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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批判(2)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李长之 参加讨论

    3.论《 红楼梦》的文学技巧
    德国诗人席勒(F . Schiller )曾说大艺术家的真正秘密是由形式里把材料取消了(Den stoffdurch die Forn vertilgt) ,这意思是说,我们对着一种大艺术品时,我们只就那形式,便获得了它的内容.我们就直接地感受那艺术家的启示,我们却不必另外考核或探求那艺术品的意义,我们的精神活动浸入埋伏于当前即是的艺术品的形式之中,我们与作者立在同一的情绪里.材料的痕迹化为乌有了,我们与作者共同得到那艺术品的形式之美。
    在这里,我们不容有所误会,决不是说不要材料,却是材料被形式取消了,也就是材料就在那形式里,也就是当你欣赏那艺术品时,你对于内容的要求,已由形式上被你直觉的锐感所深深感印,你就是要用什末理智分析的绕弯的办法,也令你无能为力,你已慑服于那美的形式之下,你已不暇作那乏味的钻牛角的呆想,这因为那内容在形式里已好好地传给你了。
    所谓形式是什末意思?就是大艺术家表现的方式。也就是文学家的文学技巧。形式一点也不是死的,一个作家有一个作家的形式,一个作品有一个作品的形式,在某一个作家表现某一部分的作品时,也有某一个作家表现某一部分的作品的形式。形式就是内容经过艺术的观照而具体化了的。形式不但表现当下作家所要表现的内容,而且透漏那作家的整个精神,像米勒考夫斯基(Mer - 。hkowsky )论托尔斯泰说;“托尔斯泰的艺术技巧的宝库,总是从看见的到看不见的,从外部的到内部的,从身体的到精神的,或者到情绪的”。这岂是单单道着他的文学技巧吗?这道着他的全部人生。
    形式,文学技巧,对一个作家是这末重要的关系着!现在,我们来看曹雪芹的《红楼梦》。
    《 红楼梦》 作者的文学技巧是怎样的呢?简单的总括的讲,便是,由着清晰的深刻的具体的印象,处之以从容的经济的音乐的节奏,表现出美丽的苦痛的心。换一句话讲,便是,根据着真切的感印,施用着方便的手段,传达了高洁的悲剧情操。我这话对不对,我请读者去判断.可是为了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读者必须看了我下面的依次的解说。
    1 .艺术家的看见
    《 红楼梦》 作者在一开头,便说“闺阁中历历有人”.便说“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便说“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这已经说出那种清晰的深刻的具体的印象了。我们在这里,完全可以马上注意到.作者虽然情绪很丰富,却不是模糊一片的.这关系着作者的个性,就仿佛有些尖刻的锐利的轮廓画在他心灵的幕上。正因为如此,他能写出小说,他能把自己感染的情绪,具体地给读者一种清清楚楚的刺戟。有的诗人,完全和这不同,李后主便是一例,在李后主只会“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只会“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他完全在情绪的不可开交的纷扰之中,他真是像“一江春水向东流”,浑浑的浓绿的一片。曹雪芹却像是秋水似的,一点尘土也没有,一点泥沙也没有,它照见一切像映在玻璃镜子上似的影,它可以从容的纡缓的然而又含蓄了的道出前此所经历的奇迹,我们见他压抑着他的悲绪,把悲绪化入他的述说之中,他装着不动声色,他把唤起我们的共鸣的事成了功。而我们所得到的是什末呢:真切。我们把作者所熟悉的人物,也同样的熟悉起来,我们把作者那些人物的悲欢,也同样的悲欢起来。
    怎么才达到真切的地步呢?第一是能够看。据克罗采氏( Croce)说,普通我们说看见一件东西,其实只是感觉到而已,并没有看见。因为,假设你看见,你应该说得出来,否则在你脑子里你也应该向自己描述得出。然而,你不能,你根本没有印象,你根本没有看见。比方,你朋友的面貌,你能在他不在的时候,在你脑子里组织得出吗?不一定,那末,你就等于没看见。大艺术家却是真真正正看见的(见氏所著《美学》Aesthetics 页十一)。我们试读下一段《 红楼梦》 :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就凝结在内,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黛玉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笑。可巧痛玉的丫头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尹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里,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末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覆之词,只嘻嘻的笑一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单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岂不要恼的?难道看得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爬爬儿的从家里送个手炉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第八回)
    这是如何具体,如何入微,如何抓得住呢!我们可以想像.这些印象,是如何深深地刻画在作者的心上呢!简直刻画得精致,我们才在纸上见着如此精致的副本呢!又如: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环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老老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老老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帮子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哎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右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风姐儿,却说山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她的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去替她姐妹换衣类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老老。刘老老拿起著来,只觉不听使;便.又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儿。”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只忍不住,境拍在后捶着。(第四十回〕
