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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夕葵书屋《石头记》卷—”的批语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俞平伯 参加讨论

    编者按:这是俞平伯同志一九六四年的旧稿,此次发表,未作任何改动。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的批语一纸,原件本俞平伯处,惜已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散失现向周汝昌同志借得原件的照片,作为本文附件录发表,以供读者参考。
    
    缘 起
    这条评语不但是孤本而且是单另的一叶纸,虽然我有理由信它是真品,他人可能不这么看的。辨别的材料的真伪,这是一切讨论的初步。因此在谈论以前,有把这一张纸的来历交代清楚的必要。
     在《记靖应鵾藏本红楼梦》一文将写完的时候,接到靖应鵾先生六月廿四日来信;又毛国瑶先生廿五日来信,内附夕葵书屋《石头记》批语原件。节录他二人来书如下:
     日前清理剩余旧书纸出售,在《袁中郎集》中找到《红楼梦》残页一张,是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约一百字。该 页在我过去阅读该书时, 曾记得是贴在书的封面后面的。大概是脱落后夹在别的书内的。据毛君说,这是批语,不是原文,认为很有价值。(靖书)
     本月廿三日靖应鵾君来访,并带来残书一片。据云系。于旧书中发现。其内容是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一诗的批语。应鹍说,这页残纸他曾于抗日战争前在抄本中见过,原附粘在书的扉页后面。……观此页所抄之批前注明“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可知是从他本过录。批语与《脂砚斋红楼梦辑评》所载甲戌本之批全同,仅个别字有差异,末句作“甲申八月泪笔”。……我以为甲申去壬午很近,或者是对的。甲午也许是甲申之误,究竟是否,殊难断定。您的意 见如何,希示知。又此残页我已商得应鹍同意,送给您收存。(毛书)
    信上的话都很明白。毛君曾在一九五九年阅靖藏全书,当时不知他曾见到这批语否?这一点我不大清楚,于六月二十八日又去信询问。毛君回信说:
     我五九年作笔记时未曾见到。此页笔迹与书中所附其他单纸之笔迹相同,可知为一人所抄。(七月二日)
    靖说他在抗日战争前在抄本中见过,后来脱落了就夹在别的书本内,因此毛在五九年阅读不见此条,情况是相符的。
    据他们来信,这纸条原来粘在靖本扉页之后是事实。靖本今佚,一纸幸存,真可谓“吉光片羽”。我深切感谢靖君见赠的盛意,又为回答毛君来信,遂写了这篇小文,并记其缘起。
     谈这条批语的本文有五个部分:一、甲戌本中原有的问题。二、靖藏本批语所见的新问题。主、记“夕葵书屋”本的批语。四、略谈脂砚斋与《红楼梦》。五、作者的卒年。
    一、甲戌本中原有的问题
    

