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欣赏”一词,好像是陶渊明大诗人给留下来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他和“欣赏”一同提出来的是那个“奇”字。恰巧,我们的旧小说倒是自来喜欢用“奇”来标榜的,如“天下第一才子奇书”、“四大奇书”等称号,可为明证。至于《红楼梦》,也曾被标为“新大奇书”(善因楼刊本《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曹雪芹不是自己也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吗?所以,《红楼梦》这部“奇书”,势必也更会发生“欣赏”的问题,盖无疑问。 读《红楼梦》这奇书而不以为奇的,就我所知,只有平步青先生一人。他在《霞外捃屑》卷九“小栖霞说稗”中说: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初仅钞本,八十回以后轶去;高兰墅侍读鹗续之,大加删易。……世人喜观高本,原本遂湮,然厂肆尚有其书;癸亥上元,曾得一帙,为同年朱味莲携去。书平平耳,无可置议。 这一“平平”之评,在我们今天听来,倒是一种“奇”论。 在清代,骂《红楼梦》的,讲它的坏话的,本来不乏其人,不过那正是从什么“诲淫”啦“流毒”啦等等罪名去贬斥它,换言之,也就是因为它所表现的思想内容触怒了那些“正统”的士君子之流,这才遭了毁谤,甚至毁禁。 要说从“文”的角度而轻看它的,恐怕还要数平步青先生为首先一人,——说不定也就是最后一人了。 然而,要说平先生完全说错了,那也未必能使他服气。读这部小说名著的,一开始,谁也不会马上感到有什么稀奇之处,倒实在是觉得一切都那么“平平耳”,了无出人意表的特色。单就这一点来说,平先生那样看法也自在情理之中。 那么,平先生就是完全对了的吗?却又不然。读《红楼梦》的,只要不是“开卷数行,昏昏欲睡”而能看下去、看回来的(“看回来”的意义有二:一,看着后面,而时时联系前面;二,看完了后面,又回头重新温习,一遍、两遍……乃至很多遍),就会慢慢地自己发现,原来这“平平”之中,却有无限的“奇”处。 说真的,也只有这样的奇,即于平平之中而见奇,那才是真奇。拚命地追求奇,把文章弄得“奇形怪状”而自以为奇,那就不再成其为奇——那就不知成了什么了!平先生好像只见到了《红楼梦》的“一半’’(片面)就下了结论。 读《红楼梦》而能透过表面的“一半”的,其实也不乏其人。同治年间孙桐生序太平闲人(张新之)评本,曾说: 少读《红楼梦》,喜其洋洋洒洒,浩无涯涘,其描绘人情,雕刻物态,真能抉肺腑而肖化工:以为文章之奇,莫奇于此矣!——而未知其所以奇也。……自得妙复轩评本,然后知是书之所以传,传以奇,是书之所以奇,实奇而正也。 并下结论:“是谓亘古绝今一大奇书。”但只可惜他们又把“奇”引向了迷途,离开了文学,专门就字句作穿凿附会的解释,而以此为其“所以奇”,这却是能赏其奇而又求之过深的例子,和平步青先生竟成为两极端而对峙了。 张新之、孙桐生等人的所谓“奇”,完全出自“本铺自造”,和曹雪芹的本意直如风马牛之不相及。要讲自从《红楼梦》问世以后,第一位真能赏识它的文笔之奇的,我觉得还要数戚蓼牛。 他在“戚本”前面说过一段重要的话: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 这个比方打得绝妙,实在是有所见而云然,不同泛泛称誉。 他并曾指出,这种“一声两歌”、“一手二牍”的具体特点就是善用“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的表现法。我觉得在他以前,还没有能十分注意到这一点的;在他以后,也没有能比他说得更透辟中肯的。例如“梦觉主人”乾隆甲辰(一七八四)序中只说:“语谓因人,词多彻性(按当是指语言口吻因人而异,各有性格神态)”、“工于叙事,善写性骨”(这当然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是很有见地的文艺批评);舒文炜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序中也只说:“指事类情,即物呈巧”,他们二位就都未能指出那种“两歌”、“二牍”的奇处。 戚蓼生所举的例子是:“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玡;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因此他再一次对这种奇文加以赞叹:“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他看出了别的小说家只能“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而曹雪芹的这一支笔却具有“两个面”,这是绝人的本领,这是小说文学上的奇迹。 这一点很要紧。如今就借了乾隆年间文评家的旧话略为标举如上。 可是,曹雪芹的这种本领,实际尚不止于“两歌”、“二牍”,他有时竟能达到“数歌”、“数牍”的高度,尤为奇绝!这里不妨举一二小例来申说一下。 