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在《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前后,薛宝钗的表现很反常。二十九回讲的是清虚观打醮的事。这段故事之前,薛宝钗这个人物的性格早就定型了。作者在第五回对她的性格就有很明确的交待,说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说她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也多喜欢与她去玩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她有性格优势,人际关系特别好。最难得的是,不仅从贾母到王夫人,府里面的主子们喜欢她,同一辈的也都喜欢她,甚至于小丫头们也都喜欢她。她是全方位的有人缘。在第五回开头,用评语式的语言给薛宝钗性格定位以后,作者又通过后面许多的情节流动,大量的细节,把她的这种性格生动地展现出来。 但是到了二十九回前后,在清虚观打醮这段情节前后,曹雪芹却刻意写出了薛宝钗的反常。她表现得很烦躁,很郁闷,很不高兴,觉得很没有意思,而且动不动就发火,出语伤人,恶语相向,尖刻度之令人难堪,比黛玉更胜一筹。这怎么回事啊?你琢磨过没有呢? 她为什么这样,这还得从根儿上捯起。请问:薛宝钗她从南京到北京,她有什么目的?有人会说,嗨,那不她哥哥惹事了吗?她哥哥薛蟠,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在金陵地面上为了争夺一个拐子拐来的女孩子——后来我们知道这个女孩子就是甄士隐的女儿——把对方冯渊给活活打死了,就惹上人命官司了,所以有人就觉得,她就是因为哥哥惹了人命官司,当地不好混了,因此等于是哥哥带着她跟她母亲畏罪潜逃了。是这么回事吗?不是的。读《红楼梦》要读的仔细,不能够大概其一翻,只留一个模糊印象,那样不利于理解曹雪芹的苦心。 其实在第四回交待得很清楚,确实是薛蟠为了争夺这样一个小姑娘,让底下的人把冯渊打死,确实惹了官司,当时审这官司的人就是贾雨村嘛,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薛蟠他在乎吗?他对人命官司视为儿戏,认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了不了的事儿。他带着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到京城,是既定的计划,并不是畏罪潜逃,他留下几个家人应付官司,自己大摇大摆带着他的母亲和妹妹往京城而去。 薛蟠带着他的母亲和他妹妹到京城,都有什么目的呢?书里面也是有交待的。有三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什么呀?有人说,第一个目的应该是,作为皇商——就是从宫里面领出银子,然后去替宫里面采买的人——把采买的货物交给宫里面以后,报销,报销完了以后,领新的银子,然后再继续采买。薛蟠的父亲就是干这个的,父亲死了以后他子承父业,也干这个,他们薛家世代干这个事儿。这似乎应该是他从南京到京城去的第一目的。但书里面把这个目的排第一了吗?你仔细看,不是。书里把他这样一个目排在第三位。第二位的目的是到京城探望亲友,薛蟠和薛宝钗的母亲薛姨妈,哥哥王子腾在京城当着很大的官,姐姐嫁给了荣国府的贾政,都有权有势,他们要进京望亲。那么排第一位的目的是什么啊?是送她妹妹进京待选。 待选,就是准备参加宫廷的选秀。 