    
    毛国瑶先生提到夕葵书屋本上这条批语和甲戌本上相同,我们首先当查对甲戌本。这条批语见于甲戌本第一回朱笔眉批,不署名,末署“甲午八月泪笔”(原“月”作“曰”,误)。因有关于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的问题,爱好《红楼梦》的人对这条批语就纷纷议论,有人且认为甲午到壬午,时间相距很久,可能批者把干支记错了。这不过是猜测,批语的“壬午”两字并不一定错,在本文的最后还要谈到。
     在甲戌本上这条批语,原来颇有些问题。今先引原文,错字缺文均不校改,如下: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
    (中华影印本第八、第九页间)
    根据上面的引文,至少有三个问题。最先,一目了然,他把地位给抄错了。看文理应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诗的批语,却用朱墨写在“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一条眉批之后,显然错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已将此批移后,并注云:“此两条原在‘姓甄’条后,今移前。”(六三年版八页)甲戌本在“满纸荒唐言”诗下另有一批,只八个字:“此是第一首标题诗”,孤零地写在末句之下。也看不出什么意义来。它是独立的一条批呢,还是和那朱眉长批有关连的?这亦是一个附带的问题.
     其次,这朱眉长批是两条批,还是一条?记得在六三年讨论作者卒年时,曾引起大家的注意。从抄写的格式,既分为两节,又中空一行,不妨看作两条批。依批语的文义,又当看作一条批。甲戌本此条抄写多误,其格式不足据,固不如看作一条批为妥。因若分为二,则第一条至“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止,原可以切断的,但第二条起处“今而后惟愿造化主”云云,便有点站不住脚。“今而后”者承上之词,如何能独立呢。此批毕竟是一是二,于考证作者的卒年有些关系。这是一问题。
     更其次,读者或以甲午距壬午之已远,而疑壬午之或讹,其实这“甲午八月”的记年本身,正是可疑的。它只见于甲戌本,而其他脂本均不见。以记年论,特别的晚。《辑评引言》曾列一表(十页),载各脂本批语所记干支,有己卯、壬午、乙酉、丁亥。丁亥最晚为一七六七,而甲午却是一七七四,时距相当的大。它为什么孤零零落在后头呢?既有较晚的批语,为什么仅存这一条呢?
     再说,不但“甲午”有问题,“泪笔”也有问题。“泪笔”者哀悼之笔,承上之词,远承本文之“一把辛酸泪”,近接本批之“方有辛酸之泪”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等等,显然距雪芹之死不久。因此,上文作“壬午除夕”果然不恰,即使改为癸未除夕亦仍然不恰。古人所谓“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即使念旧情深,难道十余年后还哭哭啼啼么?
     我认为甲戌本上这条批语,至少有如上所举这样三个问题。批语中其他字句也还有一些可商讨的,在这里暂且放下,留待后面第三部分再谈。
    二、靖藏本批语所见的新问题
    

    甲戌本第一回这条朱批有地位错置、分割失当的情形,年月误写的可能,均如上所说。但这批虽不署名,看来是脂砚斋的手笔,还不生什么问题。及至今春,发见了毛抄靖应鵾藏本的各条批语后,甲戌本上原有的问题,不仅未曾解决,反而添了新问题:这一条批是谁写的呢?
     靖藏本批语中所记事实和这有关系的,凡三点:
     1.雪芹死后,不久脂砚也就死了。在乾隆丁亥以前。—— 据这一条,脂砚斋决不可能有甲午年的批。
     2.靖本最晚的畸笏批,记年辛卯[1],在丁亥四年以 后,甲午三年以前。—看这一条,畸笏或者有甲午年的批。
     3丁亥以后,请评家中只剩了畸笏[2]一一这一条果真是甲午年的,只能是畸笏叟的批。这样,除甲戌本原有情况以外,生出了新的矛盾,似乎脂砚斋畸笏二人在争这条批语。
     就文字的内容看,这条眉批无论作为一段或两段,都应当是脂砚斋的,不应当是畸笏叟的,就附记年时看,恰恰相反,只可能是畸笏叟的,不可能是脂砚斋的。我们对此,何去何从?
     我们如信这“甲午八月”的记年和靖本第二十二回的批语,将甲戌本上那条批作两段看,前一段或可归之脂砚,而后一段必须属于畸笏,如连在一起,记年通绾全条,当然尽是畸笏的手笔。这么一说,困难就来了。因无论那一段,前也罢,后也罢,偏偏都跟畸笏不合。以前段论,有“余尝哭芹,泪亦待尽”,而畸笏享高寿,到雪芹死后十年还活着。其不合一也。以后段论,曰“余二人”,若作畸笏批,则“余”者畸笏自谓。“余二人”,还有谁?他在丁亥年不是已说过“只剩朽物一枚”么?这里难道另指他的朋友眷属么?他或她也对《石头记》有很深的感情么了大概不会有。即使这样,也讲不通。下文还有“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畸笏这老儿原不妨说“我快死了”,他怎么能够代旁人说你也快死了呵。这是绝对讲不通的。其不合二也。
     同样这两条,反过来作为脂砚斋的手笔看,就完全合式了。“余尝哭芹,泪亦待尽”,他果然不久就死了。一芹一脂相提并论,与甲戌本第一回正文“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相合。其时雪芹已死,脂砚将死,故曰“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拉一个逝者来作陪,于词无失。这样虽然很好,却无奈那“甲午八月泪笔”何。漫说靖本那条畸笏批非不可信;即使咱们不信,以为甲午年脂砚还在,但他隔了十二年来写这条泪笔,依然是可疑的、古怪的。
     甲戌本上这条年月,好比一块石头,把咱们的船儿给搁住了。批语毕竟谁属?依我看来,与其信这“甲午八月”而归之畸笏叟,实不如疑这“甲午八月”而归之脂砚斋。下面引新发见的材料来解决这问题。
    三、记“夕葵书屋”本的批语
    

