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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尔德,唯美理想的寂灭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沈大力 参加讨论

    1895年1月,《圣詹姆士》杂志发表了关于奥斯卡·王尔德的一篇“采访录”,题为《王尔德论王尔德》。经查实,这份文献原是王尔德“自助”,伙同其秘书兼“同志”罗伯特·洛斯蓄意炮制的,时间在他观看了自己的剧作《理想丈夫》巴黎首演之后,其中还煞有介事地描绘受访人不时面露微笑的情态。访谈中,王尔德借一位年轻诗人之口,说自己的三部剧作《理想丈夫》《温德米尔夫人》和《莎乐美》“仿佛绿茎上的白玫瑰”,均为他对生活和艺术所怀唯美理想的艳葩。
    作为一个那喀索斯式的人物,王尔德如此孤芳自赏,毫不足奇。然而,他的同时代文士勃罗兹·彼埃赫斯却对这位“唯美主义”的化身颇为不敬,喻之为“智力水母”——一个浮泛的空空幻影。彼埃赫斯指斥王尔德“在荒诞的庸俗”中口吐溢美之辞,实则言之无物,倒是满嘴诳语,令人生厌。在他眼里,王尔德只不过是“粪土堆上的一只草鸡”,竟然也想展鹰翅飞翔,厚颜企望像斯威伯格、罗塞蒂、莫里斯等艺坛秀士一族那般“名署上清”,鄙夷可谓至矣!另一位批评家切斯特顿在王尔德逝世后,于1909年先于英国当局承认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但同时又说他是个“招摇撞骗的方士”。切斯特顿揭示王尔德的言行矛盾,说:“他声言艺术家不应为资产者服务,但实际上没有人比他为资产者效劳更多了。”
    王尔德生不逢时,仅因同性恋被判“劳教”两年,刑满去国,惨死异邦。今人可以去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为他凭吊。王尔德的墓十分简陋,说来只不过是用一块不甚加雕饰的硕大花岗岩压在上面,一尊先锋派的卧像。游人能从背面一段刻得很不清晰的英语铭文看出此处埋葬着《莎乐美》的作者。
    当下,欧洲流行起一种新的“世纪病”,曰:“自恋癖”(perversion narcissique),语出勒卡密埃20年前的著作《精灵起源》,现今被用来阐释从美国涌入欧洲的“吸血鬼”潮流,一种正在弥漫西方社会的奇异现象。按勒卡密埃等著书分析,当代社会是一座“邪恶制造厂”,“人对人是只狼”,要吸人血才能在竞争中适者生存。这里,所谓“吸血鬼”指在人际关系中实施“心理骚扰”,造成对方的“精神畸形”。目前,有“自恋癖”、自称“吸血鬼”的年轻人数目已经逾万,为患周边90%的人群,人称此为“道连·格雷综合症”。读过王尔德作品的人知道,《道连·格雷画像》是他文学生涯中创作的惟一一部小说。故事的主角患“自恋癖”,阴险逼死自己的女伴侣,为最早的“情感杀手”。据此,法国《新观察家》杂志将王尔德列为“自恋癖”的始作俑者。正是王尔德最早用文学笔法披露了今天在欧洲社会肌体里恶性膨胀的精神毒瘤。从文学社会学观点来看,王尔德的作品并非像一些文论家认定的那般“空虚难堪”,至少从客观上还是反映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真实世界,到今日又显露出作者先觉的深层社会意义,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世界文学,因而整整一个世纪后又引起人们的反响。
    再者,王尔德的美学观念影响了19世纪后半叶的英国艺术发展,其剧作挽回了维多利亚时代戏剧舞台的颓势,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2011年夏天,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贝特博物馆”组织了题为“美的崇拜与唯美运动”展览。去年9月至今年1月,巴黎“奥赛博物馆”又举办了“王尔德时代英国的美、道德与欲念”展览,通过不少绘画与装饰艺术作品精辟地介绍了19世纪英国的“唯美运动”以及它同王尔德的密切关系。这场历史运动冲决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下工业化生产带来的纯物质主义,追求艺术生活与创作中、特别是女性形象的一种“新鲜美感”,涌现出惠斯勒、罗塞蒂、莫里斯、伯恩·琼斯、莱顿·莫尔、瓦茨等组成的唯美星座,辉映出前拉斐尔派复古的灵光,从而在绘画、雕塑、陶器等工艺装饰领域全面开花,王尔德便恰是其中的北辰。
