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黛玉初到荣国府,先去见外祖母。书里交代得很清楚,荣国府中轴线上的主建筑群,正房挂着皇帝赐的金匾,以及一副谦称“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的银联(实际是书中“义忠亲王老千岁”所题),那是贾政和王夫人居住的空间。贾母则住在这组中轴线主建筑的西边的一处院落,林黛玉的轿子是从西角门抬进府里的,走了一射之地,下这轿子后,再换另一乘轿子,又抬了一段以后,才到达贾母院落的垂花门前,林黛玉再下轿,众婆子围随,进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转过穿堂的大插屏,现出三间厅,厅后方是正房大院,正房五间,皆是雕梁画栋,两边以穿山游廊连接厢房。 贾母的院落相当气派,住房面积很大,房架很高。五间正房里有套间,套间里有暖阁,还有碧纱橱,所以不但她自己住得很舒服,还可以把最喜爱的孙辈宝、黛都留在同一个大空间里居住,史湘云来了也常跟她住在一起。第四十回刘姥姥这样表述她对贾母住房的印象:“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 贾母的院落与贾政王夫人的院落之间,是一条南北向的宽夹道,两院各有角门与夹道相通。这夹道的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呢,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大门,小小一所房舍,那是贾琏王熙凤的住所。王熙凤可谓荣国府的CEO,但她辈分低,居住空间当然也就只好小一些,但第六回,曹雪芹透过一进荣国府的刘姥姥的眼光感受,把那空间里的景象描写得很细腻,凸显着豪门贵族的荣华奢靡。 附带说一下,书里对荣国府内部建筑格局的交代,是随着情节的推移,不断将其细化的。比如,林黛玉入府,进西角门走了“一射之地”,“一射”就是武夫用力拉弓射箭,那枝箭飞过的距离,怎么说也有五十米以上,那么,在贾母院门以外,那么大的一片空间,难道都是旷地吗?看到后面,我们就知道,在荣国府西南的那个位置,以及相对应的东南一带,还有供下人住的群房,金钏被撵出去以后,就暂时被发落在那里,结果她无法承受羞辱感,就投入那东南角的水井“烈死”。第三十九回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正“信口开河”讲“茗玉小姐抽柴”的故事,结果外面人吵嚷起来,原来是府里南院马棚“走了水”,也就是发生了火灾,贾母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当然那火很快被扑灭,这就进一步证实,贾母院东南边,还有一片级别比较低的建筑群,而贾母正房的房基很高,站在廊上,能望见那边的火光。 到第四十三回,写“闲取乐偶攒金庆寿”,给凤姐过生日,交代说贾母院里新盖了个大花厅,在里面坐席听戏。可见贾母的院落非常宏阔。估计盖了新花厅,仍有足够栽花种树的露地存在。 书里不少情节,集中发生在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生活的这三个居住空间里。 值得提醒读者注意的是,设定为贾母长子并袭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贾赦,却并不住在荣国府里,不就近侍候自己的生母,这很奇怪。书里很清楚地交代,邢夫人带黛玉去他们那边,是要先出荣国府西角门,坐一辆翠幄青绸车,路过荣国府正门,另入一黑油大门,才能抵达。“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见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这也很奇怪,书里未说贾母两个儿子分了家,为什么袭爵的大儿子却把荣国府中轴线的正房大院,让给并没有爵位的弟弟去住?既然两兄弟居所挨着,为什么不在隔墙上开门相通,互相来往竟需要先出大门乘轿坐车,再进对方大门?我在《揭秘〈红楼梦〉》一书里,对此有所分析,这里从略。 