    
    解决问题的方法说来很简单,即“甲午八月”为“甲申八月”之误。兹录靖应鷓先生寄来的附叶原文如下:
     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
     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赖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书有幸,徐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原矣。甲申八月泪笔。
    卷二
    文甚简单,却把上文所列各项问题都给解决了。
     1.解决甲戌本上原批开首的问题。上文说过,第一条(即此批之前半)到“余不遇癩头和尚何,怅怅”止,可自成一段。但这不过是大概的说法。若仔细地看,开头以“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起笔,起得未免太突兀了--也就是不很完全。
     再说这原是批“满纸荒唐言”这首诗的,另有一批孤零地写在诗末句之下,“此是第一首标题诗”,也是批这首诗的,为什么这两条不应当连起来?如连起来,作:
     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者”是代词,即指此第一首标题诗。看夕婆书屋本批语正是这样的。
    2。解决批语中间的问题。甲戌本抄者在“怅怅”下停抄,空出产行,“今面后”顶格另起。看这格式,很象两条批,就引起人们的猜想,以为后半或是另一时间以至另一人所批。其实这样分割不合文义,那抄写的格式是错误的。“今而后”者,承上的词,上文已说过了。通读全批,亦决不可分。在夕葵书屋本上,批语连抄不断,简单明了。
     3。解决批语结末的问题。就上引批语全文,我想读者已然明白了。下面的话颇近冗费,亦姑且一表。将甲戌本的“甲午八日”依夕葵书屋本校改为“甲申八月”,无论就脂砚斋的卒年来看,就曹雪芹的卒年来看,就脂砚斋追悼曹氏和惋惜这未完成的杰作《红楼梦》来看,几方面都是合式的,再从文字校勘上说,“日”“月”固形近,“午”“申”形亦不远,甲戌本上已误“八月”为“八日”,其误“甲申”为“甲午”的或然数就很大;象这样的校改也总是近情理的。这一说如能够成立,则不得不关涉到作者卒年壬午或癸未的问题。
     总之,甲戌本第一回原有的和在靖藏本发见畸笏批语的新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我们再去校对这一条批语在两个本子上的异文,似个别零星,无关宏旨,但其结果亦颇可注意。请看下表(异文下加点):
    

