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劳利 《他方世界》英文版 从读第一页起,我就知道约翰·克劳利的《他方世界》里并没有“奇幻”,但后来,我发现《他方世界》甚至不是一个小说,“奇幻”和“小说”都只是面纱。我开始怀疑全部的文字都是修辞,这个“作品”可能是哲学命题的游戏,或是后现代主义写作的新尝试。等我读到最后一页,我知道有无数个故事在发生,却无法勾勒情节。 故事 “故事”是该书的核心。这里的“故事”是“tale”而不是“story”。因此,书中的“故事”其实是童话、传说、神话、传奇……总之,既是“过去的传说”,也是“未来的预言”,而不是指一个有情节的事件。 在书中,Drinkwater家族和Mouse家族以及精灵们从一开始就频频提到“故事”,直到书的末尾将“故事”结束。他们喋喋不休的谈论着诸如“故事已经开始了”“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故事”“故事需要一个中间人”“这是故事安排好的”“故事有开始、过程和结束”等等,但就是从不说出这个“故事”是什么,意味着什么。读完后我沮丧地发现,《他方世界》的所有情节就是谈论这个“故事”,同时书中的人物活动本身又构成了这个故事。说的更明确点:《他方世界》是一个关于“故事”的书,这个故事就是《他方世界》本身。怪不得克劳利曾在访谈中“不负责任”地说,“《他方世界》知道自己是一本书”。这就像曹雪芹写了《红楼梦》,却说这是他抄录《石头记》而成的。但《红楼梦》的安排只是作者的游戏,《他方世界》则是读者的游戏,因为不读到最后,读者不会知道,关于“故事”的《他方世界》就是“故事”本身。 但是,“故事”究竟是什么?克劳利在访谈中说:“我在尝试创作我所理解的故事,创作古老的童话故事的变种,并让它们呈现新的形态。因此,你读它们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知道自己存在于一个童话故事当中,角色也不知道这一点。” 这句话使我恍然大悟:“故事”首先是tale,书中有很多tale,如果足够熟悉西方文学传统就能辨识出来。我能辨识出的很有限,譬如有史诗里返乡的尤利西斯,有希腊悲剧里的“天命”,有王子(奥伯龙,仙王)和公主(西尔维,仙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有莱拉克被“换婴”,有“the city”(大城)隐喻的危险森林等等。我相信未能辨识出的西方文学与文化原型还会有更多,这些“tale”构成了克劳利所说的故事,也是《他方世界》很多情节背后的起源。 但“故事”不仅是这些。我在阅读时不断地问自己:是否还能像童年那样,再次相信我也是一个故事的角色呢,相信精灵、神仙、鬼怪的存在呢?《他方世界》的主角之一史墨基,意即“smoky”,也就是烟雾、虚无的象征,他始终不相信精灵世界的存在。史墨基是凡人,也就是读者。因为他不相信“故事”,所以才会在“故事”里失去个性、重量、身份和一切。在书的末尾,他似乎要相信了,要和众人一起踏入精灵国土了,却死了,“他有了自己的故事,让它结束吧。他无法前往那个大家都要去的地方,但已经没关系了,因为他一直都在那里。”史墨基从《他方世界》中隐退,和手捧书本的读者融为一体。读者如果也相信精灵的存在,那么也就和史墨基一样,有了自己的故事,也就会“一直都在那里”,在“故事”里。 《他方世界》的核心的确是“故事”,它教化读者回归童年,回归曾经能和天地万物草木鱼虫对话交谈的时代。 他方世界 《他方世界》这个名字告诉我们,有一个世界在人类的“他方”。这种与现在相对的“他方”在各类神话传说里比比皆是。《他方世界》里也的确有精灵世界,在Drinkwater家族早期成员那里,甚至还拍到过精灵。但是,书中的另一个角色霍克斯奎尔说出了真相:“不,没有两个世界,她用奥卡姆的老剃刀就可以杀死那个理论了。世界只有一个,只是有不同的模式而已。他方世界是可以融入这个世界的,根本不必增加无谓的实体。它只是另一种模式而已,它是虚构的。” 没错,他方和现在是合一的,他方世界只是修辞,世界只有一个。大房子edgewood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门只是隐喻。在最后,克劳利尽管很写实地写出了抵达精灵世界的具体位置,但其实他真正写出的是,他们仍在原地,他们只是象征性、修辞性穿过了石头门,他们仍然留在这里,但这里已经不是“过去的”这里。改变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因为精灵们是用时间而非空间来标记刻度的。 我想象,就在这一刻,在史墨基倒下的一刻,在“故事”结束的一刻,家族的人们纷纷现出原形,变成了美丽的新世界。 时间与空间 如果说《他方世界》里真正讲了一个“奇幻”的故事,那就是艾根布里克与精灵之间的“战争”。故事发生在书的后半部,大意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红胡子腓特烈的转世艾根布里克,为了完成“预言”而与精灵开战。他们的“战争”带来了漫长的冬天,人类损失惨重。起初,我以为这是个隐喻,是作者在批判工业革命以来的人类,用理性和工业驱散了古代田园牧歌的美好,破坏了精灵赖以生存的大自然。但读完后,我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场战争,漫长的冬天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因为,“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书中写道:“古老世界观和新世界观之间的差别在于,旧观念里的世界是以时间为架构,但新观念里的世界则是以空间为架构。宇宙的主体就是时间。” 因此,对精灵们来说,艾根布里克的出现只是为了带来冬季。冬季过去,才会有春天。Underhill太太对艾根布里克说,“我们需要一个楔子,而你刚好就是,必须先有个冬天之后才能有春天,而你就是冬天。”《他方世界》的主体情节甚至可以概括为,精灵们如何迎来新的春天、新的循环,这就是最重要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结束后,春天来临,新的故事还将开启,书中明确写仙王奥伯龙和仙后西尔维在未来还将有“上千个故事,而且离结束还远得很”,我们还可以说,《他方世界》只是一个故事,这样的故事过去有无数个,未来也有无数个。 这种“时间叙事”一旦通晓,就可以解释书中很多看似平易的书写。特别是全书的最后,作者交代了edgewood的颓败与消失,他写道,最初它成了“一栋由时光建成的房子”,很多人还能找得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房子“原本是由时光构成,现在则由天气构成”,人们渐渐找不到了。这不是房子物理形态的“消失”,而是人们在心灵观念上的“遗忘”。全书结尾写道:世界比以前老了,连天气也跟我们记忆中的不同。这年头已经再也没有像我们记忆中那样的夏日,再也没有那么洁白的云,那么芬芳的情操,那么茂密而满载着承诺的绿荫,一如我们的记忆,一如它们很久以前的模样。 原载:《文艺报》2015年07月3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