书里(指曹雪芹留下的八十回)直接写到发生在贾赦邢夫人那个院落里的事情,只有两次,除了第三回,还有第二十四回,写宝玉奉贾母之命去探望生病的伯父,在那里见到了黑眉乌嘴的贾琮。 至于宁国府,书里有些篇幅写到那边的事情,在具体的屋宇园林的描写上,或极度夸张(如对秦可卿卧室),或比较含混(如从王熙凤眼中看出的《园中秋景令》),尤其是在各个建筑物的平面关系上,缺乏明确的交代。第七十五回写到贾珍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早饭后约请一些公子哥儿来“习射”,那箭道的形状应该与夹道类似。 当然,从第十七十八回以后,书里的大量情节,就都发生在为元春省亲所建造的大观园里了。 曹雪芹写这部书,估计他对发生在荣国府里的故事空间的设计,一是有原型依据,二是他会绘制出一幅从原型出发而加以艺术想象的屋宇园林示意图,怪道他笔下的空间转换基本上流畅自如,前后接榫,滴水不漏。大体而言,他对大观园的描写想象的成分多,显得非常夸张,属于浪漫性质的文笔,而对于荣国府原有建筑群的描写,则非常写实,甚至有些个回忆录的味道。 现在我要特别地研究一下,在曹雪芹笔下,除了发生在荣国府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里的故事,他还写了哪些发生在建筑群之间的夹道里的事情? 2 荣国府里不止一个夹道。除了上节写到的那个位于贾母院和王夫人院之间的南北向夹道,第四回就写到,薛姨妈一家来了,被安排住进府里东北角一处叫梨香院的房舍,“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齐全,另有一门通街……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这夹道应该也是南北向的。后来因修建大观园,预备迎驾元妃省亲,梨香院又腾出来给贾蔷管理的十二官戏班子使用,薛姨妈一家就又挪到了府里更东北边的一处院落里居住。 第七回写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欲找王夫人回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到梨香院找她妹妹说话去了,周瑞家的便转出东角门至荣国府东院,通过夹道,往东北边的梨香院去。所谓陪房,就是一房人,夫妻连带儿女,被当做陪嫁物,随富豪家的小姐,一起嫁到了其夫君家,在那边继续服役。周瑞家的,是周瑞的媳妇,因为得到王夫人信任,王熙凤一辈的,都唤她周姐姐,算是有头有脸有一定权势的仆妇,但不管怎么说,到头来,她的身份,还是一个地道的奴才,是一个夹缝里求生存的卑微生命。 第七回写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去给众位小姐、媳妇送宫花,把她送花的路线,写得非常细致。她出了梨香院,先携花来到王夫人正房后头,当时迎、探、惜三位小姐分住在王夫人房后三间小抱厦内,贾母命李纨陪伴照管,周瑞家的把花分别送给迎、探、惜后,“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在凤姐那边完成任务后,才往贾母这边来,过了穿堂,忽然遇见了她女儿,跟女儿说完话,才进入贾母正房,在宝玉住的那间屋子里,见到正跟宝玉解九连环玩的黛玉,周瑞家的把两枝花献给黛玉,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确实,周瑞家的能说什么呢?读者从前面的描写里清楚地看出,她送花的路线,由近而远,循序渐进,并没有什么错失。但黛玉是何等身份,她系何等角色,哪有辩解的余地?只得忍气吞声。 从这样很细腻的文笔里,我们仿佛随着周瑞家的脚步,进一步了然了荣国府里建筑的空间布局:当中是正房大院,正院西边是贾母院,这两个院落的后缘基本上平齐,当中是一条南北向夹道,夹道北是凤姐院,勾连夹道的有角门,有穿堂;正院东边的院落,应该很大,梨香院在东院东北角,它的下缘比王夫人的那个院子还要靠北,从梨香院出来,要通过一条南北向夹道,才能到达王夫人院后面的抱厦,那抱厦外则有一条东西向的夹道,尽头是花墙,花墙上有角门,出那角门可通凤姐院。这样,我们就至少知道了三个互相连属的夹道了。 3 送宫花,为什么不送给李纨?