    甲 戌 本
    

    夕 葵 书 屋 本
    

     附 记
    

    余尝哭芹
    

    余常哭芹
    

    以常常哭芹,故泪待尽。作“常”自较“尝”为合。
    

    每意觅
    

    每思觅
    

    “思觅”是。
    

    余不遇
    

    奈不遇
    

    “奈”是。甲戌作“余”,乃“奈”之误。
    

    獭头和尚
    

    赖头和尚
    

    “赖”是,见下。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
    

    今而后願造化主
    

    “願”是。“惟愿”意亦重,以无“惟”字者为佳。
    

    再出一芹一脂
    

    再出一脂一芹
    

    脂先芹后似不如芹先脂后,亦不尽然,说见下。
    

    是书何本
    

    是书有幸
    

    “本”乃“幸”之讹。“何幸”语气过重,不如“有幸”。
    

    九泉
    

    九原
    

    并通。
    

    甲午八日
    

    甲申八月
    

    “甲申八月”是。
    

    表格上所记凡九条,有一条“并通”,其他每一条,依我看,夕葵书屋本皆是,而甲戌本都非。这很突出,似非偶然。这里不妨再回顾本文开首所谈,这“夕葵”一批,零星片楮,真伪的问题,前据靖毛二君来信。来历原是可靠的,但为特别郑重起见,为了读者,我们应当多多考虑。现在从上文解决各项问题,或从此表所列异文,依我看来,完全证明这条批语的真实性;因若非脂砚原文如此,如何能处处都符合呢?从程伟元高鹗以来,怕也没人能够伪造。以下检出较重要的异文两条,加以说明。
     1.“癞头”“獭头”“赖头”,“癞”;通用字;“獭”,误字;“赖”,“癞”之古体。甲戌本上“獭头和尚”之“獭”当作“癞”,旧新两版《辑评》均已校改(41页、8页)。夕葵本却作“赖”。“癞病”之“癞”本只作“赖”,后加疒(音匿)作“癞”。因是一种疾病,加疒字头比较明白,故承用不废。“赖”虽非错字,却很容易被后人误改为“癩”。如开明本影印殿板的《史记·刺客列传·豫让》《索隐》:“癞,恶疮病也。”看《索隐》既有下文“今之癞字从疒”,则其上文本作“赖”,其作“癞”者乃涉下诸“癞”字而误耳。自当依旧本《史记索隐》作“赖”为是[3]。
     这样看来,夕葵书屋本的“赖头”,原一点不曾错,较甲戌 本的“獭头”为远胜,不待言矣。一一不但此也。“獭”字虽误,却可能和这“赖”字有关。疑脂批本来写作“赖”,抄者以为误,不加疒头而妄加犬傍,就变成水獭之“獭”了。若脂批“赖”字原作“癞”,字本通行,或不易误抄罢。事无佐证,聊备一解。但“赖”字不错,总是肯定的。这出于夕葵书屋本的片纸,虽传抄过录,却毫不讹失,犹仿佛可见脂斋的原迹,这不仅是可靠的,而且应当说是可宝贵的了。
