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上回讲秦氏可卿,我说她是关系着熙凤和宝玉这两大主角的一位重要人物。如果换个方式说,也就是关系着「家亡人散」,这两条分纲的一个「启蒙」者。这话怎么讲呢?且听我略陈鄙见。秦可卿是个少妇,可是她不同于凤姐作了当家理事的少奶奶,然而心细眼明,虑深识远,都超凤姐而过之。她梦中与凤姐诀别,一句杂言亦无,却都是警诫提撕,为长久之计作打算,为日后获罪抄家、子孙度命而预先筹划,这都不必多说,最易为人忽略放过的,乃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备自门」这十四个大字,这一条全书总纲领,却是由可卿口中道出的!想一想看,这是何等的构局,何等的用笔?所以无怪乎《甲戌本》上的眉批说:「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流泪。」一提可卿,就只想到什么风流香艳的读者评者,至少是「失却了一只眼」。 我所谓的「启蒙」,就是指可卿给凤姐上了一课,让她开始注意荣华瞬息,富贵无常,跟着即有大变来临。那么,她对宝玉,又是启了他的什么蒙呢?很明显,她就是现实中的警幻仙子,警幻就是她的梦中幻影,或者精神境界中「仙化」了的可卿。是她,在宝玉幼少之时,第一次教给了他一些人生路途上的关键道理,这是宝玉平生所接受的第一堂重要课程。 由于曹雪芹所处的那个时代,使他无法直写明叙,他才采用了一个非常特别的手法:神游幻境、梦遇仙姑。这就是第五回这一段书文的故事。 在这场梦境中,宝玉遇见了一位「神仙姐姐」,——秦可卿这个美好的女性给幼少的宝玉的深刻而又异样的印象所造成的一个梦中之影象。是她,教导他尘世中许多事物和哲理,象是一个警觉、劝诫人的正统说教者,然而又是最能欣赏、理解、体贴宝玉的一位最聪慧、最大胆、最有情的知音莫逆。对宝玉的成熟、成长和一生,可卿是个关键性的启蒙大师。我认为,雪芹小时候,曾是经历过这样类似的人物和事情,否则他是写不出的。 是她,引领他领略了声色之乡,命运之府,在「薄命司」中给他展示了全部书中一切少女的(包括已为少妇的)不幸身世和悲剧归宿。从生理的成熟到心理的成长上,都给予了这个男孩予以巨大的深远的影响。 这难道还不是一个比甄英莲类型不同而更为重要的总领全书的女性吗? 从早以来,有些人专门喜欢向红楼梦书中寻找「隐秘」,说它是变相的《金瓶梅》(写了很多男女不正当关系),而可卿和宝玉如何如何,就是一例,云云。我要提醒你:千万莫被这种「精神境界」弄得迷失了康庄大道,专去觅索黑暗角落。雪芹确实也很有隐讳之笔(为尊者、为爱者、为惜者讳),但他写可卿,并无此意。用现代心理学的观点来理解一个早慧早熟的孩子(这在历史现实中是很多的,唯物者应该承认事实),他在将近某个生理阶段时,对外界和异性的感受,开始有了朦朦胧胧、自己难解的某些动变。这样认识,就不会用「色情」、「黄色」的眼光来看待这第五回一篇异样文字了。真的,我不知道二三百年前哪个作家,曾经和胆敢来写这样的现象和内涵?雪芹之书一出,被人骂为淫书邪说,罪孽深重,自非偶然了近来我见上海《新民晚报》刊出一篇篇幅不大、却命意极新的文章,内中提出一个见解,认为《红楼梦》具有「启悟学」的主题意义。启悟学是人类学上的一个术语,原指古代人民的成年到来时所举行的礼仪而言。对一个个人来说,也有其启悟这个成长经历。作者认为红楼全书都具有这种启悟性质。此意极新,向无人道。我早年向家人、友好也说过类似的意思,不过当时还不会用科学术语,只能用一般语言来解释第五回的意旨。今天想采,也许从这个崭新的角度会引出更好的理解来。 《红楼梦》作于二百数十年前,但它确实已经跨入了近代甚至现代文学所设的藩篱,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原载:《天津日报》1983年6月15日 原载:《天津日报》1983年6月1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