李纨是寡妇,连脂粉都不能涂抹,遑论戴花。第七十五回写尤氏到荣国府来,进大观园,至李纨住的稻香村,想洗个脸补补妆,因为李纨没有脂粉,大丫头素云就把自己的拿出来,请尤氏将就着用,李纨责备她:“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尤氏好脾气,也就用了,这个细节再一次让我们知道,李纨只能甘如槁木死灰般生存,戴花的乐趣都被剥夺了,那是非常残酷的封建礼教,有一大套繁缛的规矩,维护着那个社会的伦理秩序。 像王夫人院、贾母院、王熙凤院,一般人未经特许,是绝不能擅入的。那是贵族府第里的伦理秩序。曹雪芹把这一点写得非常清晰。府里其实有着多样的生命存在,有大大小小的管家、办事人员、清客相公、小厮仆妇、门房杂役,厨子马伕……第六十三回还透露,荣国府里还有皇帝征戎大胜后,赏给府里的几家土番,那么这些生命,多半就只能在划定的区域里活动,他们如果有幸遇见主子,也多半是在夹道里偶然邂逅。 第八回写宝玉一时兴起,往梨香院看望宝钗,“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于是他仍从贾母院往南出二门,跟从的丫鬟嬷嬷以为他是去宁国府,结果他到了穿堂,又折向东边再往北边,绕厅后而去,显然,他是选了一个从南往北的角度,要去通向梨香院的夹道,他倒是躲过了动辄逼他读书上进的父亲,可是,“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半日,方才走开。”打听得当时贾政正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宝玉才算松了口气。那梦坡斋,位置应该就在上房院东北后角门附近。 书里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和“老学士闲征姽嫿词”两段情节里,集中刻画了詹光、单聘仁等清客相公的嘴脸。这是些典型的社会填充物。妓女是以色事人,他们是以才事人,都有很酸辛的一面,这些清客相公一般都通琴棋书画,可以在主子面前陪读、陪吟、陪聊、陪笑、陪奏、陪歌、陪棋、陪卜、陪绘、陪书、陪观、陪游……当然,更重要的是看主子脸色,揣摩主子心思,赔尽小心。曹雪芹把詹、单二清客的首次亮相,特意安排在了荣国府的东夹道一带,既符合生活的真实,更是具有隐喻的空间安排。 宝玉那天真是刚历一劫,再遭一劫。他满心满意要去见的,是宝姐姐,谁知往北去那梨香院所经过的东院里,有府里一片办事房,“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那些人就恭维宝玉斗方儿写得好,宝玉并不停步,敷衍他们两句,径往梨香院而去。注意曹雪芹笔下所写的这两拨子在东夹道附近跟宝玉相遇的人,肢体语言大不一样,前二人轻佻,后七人恭肃,都很符合他们在府里扮演的角色,清客相公相当于宫里的“弄臣”,本是供主子取乐的,他们适度轻佻乃职业本色,但办事员们就不一样了,虽然背地里坑坏主子,表面上则争先表现出自己的中规中矩。 第十七、十八回(古本两回未分开)里,写到宝玉在贾政对他“试才题对额”后,不得不跟到贾政书房,贾政把他喝退,忙从那里回贾母院,出贾政院时,被跟贾政的几个小厮拦腰抱住,把他身上挂的荷包等佩戴物尽行解去,那应该也是发生在夹道里的事。 第三十回写宝玉大中午的“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过了穿堂,便是凤姐院落,只见院门掩着……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空间转换写得一丝不苟,与前面的交代完全对榫。 第十一回、十二回,贾瑞想占有凤姐反被凤姐耍弄,最后死去的情节,估计是曹雪芹从旧作《风月宝鉴》里取用化入的,里面写凤姐毒设相思局,先利用了凤姐院和贾母院之间的穿堂,后来又利用了她那小院后面的夹道空房,那里有高大的房基形成的台矶,与仆人们的住房区域相通,再往北就是府第的后门了。这样的空间交代与前面的描写是相符的,第六回刘姥姥好不容易摸进后门,找到周瑞家,周瑞家的就是从北边把她带到凤姐院里的。贾瑞也属于一种社会填充物,而且是最无聊的一种,他那夹缝里的卑劣人生,很快由他自己以妄想型的纵欲而结束。 