虽然《红楼梦》在第一回里说,整个故事地舆邦国、朝代年纪失落无考,但是这是一种烟云模糊的艺术手法,你细读了以后就感觉到,实际上曹雪芹他很写实,他写的基本就是清朝的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背景下的故事,故事的发生地点当然转换了很多,开始是在南方,在苏州啊,在维扬啊,在南京啊,后来呢,故事的空间基本上集中在京城,就是北京。 在清朝,有一个选秀女的制度。选秀女什么意思啊?就是皇帝他需要有后宫,过去古代动不动就是后宫三千,皇帝要进行这方面的享受,要从民间采集女子。清朝呢,他和明朝不太一样,因为清朝统治者是满族,他们的人数比较少。满族最早是以八旗兵的方式,在军事组织里面来共同生活,后来他们打进山海关,统一全中国,还保留了八旗制度。顺治是清朝打进北京以后第一个皇帝,坐镇北京以后,从顺治到晚清有十个皇帝,都要选秀女,选秀女的游戏规则在这过程中有一些变化,但是有一个恒定不变的原则,就是必须主要在满洲八旗的范畴之内来采集,为什么要这样?就是因为考虑到满族自己是一个少数民族,满族皇帝固然可以跟他喜欢的任何女子发生关系,发生关系后就可能要衍生后代,但后代在血统上不能太乱,要保持血统的纯正。虽然后来清朝的皇帝有的也挺喜欢汉族的女子,或者喜欢回族女子,把她们采集到皇宫里,跟她们发生关系,但即使这些女子有所生育,生了儿子,分封到的地位都比较低,甚至不予分封;这样的女子的人数,在比例上也严格控制,一定要使满族的最多,其次是蒙族的——满族和蒙族关系比较密切,过去有所谓“满蒙不分家”一说。清朝采集秀女,设定范围就是首先在八旗里面来选,首先是满洲八旗,然后是蒙古八旗。那么在早期,满族在关外进行军事活动和政治夺权的过程当中,俘虏了一些汉人,也有一些汉人主动投靠他们,这些人,最早的,就被编入满洲八旗,称作包衣,包衣在满语里就是奴隶的意思,他们虽然是奴隶,因为跟满族主子一起为夺取政权冲锋陷阵,当满族入主中原以后,他们大都属于内务府,就是一个专门为满清皇帝及其皇族提供服务的机构,有的在内务府里就得到犒赏提拔,安排一些官职,比如当织造、盐政,曹雪芹的曾祖父、祖父、伯伯、父亲作为内务府包衣,就都当过江宁织造,还时常兼管盐政,表面上官并不大,却绝对是肥缺,虽然在皇帝面前是奴才,在普通老百姓和一般官吏眼里却是“通天”的权贵。后来被俘虏和收编的汉人越来越多,满族就组织了汉军旗,但是曹雪芹祖上却不是汉军旗的,他们被编进满洲八旗里的正白旗,属于地位尊贵的“上三旗”之一,虽然在正白旗里他们是汉人,是包衣奴才,但政治地位比汉军旗里的汉人高,其标志之一,就是他们的女儿,有参加选秀的资格。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家族史内涵的小说,尽管曹雪芹他“真事隐”,却并不是一隐到底,他偏还要“假语存”,在小说文本里留存下家族的秘密。书里的四大家族,贾家的原型就是曹家,史家的原型就是曾担任过苏州织造的李煦家,其余两家的原型,应该也都是包衣性质。弄明白了这一点,书里写薛蟠带着他的妹妹到京城来,第一个目的是让他妹妹待选,也就是准备参加选秀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突兀了。 清朝选秀女,一个是限定在满洲八旗的范畴,另外,家庭需要在一定的级别以上,那家的女孩到了14岁,就要把名字和出生八字等基本资料上报到户部,在报上去以后,在16岁以前,随时等候通知。后来因为八旗衍生的女子很多,所以不是每一个报上去的都通知你到北京来候选。如果得到通知,就要集中,集中以后,由户部的官员领着她们排着队,从哪儿走进紫禁城呢?