尤单凭个人在社会生存实属不易,又如何能对抗强权?何况她们如花似玉,让那些“须眉浊物”垂涎三尺。书中借他人之口对其美貌不乏描述。[1]而美貌给李、尤带来的是享乐天堂的资本,也是永堕地狱的祸根。 封建时代的男人借对所谓“淫行”的界定,要求女人绝对温驯和服从。寡妇再嫁本无可厚非,但在理学家眼里,却是“失节”,是“淫”。李瓶儿在丈夫花子虚死后,招赘蒋竹山,另嫁西门庆,已使她背负了“淫”的罪名。尤二姐本与张华“指腹为婚”,后背盟弃约,改嫁贾琏,在当时也难逃责难。更严重的是,李、尤在进入豪门之前,二人都有“乱伦”的行为。李瓶儿从梁中书府携得大量金银细软逃到东京,因花太监“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人说亲,娶为正室”。但她与花子虚实际只是名义夫妻。花太监一面为敛财,另一面也在敛色。[2]十七回,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李瓶儿明言自己与花子虚有名无实,“老公公在时,和他另一间房睡着,”李瓶儿借西门庆的春宫画册,原藏主正是花太监,“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这不仅活画出一个好色变态的老太监,更重要的是说明李瓶儿实际是花太监与花子虚叔侄共同占有的玩物。来看尤二姐,《红楼梦》六十四回写贾琏已知尤二姐姊妹“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即父子共占一个女子。小说情节也有透露。因此,从封建道德评判的角度,李、尤都难以摘掉“淫”的枷锁。身处男权世界的弱小女子走投无路,这或许是她们的唯一选择。一旦有暂时的避难所,她们愿意付出牺牲名节的代价。僭越封建礼法制度是李、尤“淫行”的另一表现。花子虚死后,李瓶儿热孝在身,却积极着手搬进西门家。花子虚五七未过,她就借潘金莲和自己的生日,往来于西门庆家,为最终迁入蓄势,她还向西门庆表示“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的奴在这里,度日如年。”其心急如焚之状跃然纸上。尤二姐亦然。她正式进贾府前,与贾琏私下拜堂,让琏二爷身背了“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倚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的罪名。 二、李、尤之寻找归宿 李、尤终归要寻觅托付终身之所。作为名义夫妻,李瓶儿与花子虚的日子毫无生趣。花子虚又把大把金银挥霍于青楼妓馆,整日眠花宿柳。李瓶儿难耐煎熬,于是见到风流倜傥的西门庆,便主动投怀送抱,一方面如她所言,西门庆“就是医奴的药一般”,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思个防身之计”,以免将来财尽色衰,无可依靠。她眼光敏锐,认识到西门庆乃地方豪强,自己若依附于他、即使作地位相对卑下的妾,也要比作浪荡子弟花子虚的妻更有安全感。不过她串通西门庆在花子虚危难时,转移财产,将己身暗许,又故意气死花子虚,也够绝情的。尽管强烈的夫权意识曾使李瓶儿哀求西门庆搭救丈夫,但当她的夫权意识转移到西门庆一边时,内心自然不再失衡,这也是她由别人眼里当初的“温克性儿”转为凶狠一面的主要原因。当西门庆因党祸闭门不出时,李瓶儿的希望几乎破灭,不愿飞蛾扑火的她于是招赘了蒋竹山。她的病医好了,但内心依然空虚,显然这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事实证明,蒋竹山只是又一个花子虚。“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李瓶儿无法在蒋竹山那里得到满足。满怀屈辱、憎恶的她最终斥逐蒋竹山。《红楼梦》中,尤二姐与张华的感情纠葛几乎未着笔墨。但就“指腹为婚”这一封建陋习看,即使尤二姐与张华结合也不会有幸福结局。何况张华“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尤二姐人嫁贾府前简单的感情经历,应是曹雪芹考虑通篇的有意删改。 李、尤之寻找归宿充分暴露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这不但体现在“一夫多妻制”的不公平、不合理上,而且体现在对家庭解体作出决定的话语权上。男子可以找个理由任意休妻,而女子则完全处于被动。李瓶儿之于“淫棍”花子虚,无感情基础,无和谐的夫妻生活。尤二姐之于“赌棍”张华亦是如此。由于这种话语权的缺失,致使历史上许多女性不得不采取极端方式解除不幸婚姻对自己的束缚,或自杀,或偷情,甚至杀夫,如潘金莲之于武大郎。李、尤正是这些婚姻悲剧的艺术典型。由此可知,封建婚姻制度也是造成封建社会不安定的因素之一。