     (2)“一芹一脂”“一脂一芹”。究竟那个对?恐怕读者会有纷歧的意见。“一脂一芹”的好象错了,我最初就有这样的感想。从前读甲戌本脂评到“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已觉得他口气太狂了些,现在更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曹雪芹之上,在感情上更有抵触。其实怕只是一种错觉。这里的名字先后,或不必和自我夸大有关,是语法上的说话口气的问题。
     这条批语是脂砚斋的。下文既有“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余”者脂砚自称,“余二人”者兼指曹雪芹。因此上文作“一脂一芹”,“脂”即“余”,以“脂”字领头犹下文之以“余”字领头,这本来不错。如作“一芹一脂”,则下文的“余二人”云云,便欠醒豁,“余”是谁呢,芹乎?脂乎?似当改用“芹与脂”或“芹与余”或“芹脂二人”这一类措词,方比较妥当。
     就语法上说来如此,若论批语的意义,芹脂并提已不惬人意,脂先于芹尤似荒诞;因咱们现代人都看重曹雪芹。但脂砚斋当时这样说,有无事实上的根据,须看他和《红楼梦》的关系而定。
     这条批语文字精确,情形已介绍过了。夕葵书屋是清吴肅字山尊的室名(今未知有同名著称者)。他生于清乾隆二十年乙亥,卒于道光元年辛巳(一七五五一一一八二一),有《夕葵书屋诗文集》等著作。今有光绪时《吴学士诗文集》辑本,原集当已久佚[4]。按吴氏生年下距曹雪芹之卒(壬午)七年,距程高刊书将近四十年,其年代颇相当。所藏《石头记》盖尚是八十回抄本。吴氏晚年住扬州西园,靖氏先代亦久在扬,借抄原是可能的。看转抄之件如此精审,其原抄全书想必非常好,可惜不能得见。吴之诗文集尚且亡伕,况其所藏之《石头记》耶。自来不见著录,固在意中,而今日片纸留影,亦不幸中之幸也。
     通读这条批语,结以“余二人遂心于九泉”,开首以“泪尽”二字双绾芹脂。已逝者芹,将逝者脂。《红楼》一书,解人难索,大有雪芹以外舍我其谁之慨。他这个意思贯串全批,不仅用“一脂一芹”点醒题目。这好象脂砚斋许多批语的一条总结。再说,脂砚于甲申八月还在写批语,却有“泪亦待尽”之说,大概他已衰病,以后未见有更晚的。那些系年很晚的批语都是畸笏的。畸笏于丁亥年批语说“不数年,芹溪、脂砚、松斋诸子皆相继别去”,则脂砚之死,必在甲申以后,丁亥以前。雪芹卒于壬午,而畸笏批中“芹溪脂砚”之文相连,则脂砚之死,离壬午不会太远,离丁亥不会太近,或在乙酉,或即在甲申之冬。因此这条脂批不但是总结,亦其绝笔也一一至少也是我们今日所见他最后的一条批语。
     另有一点也很特别。所谓“甲午八日”的批,只见于甲戌本,其他各脂本均不见,原是孤孤零零的一条,甲戌本为什么独有?他本为什么没有?原因不明。看起来,这条所谓脂斋的绝笔恐非甲戌本固有,也从别本抄来的。奇怪的是,在这靖本所附转抄的夕葵书屋本批语,也同样看出这情形。开首题“卷一”,其下接抄批语一条。下文另起“卷二”两字,已残缺。这当出于靖本藏者的抄补,而非夕葵本之旧,因为第一回脂批本来很多的,他只抄了条。或者靖藏本其他诸本都有了,只缺这条么?“卷二”以下不知他还要抄些什么,反正第一回即此为止了。同样的孤零,而一正一讹,难道甲戌本也从这夕葵书屋本或其词类型本转抄的么?恐怕没有这样巧的事呵。现将这批语原件照柑附录(见页211),以供参看。
    四、略谈脂砚斋与《红楼梦》
    