从故宫的后门,神武门,从那儿进宫,宫里面就有管事的大太监以及其他的人员接应,然后就开始面试,来决定去留,选上的就留下来,淘汰的就回家去,被淘汰的,和那些16岁以后也没被通知集中的,就可以另外去嫁人了。但是选上的,也不是都能留在紫禁城里,能马上见到皇帝。皇帝活动空间很大,他后宫很大,东宫、西宫都是后宫,他要养很多女子,皇帝有时候会游幸到一些地方,紫禁城外他有很多行宫,这些地方也要安排一些女子,以便他到了随时可以享受。比如说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等等。一个皇帝可以享受很多的女性。但是选进去的女子却并不是都能得到皇帝的取用,机会是很难得的。如果皇帝一眼看见了觉得还可以,叫过来,给我倒杯茶,这就可能得到一个封号,叫答应。答应在那时是一个正式的封号啊,一个家族如果听说自己那个女儿选进秀女成为答应了,全家会高兴得不得了。成为答应,机会就多了,皇帝再一喜欢,觉得你别走了,这就又升一级,叫常在,常在皇帝身边了。皇帝再喜欢,可能就会发生关系了,封成贵人,再进一步封成嫔,封成妃。在《红楼梦》里,写到一个女子进宫后步步高升,就是贾元春,在第二回,通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交代她选入宫中作女史,女史在宫里是一种低级女官,但是到第十六回,贾元春就升腾了,她才选风藻宫,加封贤德妃。后来写元春回家省亲,那部分描写是书里虚构成分最浓的,非常夸张。 贾元春是薛宝钗的榜样。你看元妃省亲的时候,她对那穿黄袍的大表姐是那么露骨地艳羡。薛宝钗当然也愿意到皇帝身边去。薛姨妈鼓吹“金玉姻缘”,其实那“玉”的首选是皇帝的玉玺,实在得不到,才去瞄准通灵宝玉。但是以生活的真实而言,四大家族的原型都并非正经的满洲贵族,是包衣出身,因此,这样家族的女孩即使选进去,在位置的竞争力上,就会弱一些,她们很可能并不能马上去到皇帝活动的空间里,她们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分配到皇帝的儿子身边去,在他们的活动空间里去伺候他们,还有一些会被分配到皇帝的公主身边,去伺候公主。她们陪公主读书,陪王子读书。我在前面几讲里面曾经提到清朝皇帝的儿子可以称为王子,有人就跟我争论,说皇帝的儿子是皇子啊,怎么能称王子呢?清朝皇帝的儿子,比如在康熙朝,一般叫阿哥,但是平时说话,俗称也可以叫做王子,我在《刘心武揭秘古本〈红楼梦〉》里面,引用了雍正在曹頫的奏章上的大段批语,雍正警告他不要乱说乱动,一定要只听怡亲王的话,怡亲王是康熙的第十三个儿子,十三阿哥,雍正在批奏折的时候一再地把怡亲王称为王子。这说明在当时俗语当中,可以把皇帝的儿子叫做王子。那有人会问:王爷的儿子怎么叫呢?王爷的儿子有专称,叫世子;王子的女儿,则叫郡主。薛宝钗那样出身的女子如果不能选到皇帝身边,能分配到王子、世子乃至公主、郡主身边也很不错。第四回交代薛家送薛宝钗进京待选那段文字,你仔细推敲,就可以发现,薛家知道自己的根基还不够硬,因此把选为郡主的陪侍作为了底线。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写贾宝玉和王熙凤被魇了,几乎死掉,亏得一僧一道及时跑来解救,和尚拿着通灵宝玉持诵,说了一句话,意思是跟通灵宝玉一别十三载了,通灵宝玉是由贾宝玉衔在嘴里,一起落生到人间的,于是我们就可以知道在那一年,贾宝玉是13岁,宝玉管薛宝钗叫宝姐姐,可见薛宝钗那时已经14岁,14岁达到选秀女的年龄了,按说,在以后的故事里,应该写到薛宝钗参加选秀的情况。 有的红迷朋友会问,林黛玉有没有资格参加选秀?