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的阿瓦隆(Avalon,亚瑟王传说中的重要岛屿,古老宗教的中心地)是亚瑟王所自来处、所终之所。但在很多版本的亚瑟王传说中,阿瓦隆只是个异质性的世界。美国女作家玛丽昂·齐默·布拉德利的小说《阿瓦隆迷雾》三部曲展现的依然是在迷雾之后的阿瓦隆,并未改变亚瑟王传说的基本框架。然而在此框架之内,布拉德利却对故事进行了几乎彻底的翻转,通过巧妙的架构和叙述,展现了亚瑟王传说的另一种令人叹服的可能性。 小说与诸多亚瑟王传说一起形成了独特的互文结构,这种互文性表现为一种迷人的异托邦结构。“异托邦”由福柯在1967年提出,与秩序井然的乌托邦相对,完全粉碎和混淆了空间的基本秩序。异托邦是开放结构,可能是对原有空间的增补,让空间处于多重并置的状态。在《阿瓦隆迷雾》中,布拉德利将亚瑟王传说的空间元素和人物都做了异托邦式的处理,让异质空间阿瓦隆和异质人物摩根和摩高丝等走到前台。 在基督教之前,阿瓦隆的女神曾经是大地的主宰,随着基督教的兴起,阿瓦隆渐渐退隐到迷雾之后。以摩根为叙述人物,小说重现阿瓦隆及其消隐的历史,在《序章》中摩根说“世界上没有所谓真实的故事。真理有许多样貌”,布拉德利也曾谈过她对亚瑟王传奇的重写是为了反叛基督教的一元统治。布拉德利的反叛并非孤立存在,西方在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的精神解放运动——新时代运动就势在突破基督教教会的长期统治,出版于1983年的《阿瓦隆迷雾》正是随着这一运动应运而生。新时代运动又与凯尔特文化有关,不少学者提出,西方萨满的、神话的和精神的传统根植于凯尔特文化,凯尔特文化传统应是与西方两希文明并提的一大文化传统。新时代运动的要义便是复活凯尔特的巫术传统与女神传统,而承载着德鲁伊教女神传统的阿瓦隆成为新异教主义和新时代运动的重要地点。 通过阿瓦隆之门,原本在亚瑟王传奇中被遮蔽的女性被重新书写。在亚瑟王的诸多传奇中,女性被塑造为“天使”和“妖妇”两类刻板形象,而《阿瓦隆迷雾》的女性形象多元而饱满,在阿瓦隆的传统中,女人傲岸和独立的品格备受称赞。从最早出场的伊格赖恩到死于葛狄文之手的妮妮安娜,都对女人并非男人所有物这一点倍加敏感。在阿瓦隆,女性的智慧和教育受到肯定,与基督教治下的女性形成鲜明对比。对阿瓦隆女性而言,国家和政治亦可涉足。阿瓦隆女王薇薇安和塔列辛一起与男人商讨国事,在生命的鼎盛期,她甚至直接决定不列颠的主要事务。如果说阿瓦隆女王薇薇安和伊格赖恩是女神传统的代言人的话,那么摩根和摩高丝就有更多的现代性特质。全书以摩根为叙述者,一反以往对摩根的妖魔化叙述。在通行的亚瑟王传说中,摩根利用巫术满足自己的疯狂欲望,诱惑亚瑟生下葛狄文。这种妖魔化叙述与反女巫的传统一脉相承。而在《阿瓦隆迷雾》中,作者细致地呈现阿瓦隆女性的智慧及高超医术。被污名化的女巫,在历史上也确曾被证实在草药学方面作出过贡献。 和基督教的原罪情结相比,阿瓦隆的女神传统将人身体的欲望视为自然的潮汐。布拉德利丝丝入扣地展现了女性的欲望,与欲望的博弈是全书最惊心动魄的内容。出于对薇薇安两次安排婚姻的不满,伊格赖恩本想拒绝尤瑟,但终究顺应被尤瑟唤起的爱情,与尤瑟走进婚姻并相爱一生。伊格赖恩的女儿摩根,始终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体,对兰斯洛特假道学式的犹疑嗤之以鼻。在摩根的观照下,兰斯洛特与王后桂妮薇之间的柏拉图恋情便暴露出虚伪本质: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身体的结合,却永久独占对方的情感。 小说还透过摩高丝获取权力的苦心经营,深刻探讨了权力的话题。摩高丝的野心是接近王权,成为王后甚至共主之后。至高的地位对于摩高丝而言并不仅仅意味着母仪之威,她追求的乐趣是间接管理国家。在洛锡安国王洛特去世后,摩高丝表现出卓越的治国才能。作品在对古代传说的异托邦式书写中塑造了极具现代性的女性形象。 遗憾的是,大陆读者较早接触到的《阿瓦隆迷雾》恐怕是先于小说在大陆发行的迷你剧,影视作品未能够充分展现布拉德利思想的丰富性,人物形象也做了简化处理。迷你剧以伊格赖恩虔诚皈依基督教作为结局,片尾弥漫着一个时代结束的伤感又充满众神归一的暧昧喜悦。小说则以宿命论式的圆融笔调结束行文,布拉德利深思了阿瓦隆如何走进迷雾。消失的阿瓦隆令人叹息,却也并非尽是悲哀,因为它只是作为异托邦隐入迷雾。无论小说结构亦或价值观念,均采用多元并置的方式处理,诸如男性与女性、基督教与德鲁伊教等。异托邦元素的存在让整部小说充满了流动与开放之美,在绵密的结构与细腻的叙述中,小说自如流转于边缘与中心之间,布拉德利用现代性彻底改写了亚瑟王传奇。 原载:《文艺报》2015年12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