     脂砚斋把自己和曹雪芹并提,我们以为他在自我夸耀,且认为这样提法不恰当,是否如此,得依据脂砚斋在{红楼梦}做了些什么来决定。如他仅仅写了些批语,这怕是不够的。一般习惯都说“脂批”“脂评”,但脂砚斋是否只写了《红楼梦》的批语,他是否亦在写《{红楼梦》,至少参预一部分的工作?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能有确定的回答。
     这里有一个老问题,即谁著《红楼梦》,好象早已解决了,其实并不如一般想法那样的完全。旁证如乾隆甲辰本梦觉主人序,程本高鹗序之类,这且不提。以《红楼梦》本文而论,曹雪芹提他写作此书时很多曲折,似有所避忌.他在第一回罗列了自空空道人以下一系列的名字,最后才说到曹雪芹。这些异名,一般都认为假托的,如予虚乌有之类,或以为是“烟云模糊处”,“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5],假托或是事实,但能否达到他瞒蔽的目的也很难讲。甲戌本的正文尤其特别,曹雪芹一名之下还有脂砚斋,引第一回之文如下:
    空空道人……将这“石头记”……从头至尾抄录回来……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则.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前一段是假名,曹雪芹以下真名。(脂砚斋虽不知何人,却确有其人,自与子虚乌有不同。)两个真人,谁著作,谁批评,又分出轻重来,这都不错的。不过有一点,这一段的文字,咱们对脂砚斋的工作,解释得何其严,而对曹雪芹的工作,解释得却很宽。一一曹雪芹的工作,于披阅、增删、编纂之外多了最重要的一点一一著作,而对脂砚斋却一点也不曾多。这样解释根据实际的情况而来,但够精密否,也值得考虑。
     甲戌本的原底,盖为较早的抄本,后来各本,于正文里均已不见脂砚斋的名字,当已被删去了。原因何在,不得而知。但脂砚斋早年在《红楼梦》的地位,仅仅次于曹雪芹,他且决定以“石头记”为书名,总是事实,那就无怪甲申最后的脂批要以“芹脂”“脂芹”相提并论了。
     在八十回里,究竟有无脂砚的手笔,如有,那些是?今皆不能确知,只能谈一点点线索。我从来不信《红楼梦》出于集体创作;因为不可能同时有好几个曹雪芹。但创作虽非集体,工作却不必限于一人。本书正有这样的情形。如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前有一单页,写着两行字: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
    缺中秋诗俟雪芹。
    那时曹雪芹恰好未在,另有人或一些人在搞《红楼梦》,以不能解决补中秋诗的问题(至今无着!)所以要等这雪芹来。他们的工作,依批语说“对清”,当是在校对,但个别文字的修饰,恐怕也不能免。若雪芹独自为之,不假手于人,就不会有象庚辰本批语所说“俟雪芹”那样的情形了。由此可知,《红楼梦》这么一部大书,虽出工人之手,却非一人之力。脂砚斋正是其中重要的脚色,他曾参加书名的决定,这工作已超出一般评论之外了。
     八十回虽大体完整,却非绝对的,有许多歧错、矛盾、缺脱、混淆的地方,历经评家指出:或以为作者失照,千虑一失,或以为稿本互异,整理未完;或以为意在刺讥,文多隐避……若此之类,各持一见,但是否还可以加上另一种解释:有他人的笔墨在内。要确凿地指出在那里虽然困难,就今传本,也有个别可疑的[6]。
    五、作者的卒年
    曹雪芹的卒年问题,在一九六三年重新展开争论。我因没有什么新的材料和看法,也就没有参加,只在影印甲戌本的“后记”里说了一些,意思和以前的主张差不多。今年连续发见靖应鵾藏本和夕葵书屋本的批语,情形就有些不同了。
     记错了干支的说法,我一直是不信的。记忆错误是可能的,也尽可以有这样的例子,但甲戌本上“甲午八日”的脂评所说“壬午除夕”是否记错,却无从知道。凡可能如此的,不等于必然这样。他处即使有例,未必就能类推。如您记错了,我不一定记错,我记错了,他也不一定记错。至于甲午距壬午有十二年之久,因而就记错了一年,这怕也不一定.谁说十二年前事一定会记错呢。即使比这个再久些,也不一定会错呵。
     不过,十二年之后,还提起某人的死而加以追悼,确乎也有些奇怪。癸未卒年说者,在这里原看出一点破绽;但他们不怀疑这一头可疑的甲午,却怀疑那一头不必疑的壬午,就引起了纠纷。这条批的所以可怪,倒不在于十二年或十一年,却在经过那么长的时间,还在哭哭啼啼,说甚“泪笔”。即使把壬午改成癸未,十二年固久矣,十一年亦未尝不久。若把甲午校为甲申,午申形近,微一移动就提前了十个年头,“泪笔”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从转录夕葵书屋本上看,确是如此写的。
     批记写于甲申八月,壬午自非癸未之讹。癸未为甲申的去年,壬午为其前年,一个生平的好友死在前年除夕,还是死在去年除夕,脂砚斋难道就不记得了,竟会缠错么?这是不容易相信的。而且在这里,本来没有必要做这样的空想。因雪芹既卒于壬午除夕,最早葬于癸未。即逾年到了甲申年初,亦不能算葬得太晚;此其一。敦诚挽诗编于甲、申年初,其前尚有初稿当在癸未的下半年,正和雪芹的殡葬情况相应;此其二。脂斋泪笔写于甲申八月,离雪芹之死不过一年多,时间也正合式,此其三。我的想法原非常简单,不知谈《红楼梦》者为什么要那样的疑惑,这反而引起我的疑惑来了。
    如将壬午到丁亥的批语系年及其概况列为一表,很容易约略看出曹雪芹和脂砚斋死的时间来。