当然在故事的那个阶段,林黛玉还小,13岁的宝玉叫她林妹妹嘛,但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也还是有必要的。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是四大家族的成员,有入选的资格,但贾敏情况不明,或者是没有选上,或者是根本没让她去参选,所以嫁人了,嫁给林如海。这个林如海,从小说文字上推敲,我倾向于他是一个汉族官员,刚才说了,清朝为了保持满族的血统的纯正,所以说呢,在选秀的时候,汉族人做再大的官,你的女儿也不在被选之列。所以,林黛玉大概是没有参选资格的。 在康熙朝,因为康熙是一个性欲旺盛的皇帝,他又喜欢汉族的美女,选秀的体制不能满足他的这一欲望,他就通过李煦、曹寅那样的既有汉族血统又有满洲八旗身份的包衣,在江南披着知造的官位外衣,给他当特务,其中一项秘密任务,就是为他采集汉族美女,有的这样的美女来到他身边后,很得他的宠幸,为他生儿育女,但康熙有政治头脑,宠幸归宠幸,他却坚持不给这些汉族女子高的封位。康熙的这种获取汉族美女的渠道,是一条秘密通道,与公开选秀女是两回事。按祖宗规矩,汉族女子是不能参与选秀的。 薛宝钗有资格参加选秀女,年龄也到了。她进京的目的就是为了待选。曹雪芹前面郑重其事地交代薛宝钗进京待选,可是,有的人就疑惑了,不说后面的续书,前八十回里,哪儿有选秀女的情节呢?是不是曹雪芹他写到后面,就忘了他在第四回里的那一笔交代了? 我通过文本细读,形成了自己的心得。我认为曹雪芹没有忘记他在第四回写下的交代,那是他设定的非常重要的人物命运的线索,他都不把薛家进京的其他目的写在前头,他强调薛宝钗进京待选是第一目的,他在后面能不加以呼应吗? 但是,宫廷选秀,在他那个时代,实在是极其敏感的内容,在小说里直接铺排写出,实在危险,于是,我认为,他就没有采取明写的方法,而使用了暗写的方法。 薛宝钗参加选秀这件事情,曹雪芹是如何暗写的呢?在二十九回前后,端午节前,清虚观打醮那段故事前后,他写到了薛宝钗的反常。这种反常,就是暗写薛宝钗去参加了选秀,却意外失利,因为落选,以及落选以后的一连串事态,使她终于严重失控。 我们来捋一捋那一连串的情节流动。 清虚观打醮,本来应该是从五月初一到初三连续进行三天,后来因为出现一个金麒麟,林黛玉和贾宝玉闹起来了,闹得贾母心情也很不好,去了一天就没去了。 书里交待,恰巧五月初三薛蟠过生日。过生日,当然在家里面大摆宴席,请戏子演戏。哥哥过生日,家里演戏,薛宝钗不在那儿待着,跑到荣国府来,跑到贾母的住处,在场的当然有贾宝玉,有林黛玉,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个本来也很正常,这是她常来的地方。贾宝玉跟林黛玉大闹一场,刚刚和好,有点无所适从,所以见了她就没话找话。宝玉、黛玉闹别扭,她见得多了,往常她都采取一种装愚守拙的态度,任凭那二位怎么闹,她只当没看见,尽量回避,避不开,就柔和地化解。宝玉跟她没话找话也好,黛玉对她旁敲侧击也好,她都应付裕如,或温婉回答,或一笑了之。可是,曹雪芹就特意写出,这回她一反常态。 宝玉问了她一句,说你哥哥过生日,那边唱戏,你怎么不看戏呀?她说太热,没意思,我看两出就过来了。贾宝玉一听她说热,随口就说了一句,哦,怪不得人们都说姐姐像杨妃——杨妃就是杨玉环,杨贵妃,唐朝唐玄宗唐明皇所宠爱的妃子;唐朝的审美趣味和我们今天可完全不同,唐朝认为女子以丰满为美,甚至以胖为美。胖女人在唐朝是有福的,什么骨感美人,你生在唐朝很难办了,唐朝不吃那一套,要求丰满,杨贵妃就是以胖美而闻名于世的——宝玉说,姐姐原也体丰怯热啊。书里明文写到宝钗脸若银盆,肌肤丰泽,跟杨贵妃确实属于同一美女谱系,这样说她,并没有讽刺的意味,就算不甚得体,以薛宝钗一贯的修养和应变能力,笑一笑也就撂过去了。