此外,李、尤在寻找归宿中都牵涉到两起官司。蒋竹山激怒西门庆,后者收买地痞寻衅滋事,又勾结夏提刑制造了冤案。另一起案子由王熙凤操纵。作为明媒正娶又手握实权的正室,岂能容下出身寒微,身份不明,面软心痴的尤二姐。凤姐指使张华去都察院告贾琏,后又出面摆平。封建官场贪赃枉法的罪恶昭昭然。两场官司中出现的机构和职衔,职能基本一致。[3]可见当时从地方势力到王公豪门都各有自己的“保护伞”。 三、李、尤之最终抉择与悲惨结局 封建时代的爱情对于女子来说,是她的生命全书。入嫁豪门之后,李、尤的性格与行为均发生了巨大变化,变得让后来研究者感到费解。究其原因,环境与地位的迁移是决定因素。李、尤又是怎样应对上上下下这些陌生面孔的?对待丈夫,李、尤抱着赎罪之心,为当初的“淫行”而愧疚。然而,她们从丈夫那里得到的见面礼却截然不同。作为第六房小妾,李瓶儿初入夫门便受冷遇:西门庆一面大操大办,一面三日空房。李瓶儿惶恐、绝望中欲了结余生。西门庆大施淫威,可怜李瓶儿不得不脱光衣裳,战兢兢跪在地上……她最终屈从夫权,讨得西门庆的欢心。相比之下,尤二姐要好一些。六十五回,贾琏“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尤二姐收着……”。“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错必改就好。’故不提以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贾琏的“大度”在当时实在难能可贵。自古温顺体贴的,具有母性气息的所谓良家妇女历来为中国男人所向往。这在“从良”后的尤二姐身上得以体现。[4] 对待下人和其他妻妾,李、尤均表现得宽缓、和善。《金瓶梅》六十四回,西门庆的亲随玳安把李瓶儿生前对仆从之好绝口夸赞。《红楼梦》六十五回,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一番话,虽有奉承之嫌,也能看出尤二姐比凤姐更懂得“圣德怜人”、“斯文良善”。两个仆从分别拿潘金莲和凤姐作对比,展现了李、尤之善。这自然与李、尤的出身和后来的性格、处境之变有密切关系。对于别人对自己的精神蹂躏,李、尤都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隐忍。这两个被理想中的幸福冲昏头脑的女人竟以敌为友,这是相当致命的。李瓶儿主动要求和潘金莲住在一起。面对潘金莲一番番讽刺、打击,李瓶儿反而以德报怨。然而,她的日子并不因此称心。西门庆本是一个用情不专的市井恶徒。潘金莲又常常伺机陷害,李瓶儿生子后更是变本加厉。李瓶儿则以“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卑”为人生信条,唯有“腮颊痛泪,敢怒不敢言。”尤二姐在贾府同样把凤姐引为知己。最初尤二姐“也安心乐业的自谓得其所矣”。然而,短暂的幸福感很快因妻妾不睦和丈夫滥情化为乌有。贾琏有了新欢秋桐,“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王熙凤为捍卫妻权指使丫头善姐,利用秋桐借刀杀人,对尤二姐重重折磨。蒙在鼓里的尤二姐只能“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香火”延续是妻妾中的敏感话题,于封建宗法制度所不容忽视。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官哥而得到专宠。她有了将来可以为自己做主的儿子,显得更加“宽容”了,她幻想妻妾能和睦,甚至故意把西门庆让予妒心最重的潘金莲。岂知她的退让,换来的却是潘金莲私训“雪狮子”,使官哥受惊而死的下场。事实上,凭借李瓶儿的财、色、子、情,完全可以压倒潘金莲,但以往“淫行”的精神枷锁和过度的乐观使她放弃了。尤二姐亦孕有一男胎,这对于与王熙凤结婚而无子嗣的贾琏一脉,确实喜从天降。然而庸医胡乱抓药,生生打下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难道堂堂贾府竟请不来一个好医生吗?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小说没交代,却更加重了读者的猜疑,曹雪芹用笔之妙,再一次让人折服。 李、尤二人均在失去孩子后不久离世。小说中李瓶儿死于血崩之症,尤二姐吞金自尽。毋论科学依据,笔者以为她们皆死于严重的抑郁症。首先,她们为没有任何尊严的地位而自卑,失去亲子又倍受打击,对前途无限悲观。她们感到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作个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也不易。再来分析二人失去亲子的经历:一,失去亲子的方式突然:或直接惊吓而死,或未出世就被打掉。