4 夹道对于荣国府的主子们来说,不过是从一处使用空间转换到另一处使用空间的一片过渡地带,他们经过时,很少特意停留。 但是,对于像贾芸那样的角色——论血统跟荣宁二府同谱,论现实社会地位和经济状态,却与二府有了天壤之别——荣国府里的夹道,却是他们攀附贵亲的可利用空间。 贾芸以同宗亲戚的身份,混进荣国府角门二门不难,但想登堂入室,那就得费尽心机才行了。他一般情况下是总在那夹道里徘徊蹀躞,希图逮机会“偶遇”府里的主子,趋前建立起较为亲密的关系,以谋取自己的利益。 第二十四回,写到贾赦偶感风寒,贾琏从那边请安回来,宝玉则正要奉命也去请安,一个下马,一个正待上马,哥俩对面,少不得寒暄几句,那位置,应该是在贾母院外,离夹道很近的地方,他们刚说了两句话,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就是贾芸,贾芸显然老早就埋伏在夹道里听动静,有此良机,焉能错过?就转出来“给宝叔请安”,宝玉根本不认得他,贾琏就告诉说:“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第二十二回贾琏跟凤姐提起他时,则说是住“西廊下”)宝玉随口应酬几句,更随意说出了一句“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原来那贾芸已经十八岁了,没等宝玉反应过来,伶俐乖觉的贾芸意识到机会难得,良机绝不可失,便马上笑道:“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宝玉听此甜言,就糊里糊涂地认了个干儿。 贾芸家住西廊下,所谓廊下,指的是庙宇正院两侧厢房后边的夹道。我童年时代住在北京钱粮胡同,挨着隆福寺,那时候寺庙建筑还相当完整,两侧的厢房由一些市民杂居,厢房有廊子相连属,所以叫廊下,住在那里也可以说是“住廊上”,那些房屋既有门通庙也有门通街,所谓通街,其实那街就是原来厢房与庙墙之间的夹道,后来两头开通,变成了胡同,隆福寺两侧的胡同,一侧叫东廊下,一侧叫西廊下,我那时从与之垂直的钱粮胡同去隆福寺小学上学,天天都可以穿过东廊下或西廊下来回。当然,北京不止一处庙宇有西廊下和东廊下,据有的红学家考证,荣、宁二府的原型,大体在北京的西北城,则书里贾芸、泼皮倪二等所居住的“西廊下”的原型,很可能是也位于北京西北部的护国寺一侧,这与书里写到的二尤的故事,贾琏偷娶尤二姨安家在花枝巷,都是对应的,花枝巷干脆直接用了真实的地名,现在北京城西北什刹海附近,就还有条一直把名称延续了几百年的花枝胡同。我青年时期任教十多年的那所中学,也就在那附近,所教过的学生,有的就居住在花枝胡同里。我读《红楼梦》,确实有特殊的亲切感。 我感觉,北京的小市民,特别是什刹海一带的小市民,至今身上还延续着贾芸的人格基因,那就是特别善于在夹缝里求生存。甚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只要那斗争有一隙的松缓,就会有人苦中作乐,重新栽种点玻璃翠那样的花草,养几尾小金鱼,而在前海与后海相交的银锭桥畔,就会在早晨和傍晚出现卖碎马掌片(用做花肥)和鱼虫(用来喂鱼)的身影,这是些顽强的生命,在大时代的缝隙里,他们有自己不以言辞表达的生存哲学,他们算什么样的角色呢?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那是些不容忽视的社会填充物。那时候,我在银锭桥头,看到过,一辆军用吉普车在一个卖鱼虫市民脏兮兮的钢种盆(钢种是北京市民对铝的代称)前停住,一个军人下车,用二分钢镚儿买下那市民用钢种勺给他舀出的一勺红粟般的鱼虫,装在了一个薄而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那军人虽然生活在“激情燃烧的年代”,但家里也还是养了金鱼,或者他本人并不喜欢,但是他妻子却喜欢,于是他也就来做一件让妻高兴的事。这说明即使社会已经非常单调板结的情况下,社会填充物(无论是鱼虫还是卖鱼虫的市民),仍是延续超政治人情的一种载体。 我就这样来理解《红楼梦》里的贾芸。他与上面提到的清客相公和帐房管事等生命存在还有所不同,那些人身上有太明显的势利眼与贪婪心,虚伪是带有损人性的,贾芸却只是朴素地为自己生计着想,他的虚伪只是一种小市民的庸俗客套,即使为了利己,却并不损人。 