没想到,薛宝钗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大怒,而且她就按捺不住这个怒火,就出语伤人,就说了很怪的话,有的红迷朋友就读不懂了,说她是怎么回事呀?薛宝钗说,我倒像杨贵妃,只是我没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这话太怪了,就算贾宝玉说你胖,你怎么就气成这样呢?怎么就扯到什么杨国忠了呢? 我认为,这就是暗写薛宝钗选秀失利。几天前她去参加了选秀,给刷下来了。以她那样的容貌,那样的修养,更别说她的文化造诣,本该入选,却竟然落选。宝玉的话,无意中戳到了她的痛处。关键倒并不在体胖怯热的话头,关键是提到了贵妃。选秀失利,当然也就无缘成为贵妃,甚至连去当郡主的陪侍都泡了汤。那几天薛宝钗正陷于选秀失利的大苦闷之中,怎么经受得了这样的话语刺激?当时的选秀女,表面上有一些标准,但实际上多半是暗箱操作,谁朝中有人,谁就能入选,谁后台不硬,那么任凭你美貌聪慧,也还是会被淘汰。薛宝钗对此心知肚明,满腹怨忿,因此受到“贵妃”字样的刺激后,终于按捺不住,就冷笑着把心里的怨忿发泄了出来——她如果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了杨国忠,朝中有人,她不至于选不上!杨国忠是谁?就是杨玉环的兄弟,那个时候唐玄宗喜欢杨玉环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杨玉环的姐妹他也一块儿宠爱,杨玉环的堂兄弟杨国忠成了宰相,当时杨家炙手可热,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薛宝钗的哥哥薛蟠很不争气,光有财而无权,交的要么是些酒肉朋友,要么就是冯紫英那样的政治上的危险人物,像当时权势最旺的忠顺王,不仅攀附不上,还根本属于两个对立的利益集团,宫里面的大太监戴权,还有夏守忠,可能有些来往,关系却不铁,虽然把她带到京城来参加选秀,却活动能力有限,不能给她铺路,弄得她铩羽而归! 薛宝钗的怪话,这么仔细一想,其实不怪。曹雪芹这么写,是有用意的。 曹雪芹似乎估计到,一些读者会忽略他这样写的苦心,因此,他写了薛宝钗的这个失态后,紧接着,再重笔粗描,意在提醒我们,应该琢磨薛宝钗为什么频频失态。她直接针对宝玉动怒,倒还多少可以理解。他们毕竟是地位平等的主子。根据前面第五回曹雪芹给她定下的性格基调,她是最行为豁达、安分随时的,就是小丫头们,也都喜欢找她玩。她怎么会跟小丫头一般见识呢?那似乎是绝不会出现的情况。但曹雪芹在第三十回,紧接着她因“杨贵妃”的话茬动怒,就写了她跟小丫头过不去,大为光火的一个情节。 这天有个小丫头找她来玩儿来了,这个小丫头在古本里面有两种写法,一种写法是靛儿,靛是蓝紫色的意思;还有一种写法是靓儿,靓是漂亮的意思;红学专家们对究竟哪一个写法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是有争议的,有的人认为靓儿合理,因为取名儿哪有用一种很难看的颜色来取名字的,靛那个颜色是寿衣的颜色啊,所以应该说靓儿;但是我个人看法,我就觉得曹雪芹的原笔可能就是靛儿,为什么?他使用谐音借义的手法,这是《红楼梦》文本里一再出现的手法,“靛”谐“垫”的音,这个靛儿成了垫背的了。 这个靛儿实在很无辜。当时天气很热,她的扇子忽然找不着了,她知道薛宝钗一贯行为豁达,对任何人都很温柔,特别能体贴人,帮助人,所以她就跑过去问宝钗,就说,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吧!