     壬午(一七六---)一一其年秋前批甚多,秋后不见。
     癸未(一七六三)一一
     甲申(一七六四)一一有署“八月”的批。
     乙酉(一七六五)一一
     丙戌(一七六六)一一
    丁亥(一七六七)一一畸笏批语甚多。
    看这表把癸未给挤出去了,又把乙酉丙戌挤出去了,其第一缺口有关于曹雪芹之死,其第二缺口有关于脂砚斋之死。壬午晚秋后无批者,盖雪芹其时已病。癸未无批者,雪芹卒于壬午除夕之故。乙丙两年无批,正《红楼梦》评家先后凋零的时候,即畸笏所谓“芹溪、脂砚、松斋诸子皆相继别去”是也。畸批脂砚之名紧接芹溪,而甲申八月尚有脂批,盖卒于乙酉。到了丁亥,畸笏抚今追昔,怀念故人,始大批而特批。这虽不能证明,大体尚可想见。如另用一种看法,谓雪芹卒于癸未除夕,则从壬午秋后直到癸未,为什么没有一条系年的批语。虽然也可能本来没有,却至少有点儿特别。
     我向来对于《红楼梦》作者卒年问题,不过依据脂批,别无成见。有人却认为这条批是孤证,而且可疑。现甲戌本上这条批语,已照新发见材料校正了,其中“壬午”云云已无讹错的嫌疑,这条脂批即使是孤证,它本身是完整的,可以成立的,我心里的疙瘩也就解开了。若持癸未说的其他证据能否成立为另一问题,在本篇就不能谈到了。
    一九六四年十月八日北京
    [1]靖本第四十二回眉批署年辛卯冬日,不具名,亦畸笏批。
    [2]靖本第二十二回眉批:“前批‘知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松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 庚辰本同回眉批,“前批书者聊聊,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 乎。”庚辰本多缺误。
    [3]《史记·刺客列传》“漆身为疠”.汲古阁单刻本《史记索隐》之文如下:
     疠音赖。赖,恶疠疾病也。凡漆有毒,近之多患疮肿,若赖病然。故豫让以漆涂身,令其若颊耳。然厉、赖声相近,古多假厉为赖。今之癞字从广。故楚有赖乡,亦作厉字。《战国策》说此,亦作厉字。
    又百衲本《史记》
     《索隐》曰:赖,恶疮病也。(下同……)故楚有赖乡,亦作厉字也。《战国策》亦作厉。
    据上引文,旧本正作“赖”字无疑。解释“赖”字两本有异。一般都作“赖, 恶疮病也”,如《史记会注考证》。如《经籍纂诂》六十八“九泰”引《索隐》。 审其文义,赖病意广,赖疮意狭,故云“若赖病然”,明赖病不限于生疮。 各本作“疮”者,盖“疠”字之讹。《说文解字》第七篇下:“疠,恶疾也”, 注云.按古义谓恶病,包内外言之。今义别制癞字,(按《说文》,无“癞’字)训为恶疮,训疠为疠疫。
    段注:包内外言之一语最明,则《索隐》原文以“疠”释“赖”,当从单刻 本。
    [4]《中国人名大辞典》331页:“吴鼐,清全椒人,字及乙,又字山尊,号 抑菴,嘉庆进士,官侍讲学士……有《夕葵书屋集》。《室名别号索引》十七页:“夕葵书屋,清全椒吴鼐。”夏宝晋《冬生草堂文录》卷四有吴鼐墓 志铭,称其晚年主讲梅花书院,居于西园,擅湖山之胜,蓄声伎,精肴饍,好宾客。有集若干卷。以道光元年七月卒,年六十七。推其生 年,当在乾隆二十年(一七五五一一一八二一)。光绪壬午刊本《吴学士 文集》谭廷献序:“盖自定之集不可复见,散佚之余,赖有此耳。”又《吴 学士诗集》薛时雨序:“而学士既归道山,楹书散失殆尽。……诗稿数 卷则仲兄从学士日记中手自缮写。夕葵书屋刻集不可见,所以传学士 者仅此。名山之藏, 艺林叹想。虽以张南山太守搜罗之富,而《诗 人征略》亦谓未见全集也。”按两序云云,则夕葵原集之伕久矣,而其所藏之《石头记》就在“楹书散失殆尽”一语中交代了!
    “夕葵书屋”一名的含义亦见于吴氏诗中。《吴学士诗集》卷一“西园十一 咏”之四“白云红日水边楼”:“草心恋白云,葵心那遽夕。故人知我心,君亲恩罔极。”
    [5]甲戌本第一回眉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 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了去,方是巨眼。”不知何人所批,疑出脂砚斋。
    [6]如第六十七回庚辰本缺。今传版本有两类:1.有正本甲辰本。(闻靖藏本亦略同。并有批语,见另文。)2.程甲、乙本。有正这一类的本子不见佳,故八十回校本不用程甲本,亦未必尽佳,如:
    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拉扯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第七五五页)
    兴儿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道 :“好罢咧!”(第七五六页)
     这都不象风姐平常的说话,如“好罢咧”那样声口,八十回《红楼梦》他处写凤姐似也未见。
    原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一辑
    
    原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一辑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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