贾芸在书里,好几次出现在夹道一类地方。他向贾琏求份差事不成,去向亲舅舅卜世人求援更遭排揎,但他并未灰心丧气,巧遇醉金刚倪二,意外地从其义侠之举中,换取了向凤姐献媚的麝香、冰片,于是,在同回书里,他又出现在夹道里,这次是在那条夹道的北端,到了贾琏王熙凤那个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打扫院子呢”,正待时机,天赐良机,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他忙把手逼着(就是双臂下垂手掌紧贴身体),恭恭敬敬抢上去请安,凤姐哪里用正眼瞅他,只顾往前走,随口几句话打发他,他却进一步发挥小市民那嘴里涂蜜的舌上功夫,把凤姐奉承得浑身舒坦,于是,凤姐不但满脸绽笑,还居然停下了脚步,贾芸赶紧边继续奉承边把装麝香、冰片的锦匣举起献上。尽管机关算尽的凤姐并没有马上派他差事,但他后来终于得到了承包在大观园里补种花草树木的美差,他的人生境遇,由此有了个良性的转折。 贾芸认宝玉作干爹,主要是想借机混进大观园,扩眼界,觅生计。还是第二十四回——这回书的主角是贾芸和小红,曹雪芹非常细腻地描写这两个生命的存在状态与人生追求,那种一提《红楼梦》就只记得宝、黛爱情的读者,现在应该懂得,《红楼梦》是极其丰富的文学画廊,即使完全把十二钗的故事暂搁一边,书里仍有非常丰富的人物刻画与极具深度的人生戏剧——曹雪芹写到贾芸又一次来到荣国府,他开始依然只能在主建筑空间外围一带寻觅机会。书里补写出在贾母院仪门外有处外书房,叫绮霰斋。就在那个地方,他有了一次艳遇。而巧遇他的小红,知道他是本家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在那样的社会里,一对青年男女敢于互相正视,而且你言我语,算是非常大胆,可谓一见钟情。 贾芸和小红的爱情故事,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安排的一个大关目、大过节,读者切不可漠然轻视。八十回后,据脂砚斋批语透露,贾芸和小红有情人终成眷属,贾府被抄家治罪,他们没有被触及,但他们不怕受株连,主动去营救凤姐和宝玉,小红和另一个比她更早离开荣国府的茜雪(因为一杯枫露茶的事情被撵了出去),到监狱的狱神庙去安慰他们,贾芸则“仗义探庵”,可惜因为那些已经写成的文稿都被“借阅者迷失”,我们目前已经很难想象,贾芸探的是哪个庵(拢翠庵?馒头庵?水仙庵?),探的是庵里的谁?那探望是想达到什么目的?究竟达到了没有?大结局是什么? 曹雪芹所塑造的贾芸这样一个小市民的形象,其丰富的人文内涵,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5 对《红楼梦》进行文本细读,我们会拾回很多过去匆读草读所忽略的文句情节,从而产生出更浓酽的探秘兴趣。 比如,上一节提到,第二十四回,写到荣国府里有一处外书房叫绮霰斋,而宝玉的丫头里,就有一位叫绮霰,绮霰这个名字跟晴雯分明是对应的,就像麝月跟檀云对应一样,但绮霰作为丫头写得模模糊糊,没什么“戏”(檀云也没“戏”),那么,她的名字怎么会与外书房的斋名相重呢? 也有细读后可以有所领悟的地方。比如,因为曹雪芹笔下避免写清代男子的薙发留辫和长袍马褂,再加上后来改编的戏剧影视多让男角穿戏装,于是有人怀疑书里写的生活景象究竟是不是清代的?那么,上面引用的关于买办钱华在夹道里见到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打千儿”是清代特有的男人向人致敬的肢体语言:左膝前屈,右腿后弯,上身微俯,左臂后背,右手下垂,口中问好。“打千儿”这种礼节名称和方式,在清代以前直到明朝,都是没有的。因此,尽管作者托言笔下所写的故事“无朝代年纪可考”,其实却是“大有考证”(脂砚斋语)的,就是写的清朝的事。 还有贾芸引的那句俗话:“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摇车”不是汉族的摇篮,是满族特有的一种育儿工具,男婴出生第七天,要举行“上摇车”的仪式,那是很重要的一个日子,“摇车”据说是吊在屋梁上的一种摇篮,为什么偏叫“车”?在满语里有特别吉祥的含义,而那“车”里会搁放若干满族特有的吉祥物。