——注意,在《红楼梦》文本里,“姑娘”有两种意思,像王夫人说宝姑娘、林姑娘,长辈称呼晚辈,是“小姐”的意思,有时候仆人、丫头向王夫人等主子汇报,提到薛宝钗和林黛玉,比如说“林姑娘来啦”,这话语里的“姑娘”也是小姐的意思;但是像靛儿面对薛宝钗称她为“好姑娘”,这个“姑娘”却是“姑妈”“孃孃”(姨妈)的意思,书里的小丫头都是把自己设定为低于小姐们和大丫头们一辈——靛儿这话实在算不上冒犯,这应该是小事一桩,淡话一句,如果在以往,薛宝钗一定和颜悦色,告诉靛儿她没藏扇子,说不定还把自己用的扇子赏给靛儿。但是,请你注意曹雪芹是怎么往下写的——薛宝钗的回应竟是金刚怒目、口吐霹雳!薛宝钗太反常了!她厉声厉色来了一句:“你要仔细!”读到这一句,我心里蹦蹦乱跳。都说林黛玉小心眼儿,说她尖酸刻薄,出语伤人,我们仔细想想,林黛玉在前八十回书里,何尝有过如此这般的恶声恶语?人家靛儿不过是去问宝钗要个扇子,她突然一声“你要仔细”,在那个时代,在那样一个贵族家庭里,在贾母居住的上房那样一个空间,一个主子对一个小丫头发出如此的叱责,是非同小可的。这不是愠怒是大怒,勃然大怒。紧接着,薛宝钗就说:我和你顽过?你在意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她们去!这就不仅是在向靛儿发作,是针对宝玉和黛玉了。这可不是随便一写的文字,这个情节是上回目的,叫做“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宝钗反常。失态,失控。这就是暗写她选秀失利。否则不好解释。宝玉对青春女性被选入宫是不以为然的,他的价值观和那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分道扬镳。第十六回写到他姐姐才选封藻宫、加封贤德妃,举家欢欣,惟独他“皆视有若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他对宝钗参与选秀也一定是麻木不仁,当时他满脑子心思只是如何能跟因金麒麟惹出冲突的林黛玉和好如初,他绝对没有故意去触动薛宝钗心灵疮疤的意图,薛宝钗先是怀疑他以“杨贵妃”来影射选秀,后来又以斥退靛儿说他“我和你玩过?你在意我!”又把黛玉和他闹别扭与和好说成“嬉皮笑脸”,后来更与黛玉、宝玉围绕“负荆请罪”,把烦躁与怨忿的火气发泄得淋漓尽致,这些文笔,我以为曹雪芹都在暗写薛宝钗参与选秀却被意外淘汰。 薛宝钗是很有志向的一个人,她一贯是以贾元春为她的榜样。在第八回,通过她的丫头莺儿,说出了一个情况,就是薛宝钗戴的金锁,是一个和尚给她的,和尚留下一个预言,说带金锁的她今后会嫁给一个带玉的男子。薛宝钗当时还嗔怪莺儿多嘴。这把她性格的含蓄、不张扬那一面表现得很充分。我们要把那一段描写读懂。要知道那时候薛宝钗并不认为和尚所预言的“金玉姻缘”就一定是嫁给贾宝玉,有玉的男人不止一个啊,皇帝有玉玺,王子、世子都有玉,对不对?元妃省亲的时候,她对宝玉说,那上面穿黄袍子才是你姐姐呢,言为心声,她就想穿黄袍,到第七十回,她咏柳絮词,她还发出“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誓愿。在那个时代,一个待选、参选的女子,她有这样的想法是很正常的,属于在当时的游戏规则下,一种正常的竞争心理。所以要知道,她的第一志愿是进宫,至少是进入王子、世子、公主、郡主的空间,嫁给贾宝玉绝不是她的第一目标,更不是最高目标。这点我们要读懂。 薛宝钗选秀失利,贾元春应该是最先得到消息。