二,母子连心,丧子之痛愈深:李瓶儿从怀孕到看着孩子出世成长,那份辛劳与喜悦,天下为人父母皆知。从被打下的已成形的男胎看,尤二姐应该也有过那种准母亲的不安与暗喜,毕竟腹中的生命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三,丧子之痛与其他情绪相交织:潘金莲为官哥之死幸灾乐祸,“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上烦恼优戚,渐渐精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茶饭都减少了”。尤二姐打胎后,秋桐受凤姐挑拨,在尤二姐窗前大哭大骂,尤二姐病上加气,早已有死的心。李、尤本是与外部社会隔绝的孤独者,失去亲人使之愈加脆弱,死对于她们,虽极端、无奈,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李、尤死后,尽管西门庆“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贾琏亦“搂尸大哭不止”,但不同的是,李瓶儿得到了厚葬,身后留下大量金银细软,而尤二姐却只有匆匆被埋葬的薄奠,只留下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二者相形见绌。毕竟西门庆是一家之主,而贾府的王熙凤是实权掌握者。曹雪芹赋予尤二姐这样的结局,倍添悲情,不愧为大手笔。 红颜空自嗟,悲歌遥相和。追究李瓶儿、尤二姐悲剧命运的颇多相似之处,黑暗腐朽的封建婚姻制度、宗法制度、道德准则及司法制度皆难辞其咎。本文再一次印证了《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创作思路确实有极大影响。相比之下,《红楼梦》更具批判性,曹雪芹在细节处理与全篇把握上略胜兰陵笑笑生一筹。虽然两位文学大师无法真正解决封建社会的妇女问题,但他们却用自己的如椽巨笔将其充分暴露,使后人受益匪浅。这也是我们今天反复赏读这些大师名作的最大收获。 注释: [1] 见《金瓶梅》第十回,月娘对李瓶儿的肖像描绘。《红楼梦》第六十九回,贾母对尤二姐赞不绝口:“竟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凤姐)俊些。” [2] 罗德荣,《金瓶梅三女性透视》,天津大学出版社,1992。罗文认为《金瓶梅》二十回,月娘房里丫头小玉嘲讽李瓶儿:“朝廷昨日差了四个夜不收,请你老人家(李瓶儿)往口外和番,端的有这话么?”历史上送美女和番的事情时有发生。当时的少数民族处在极落后的社会状态下,婚姻制度主要实行收继婚制,即“父死妻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显而易见,“往口外和番”暗示女子要嫁给父子两代,甚至几代。而李瓶儿的遭遇恰与此类同。 [3] 提刑,即提点刑狱公事,宋代设置,掌管所属各州的刑狱、司法和监察。都察院是明代设置的最高监察机关。 [4] 《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尤二姐承认:“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尤二姐“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第六十六回,“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合户一点外事不闻。” 参考文献: [l] 兰陵笑笑生著.汝梅等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 [2] 曹雪芹著.黄霖等校点.脂砚斋评批红楼梦.齐鲁书社.1994. [3] 孟超著.金瓶梅人物论.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10. [4] 周思源著.正解金陵十二钗.中华书局.2006.1. [5] (法)佛朗索瓦·勒洛尔.克里斯托夫·安德烈著.杨燕明译.情绪的力量.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04. 苏亮: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助教,新疆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2006级研究生。 原载:《新疆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9月第23卷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