    奥赛博物馆的展览推出了惠斯勒的《白衣少女》和《瓷乡公主》、莱顿的《蓓沃尼娅》、伯恩·琼斯的《格罗韦斯诺画廊》《生命轮》等一幅幅维多利亚时代的绘画名作,连同以紫丁香、向日葵、孔雀羽毛、中国白瓷和青瓷,以及日本折扇作为唯美特征的装饰工艺精品,既将那个时代的英国贵族女性理想化,又流溢出华夏艺术雅韵,可谓东西诗画的妙曼合璧。展览作品中突出一幅塞若尼绘的《奥斯卡·王尔德画像》(现存伦敦国家肖像画廊),以他仰靠安乐椅在艺苑里沉思的形象表示此君为“唯美运动”精神领袖,比诗人斯维伯恩更为俊俏潇洒。整个美展各部分都配有王尔德语录,分章节诠释“唯美运动”的主导思想和性感沉郁的格调。
    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原从法国的高蹈派“为艺术而艺术”思潮舶来,在伦敦一下泛起潮音。1835年,泰奥菲尔·戈蒂埃为自己的小说《莫班小姐》写了一则长篇序言,详细阐述他“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他明确提出“功利,丑陋也!”的口号,唾弃艺术领域里的实用主义。依他的见解,艺术必须摆脱一切实用主义、道德风纪和宗教信仰方面的挂虑,去除艺术说教观,寻求纯真的美境。王尔德、斯维伯恩和惠斯勒等人本来就有唯美倾向,很容易就接受了戈蒂埃的主张,将之变为英国“唯美运动”的纲领,得到戈德汶、威廉·迈克和德莱赛的响应。起初,他们被正统派斥为“波德莱尔式的‘下流’”、“淫荡”与“酷虐”,贴上“离经叛道”的标签,又遭到坚持艺术社会性的“艺坛马克思”约翰·罗斯金的尖锐批判,但在1877年格罗韦斯诺画廊组织唯美艺术作品展后日益兴盛起来,王尔德显然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他竭力鼓吹“唯美主义”的理想,到处开演讲会,让人相信该运动并非像罗斯金所指责的那般“浮浅”和“不道德”,反而是给“为艺术而艺术”开辟了一个净境。
    早在牛津上麦德岱伦公学时,王尔德就确信自己将来会成为审美家。1881年,他发表第一部诗集后到美国过海关,趾高气扬地向关务人员挑衅:“我无可申报,除了本人的天才。”至少,马塞尔·普鲁斯特称他为“一个稀奇的人”。确实,当他被问及对英国女王的看法时,竟然满不在乎地答道:“女王可不是个话题。”对一些不合时宜的人,他则俏皮地回敬:“噢!很荣幸,鄙人有千言万语不必对你们诉说。”在他看来,艺术家不应当将自己贬低为“公众的奴仆”,谦卑倒是伪善者的品格。艺术家的义务与特权不外乎肯定自我。当话题涉及剧作被英国当局查禁一事时,他坦言:“我的剧本《莎乐美》遭禁演一事,本身就足以表明审查机构无所事事。倘若美术家都得把自己的画作交给官僚们审看,那么注重形式和色调的艺人就不得不采取另一种表达方法了。如果每一部小说必得由行政官员来判断,热衷于想象者势必要寻求一个新的创作模式。任何艺术都不可能在审查的摧残下生存。新闻记者们宣扬艺术家的责任在于取悦公众,可艺术之目的正在于艺术本身。”他信奉“为艺术而艺术”,强调:“法国的文论家一般都是有文化、懂文学的人。在法国,是像泰奥菲尔·戈蒂埃那样的诗人在从事文艺评论。可在英国,操此业的人士出身没有那么高贵,既无才华又无能力。他们具备道德资格,可缺乏艺术格调。戏剧是一门很复杂的艺术,评论它需要很高的文化素养。任何一个人如果缺乏对其他艺术形式的感受,就不能够进行评论。”这方面,王尔德记述了自己跟当时一个法国名演员高柯兰的一段对话。
    ——王尔德先生,何谓文明?
    ——对美的热爱。
    ——何谓美呢?
    ——资产者所称的丑陋。
    ——资产者所称的美又是什么?