于是在第二十六回末尾,我们看到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就是贾元春给贾府的人颁赐端午节的节礼,她做出了一个特殊的安排,她把宝玉和宝钗的那两份,安排得一模一样,规格高,品种多,有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还有芙蓉簟一领——前面三种成双,芙蓉簟就是有芙蓉花样的细密的凉席,很显然,是双人用的,所以一领——而林黛玉呢,却只和迎春、探春、惜春一样,待遇低许多。袭人把这样一种节礼安排汇报给宝玉,宝玉非常惊诧,按那个社会的伦理逻辑,黛玉是姑表妹,宝钗是姨表妹,如无特殊前提,要么给她们的节礼一样,要么,只能是姑表亲的多于高于姨表亲的。宝玉倒没往别处去想。但是家长们都清楚,贾元春那样给宝玉、宝钗颁赐节礼,明显有指婚的意思。就是她主张他的弟弟宝玉娶宝钗为妻。她为什么早不指婚晚不指婚,偏偏这个时候指婚?就是她最先得到表妹宝钗选秀失利的消息。元春作为贵妃,她不能干预朝政,宫里选秀,她无法插手,宝钗落选,她一方面以这样的方式加以安慰,另一方面,则表示既然进不了宫,嫁给我弟弟也很不错。 王夫人和薛姨妈对元春的指婚表示当然是高兴的。薛宝钗自己呢,书里是这样写的:“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这段话非常值得玩味。选秀入宫固然是家长对宝钗的最高期望,但身为包衣世家的金陵四大家族的女子,在皇族中发展的竞争力毕竟有限,所以王夫人薛姨妈把安排她嫁给宝玉视为最切实可行的方案;不过薛宝钗自己对选秀入宫心气一度是高昂的,刚刚落选,元春就来指婚,在那个特定情境下,她却不能像母亲和姨妈那样兴奋,她“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这是非常准确的揭示。 元春的指婚没有能够实现,是由于贾母的阻拦。贾母装糊涂。你元春既然没有直接下谕旨,只是一种暗示,那么,对不起,我就没感觉,就只当没这回事。贾母还宣称宝玉和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在那个时代,“冤家”就含有夫妻的意思。在究竟宝玉应该娶黛玉还是宝钗这个问题上,贾母内心里是倾向黛玉的。这是前八十回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是荣国府家庭政治中的一个大关键。 如果你仔细阅读,你就会发现,在这些情节以前,书里写了黛玉对宝玉的爱情,却几乎看不出宝钗对宝玉的爱意。但是这些事情过去以后,选秀失利的心灵伤痕平复以后,宝钗就渐渐流露出了对宝玉的爱恋,第三十三回宝玉挨了贾政痛打,第三十四回宝钗给他送去治伤的药丸,有个细节,把宝钗对宝玉的特殊感情透露了出来。然后有宝玉、黛玉、宝钗之间三角关系的若干情感冲撞戏。但是那以后任凭宝玉、黛玉的话语、行为如何富于刺激性,宝钗都能隐忍,再没有端午节前后那样的失态表现。到第四十二回,宝钗甚至主动向黛玉示好,使黛玉彻底消弭了对她藏奸的疑虑,她们竟“合二为一”了。 反观清虚观打醮前后宝钗的严重失常、失衡、失控,我就越发坚信,那是在暗写她选秀失利,是对第四回关于她进京待选的伏笔的一个呼应和收束。 薛宝钗挟带着自己人性中的全部因素,在命运的浪涛中浮沉。曹雪芹通过性格反常的高明笔法,写出了个体生命的悲苦,人生命运的诡谲,以及人性的复杂,无论是从阅读欣赏的角度,还是创作借鉴的角度,《红楼梦》中有关薛宝钗反常的这些笔墨,都是值得我们一再品味、反复揣摩的。 原载:《当代》2007年 原载:《当代》2007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