第三回,写凤姐儿刚出场,从黛玉眼中,第一次领略她的丰采声容,有一段文字正面加以传写,然后,我们就看到以下的叙述: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我们且看,这一段本身已然具备两个层次:一面是写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心机眼力”(脂砚斋批语),因为这都是从黛玉眼中看得的情况;一面则是写熙凤的“浑身解数”、“八面玲珑”,看她简直有千手千眼的神通,一人不落,一事不漏。然而,这一段明处是在写熙凤一人,暗处却又同时写了黛玉、贾母、王夫人等好几个人,无一笔不奇不妙。 黛玉自从出场,我们只不过知道她是“聪明清秀”、“年又极小,体又极怯弱”、“举止言谈不俗”、“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而已;直到此刻,被凤姐拉住手上下细细打量之后,才第一次正面写出“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这就给黛玉的品貌,下了定评。所以脂砚斋在此有批语,说:“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 凤姐一上场,别人未曾开言,先就是“贾母笑道”。脂砚斋在旁批云:“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一点不假,看下去便知这话之确。凤姐夸赞黛玉,是为讨贾母喜欢,说出“老祖宗天天El头心头,一时不忘”,是替贾母向黛玉表白“人情”,然后就“用帕拭泪”。下面贾母又“笑道”云云。对贾母下面这一段话,脂砚批云:“文字好看之极!”“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真是几笔就写尽了凤姐和贾母两个之间嘲关系,一个是“承欢应候”(亦脂批语),一个是为其所弄,反而特别喜欢她,对她无限宠爱。 然后就是写凤姐以“当家人”的身份口气来周旋黛玉,连带她带来的下人也不曾冷落。 然后就是王夫人问她月钱放完了不曾。这仍然是从“当家人”一脉而来,可是就又有了一层新意趣,别具丘壑;脂砚云:“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我们马上会想到,后来平儿和袭人谈心,才泄露了奥妙,原来凤姐连应该按期发放众人的月钱也拿去放了高利贷,用饱私囊——这和雪芹原稿中凤姐结局也大有关系。 然后就是凤姐婉言批评王夫人对缎子一事的“记错了”,已见出王夫人之糊涂;及至说到该拿出两个给黛玉做衣裳,凤姐便说“倒是我先料着了”、“我已预备下了”,脂砚斋在此点破机关,说:“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 这话可谓一针见血,深得“石头”本意。其实,准此以推,凤姐说“月钱也放完了”,是真是假,正恐难定。——总而言之,王夫人之昏愦颟顸,于此一二小事寥寥数笔也已被写尽了。 脂砚于下文黛玉到贾赦院中见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环”迎接出来处,批说:“这一句是写贾赦(按指贾赦之好色)。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这正可为我们上面所举的那例子作注脚。 有意思的是,脂砚斋所指出的“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也正就是戚萝生所说的“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那个绝人的特点和奇处。两个人可谓不谋而合,也说明了此非一人之私见,实在有此妙理为有目者所共赏。 大家对钗、黛二人的印象,好像是一孤僻,一和善,一尖刻,一浑融。其实这也只是雪芹笔下的一面而已。还有另一面,读者却往往容易忽略过去。第三十回,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不过白问了宝钗一句,宝姑娘即便疾言厉色,指她说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这种指桑骂槐、夹枪带棒的话言和神情,就写出了宝钗的内在的更真的一面,她实际非常厉害,并不好惹;同时也透露了她和丫环们是保持“主子尊严”的面目,而黛玉却是爱和侍女们顽笑、和丫环关系最好的姑娘,她是天真活泼有风趣的少女,并不是一生都在“愁眉泪眼”中的一位病态人物。我们印象中的她的那些“短处”,只不过是当爱情的痛苦正在深深地折磨着她的时候的表现。——否则,那样一种不近人情“怪物”式的病美人林黛玉,还有什么可爱?还有什么可以令宝玉生死以之的可能呢? 越是才能平常的小说家,却越是唯恐读者“低能”、看不清他的文章,因而竭力要表示他那一点意思:写喜,就眉开眼笑,说悲,就鼻涕流泪;情节稍有隐曲,马上就“看官不知,原来如何如何”,就要“书中代表(代为说破的意思)”。总之,他只有那一个浮浅面,还怕读者不懂。一切可用的形容词,也都成了廉价的“描写”法宝。于是,那文章便成为简单寡味、一目了然的东西,就绝不会是能使人心游意赏、流连往复的具有魅力和美感的伟大艺术品了。那原因,就是它不但在思想内容方面,就是在文笔方面也缺少了厚度和深度。 要欣赏《红楼梦》,我想上举的这种地方就不该粗心大意、囫囵吞咽。当然,如果超越文学作品的范围,要处处作穿凿附会的“索隐”式的“搜奇”工作,那就是另一性质的问题,也就不再是我们所说的“欣赏”的意义了。 原载:《红楼梦散论》香港版 原载:《红楼梦散论》香港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