    ——它根本就不存在。我的悲剧嘛,就是只有风格。雨果和莎士比亚耗尽了所有的主题。旁人已经无法再独创,即使坠入罪孽深渊。诗歌为理想化的评议规范,而艺术则是一股骚动。
    人说王尔德视人生为戏剧舞台,始终都作为剧中人物在演戏。这无非是极言其玩世不恭,可他确是一个文如其人的戏剧家。在高柯兰问他曾受到哪些文坛先辈影响时,王尔德斩钉截铁地回答:“归根结蒂,不才希望一劳永逸地声明,本世纪没有任何一位戏剧家在我身上产生过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影响。只有两位戏剧家引起本人的兴趣,即雨果和梅特林克。散文和诗歌方面,除了希腊和拉丁作者外,还有济慈、福楼拜和瓦尔特·佩特对我有所触动,可惜跟他们都相遇恨晚。因为,自己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风格沁入灵魂,难以再借鉴他人了……至于现实主义倾向,鄙人实在毫不沾边。现实主义只不过是个背景,不能成为一部属于艺术性的剧作主题。我把《理想丈夫》的人物罗伯特·齐尔顿放在上流社会里,只因自己对这一社会的面貌最熟悉,写起来相当顺手罢了。”
    王尔德最著名的剧作,是他1893年用法文写就的《莎乐美》。奥勃雷-文森特·贝茨莱为该剧的剧本画了一个封面,绘形绘色地概括了整个剧情。画幅上,莎乐美捧着施洗约翰的头颅,露出爱恨交集的矛盾表情,下边一朵水仙花为自恋者那喀索斯死后幻化的征象。根据《马太福音》和《马可福音》,犹太公主莎乐美爱恋施洗约翰不得回应,由爱生恨,在其母怂恿下,要求叔父下令把耶稣门徒约翰斩首,将头颅置于一银盘中,让她手托银盘在叔父面前舞蹈。王尔德的《莎乐美》即取材于此,在巴黎由名伶萨拉·贝赫纳尔主演,后于1905年由德国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谱成歌剧。莎乐美遂成为凶险女性的形象,在现代好莱坞影片里嬗变成女吸血鬼,进一步加深了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综合症”色彩。
    追溯根源,王尔德的怪异和自负自恋都与其家庭环境密不可分。1854年,他诞生在爱尔兰的都柏林市,父亲是考古医生,母亲是喜欢作诗的新教徒。夫妇俩已育有一子,期待能有个女儿,但生下奥斯卡·王尔德又是个男孩,非常失望,于是硬将儿子当女儿养育。及长,王尔德仍身穿小腰身绯红女式大衣到美国,回伦敦时换装成西部牛仔夸示身段,奇装异服,神气十足。他娶康妮·洛伊德为妻,也尽显怪诞气质,很快闻名遐迩,又陆续发表《亚瑟·萨维尔罪恶录》《贵在始终如一》《谎言衰朽》《意欲》等一系列文学作品,成为伦敦上流社会的谈资和宠儿。他个人此类奇异表演无疑助长了“唯美运动”在英伦三岛的蔓延滋长。可曾几何时,他绰号唤作“波希”的另一“同志”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勋爵浮出水面,勋爵的父亲钦斯贝里侯爵深为儿子的行径感到耻辱,将王尔德告上法庭。被告经一番抗辩败诉下狱,于1897年在牢里写出《瑞廷狱中吟》,化名塞巴斯蒂安·麦勒莫思抒发怨情。随着王尔德这颗艺术之星的陷落,“唯美运动”也日薄西山,被扣上“颓废”帽子,就此一蹶不振。
    王尔德出狱后无法继续在祖国生存,只得流亡到巴黎。在巴黎,尽管有著名作家纪德惜才,给王尔德些许照拂,但流亡者终于在极度的孤独中,于1900年无声无息地寂灭,享年46岁。王尔德生时,英国批评家威廉·阿彻曾撰文说:“对王尔德的个人崇拜正在吞没艺术家王尔德。”王尔德这位英伦那喀索斯终生宛如一片过眼烟云,难免幻想气泡破裂,惟余《快乐王子》里渔夫对美人鱼情愫忧郁的惋叹。到21世纪的今天,英国当局已经颁令为王尔德正式“平反”,恢复名誉。不仅如此,他殁后再度成为众多人群崇拜的美学偶像。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王尔德墓前,游客川流不息,个个竞相在那块花岗岩墓石上献上热吻,留下片片玫瑰花瓣似的唇印。笔者从“奥赛博物馆”展览会来到王尔德墓前,静观朝圣粉丝,不禁暗忖:“都云逝者美,谁解其中味”。
    原载:《文艺报》2012年03月19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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