这说明《红楼梦》里所写的,是一种满、汉文化互相交融的社会生活。 不进行文本细读,还会忽略一些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伏笔。比如第二十八回,这回的主体情节是“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但其中有一个“过场戏”,用了三百多个字,篇幅不算很小了,那“过场戏”的空间位置,就在凤姐院门外,那条夹道的尽北头。 宝玉从王夫人院出来,往西院贾母那边去,“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凤姐的肢体做派经常如此,形成她个人的“性格符码”,第三十六回她从王夫人屋里出来,“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接着就跟众人说了一番狠话。但二十八回在那夹道尽头她的院门前,她对宝玉却全是温言软语,她让宝玉进屋去帮她写个单子,要求写上“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觉得奇怪,问:“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在这类事情上照例是“浅思维”,绝不深入探究,写完再应答几句,忙慌慌去贾母那边院里找林妹妹去了。 凤姐为什么要劳宝玉驾写这么个单子?书里前面早就交代,凤姐有个文字秘书,记帐写礼单查书念占卜文等等事情一律都由这个人承担,这人叫彩明,是个未弱冠的小童,本是随叫随到,言听计从的,凤姐的这个单子却偏不叫彩明写而让宝玉代劳。 曹雪芹写这样一笔,难道是在写一串废话吗?当然不是。我在《揭秘〈红楼梦〉》里,分析出,书里实际存在着“日”“月”两派政治势力,一派是以“义忠亲王老千岁”为首的“义”字派,一派是以“忠顺王”为首的“顺”字派,荣、宁二府在这样的大格局里,其实也是“夹缝里求生存”,荣国府当家人凤姐,她应付宫里面,应付“日”边的元妃,当然不必忌讳,文字方面的事情命令彩明书写就是了,但是,她若应付“坏了事”但余党仍在的“义”字派这边呢,她就不得不格外隐秘,让一个完全不懂“仕途经济”的宝玉帮她写下单子,是非常巧妙的办法。 我以为,曹雪芹把这个“过场戏”的起首安排在夹道里,也颇值得玩味。估计八十回后的情节里,凤姐和宝玉的双双被逮入狱,跟这张“没头脑”的单子被查抄出来,也有一定的关系。 在第二十三回,写到宝玉从贾政王夫人院里听训出来,如获大赦,往贾母院里跑,这段情节跟凤姐没有关系,但有条脂砚斋批语却指出:“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处,一丝不乱。”凤姐扫雪拾玉,显然是八十回后的一个情节,从脂砚斋这条批语的口气,以及另外很多条批语,我们可以知道,曹雪芹并不是只写出了八十回书,八十回后他也写了,他在世时,整部书稿已经大体完成,只待进一步修订,剔毛刺,消瑕疵,但出于我们无法细知的原因,八十回后的书稿竟被“借阅者迷失”!凤姐扫雪拾玉,曹雪芹写成,脂砚斋读到,但今天的读者却不得一睹。凤姐怎么会沦为扫雪的粗工?她拾到的是什么玉?曹雪芹写这一笔用意何在?我在《揭秘〈红楼梦〉》第二部第三十二讲里有详尽探讨,这里不重复。我只想再强调一下:曹雪芹几次把跟凤姐有关的情节,安排在夹道、穿堂这样的空间里,不管他主观上有没有那样的用意,作为读者,我们会感觉到,那是凤姐在“日月双悬照乾坤”的政治夹缝,以及邢王二夫人对峙的家族夹缝中,“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的一种艺术隐喻。 6 从某种意义上说,贾宝玉何尝不是一个“夹缝里的生命”。贾宝玉要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他“懒于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他跟父亲之间发生激烈冲突,因素之一就是父亲“恨铁不成钢”,怎么把他往仕途经济上引也是徒劳枉然。但如果把贾宝玉笼统地定位于“反封建的新人”,则未必符合书里的描写。 第五十二回,又一次写到荣国府夹道,这回呈现出了值得注意的一幕:宝玉穿着贾母给他的雀金裘,出发去他舅舅王子滕家拜寿,他并不想去,却不得不去,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六个大男仆和四个小厮,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在那里立候多时,宝玉被他们护卫着上了马,说:“咱们打这角门走吧,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这时男仆周瑞就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细心的读者会记得,早在第三十七回,还是秋天的时候,贾政就被皇帝点了学差,到外省去了,直到第七十一回,已是再一年的初秋,才交代贾政回到家里,按说第五十二回过年的时候,父亲不在家,宝玉更可以大肆地“反封建”,讲究什么“过父亲书房必须下马”的“破礼节”!偏要大摇大摆骑马从那书房边过一下,示示威!岂不过瘾?但是,书里怎么写的呢?宝玉对周瑞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这就说明,宝玉并不为一个先验的观念去选择生存方式,他只不过是希望父亲也好,宝钗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不要勉强他去投入仕途经济,至于封建伦常秩序的礼数,他觉得并未怎么伤及他的个性,甚至有时还能从中获得温馨乐趣,他是并不想去破坏、对抗的。 于是,宝玉就骑着那白马,让过书房的位置,出了角门。这时的空间位置应该是在夹道当中了,结果顶头遇见了大管家赖大,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马——在清朝满族贵族家庭,服侍过上一辈的老仆,特别是府里的大管家,小辈主子按规定是必须要尽到礼数的——宝玉其实完全可以拒绝这一套,但他并没有丝毫反叛性行为,倒是赖大忙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宝玉呢,还要施礼,“便在镫上站起来”,这是一个替代下马的姿态,并且还携着赖大的手,说几句客气话。 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宝玉。他企图在摆脱封建礼教桎梏个性的方面进行一些抗争,又在遵守享受封建伦常的温情方面表现出一些乖觉,求得在那样一个社会家庭环境中的生态平衡。这实际上也就是在把自己从封建社会的“砖瓦”中抽出,却又仍然还在“砖瓦缝”里成为了一种“填充物”,这种“填充物”并不起到黏合“砖瓦”的作用,从长远的效果来说,由于只是一种寄生状态,是疏松的、随时可能游离的,作为“消极填充物’,它最终可能会起到使“砖瓦”松动的作用,但要达到“忽喇喇大厦倾”,那就还得靠“厦墙”外的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力量,跟那样的存在相比,宝玉也好,黛玉也好,就还只能算“夹缝中的生命”,显得脆弱、渺小。 值得注意的是,紧接着这个情节,还出现了一个场景:“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男仆小厮马夫一大群,再出角门,才是府外,前引旁围的一阵风去了。 《红楼梦》里很少出现底层人物,书里的那些大小丫头,从社会阶级属性上可以算作女奴,但跟府外的奴隶们相比,她们的衣食住行就强太多了。书里也还出现了二丫头等农民形象,但惊鸿掠影,一闪而去。夹道里的这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小厮,也只偶然露了下脸,且是群像。曹雪芹为什么特意写夹道,写夹道中有这样一些最底层的生命?我想,他是要让读者知道,这诗礼簪缨族、温柔富贵乡,不是凭空存在的。 在“大府戏”里安排“夹道”的场次,说明曹雪芹的确是大手笔,也说明《红楼梦》文本确实是丰厚细密,这“一粒米”,把大千世界呈现得多么精微剔透! 2006年夏 绿叶居—温榆斋 原载:《当代》2007年 原载:《当代》2007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