    这完全是十分成功的写真.其中又有着作者所赋予各个人物的灵魂,因而这写真也毕竟是创造的艺术,并非照像匣上的机械的摄影。
    通常总以为后四十回不及前八十回,这完全是为一种心理所束缚,以为原来的好,真的好,续的便不好。这很像是受了中国古代书生对于经学的见解的影响,大家有今古文之争,你说你是真的,我说我是真的,为什末争真的呢,真的便是好的。对于《红楼梦》也是如此,在未确定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书的时候,大家都很公平的去欣赏,而且说非常精采,一经证明是续书,大家都改变态度,我以为这是不对的。我以为高鹗在文学上的修养,或者比曹雪芹还大,而且他了解曹雪芹的心情,也只亏得他把曹雪芹所想要表现的统统给完成起来。高鹗实在可说大批评家兼大创作家的人,所以如果我们不时称赞曹雪芹,我们也不应忘记赞称高鹗。高鹗,至少和曹雪芹有同样的写真的手笔:
    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宝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像天天在一处的,到像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道:“你懂得什么。”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瞧着他笑。(第八十五回)
    我们觉得高鹗更能写人精神的方面。倘若容我作个比拟,则曹雪芹像托尔斯泰.高鹗像朵斯退益夫斯基,在以后遇有机会,我一定还要申说这一点,我愿意读者相信我这句话并不是没经过思考就说出的。
    2 .实生活中的活材料
    为了真切.能清晰地看见什末.又能使读者清晰地感到什末,这在材料的采取上,便有种相连的关系;就是并不在你如何选择那奇异的,或者太理想化的资料,却在你如何把平常的实生活的活泼经验拿住。
    在第一回里,作者自己说:“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又在同一回里,反对普通流行的小说,“太不近情”,我们就很看出来,作者正要写得入情入理。例如他写老人害睏的光景.
    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吧。”正说到这里,只见席上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就住口,和王夫人轻轻叫请贾母安歇。贾母便睁眼笑道:“我不困,自阿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道:“夜已深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了,明日再赏,十六月色也好。”贾母道:“什末时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她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也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有三丫头可怜,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第七十六回)
    老人往往不肯自信是老了的姿态,充分表现在这里。这不是什末理想,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最平凡的事。然而就令毫不加减地描述下来,却已经有着意义了,这透漏着人是如何执着于青春的时光的一种情绪。
    作者之能抓住活的生活,真叫人没法用别的字去礼赞他,除用了“天才”。我们看: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宝哥哥,林妹妹,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说:“偏你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又该你闹么爱三了。”宝玉笑道:“体学惯了,明儿连你也咬起来呢。”湘云道:“她,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是;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呢,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 我那里敢挑她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爱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了?”说的众人大笑,湘云便回身跑了。(第二十回)
    这不但是写生,简直是传声了,还有:
    正说着,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走。那丫头道:“等着宝二爷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不同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 … 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遭,她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一时吃过饭,……便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末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去.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坑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控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丫头说道:“那块细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它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它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自是纳闷。见宝钗探春等也来,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黛玉做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笑道.“越发能干了,连剪裁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骗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刚才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第二十八回)
    完完全全是活的生活,史湘云的“爱哥哥”的咬舌,林黛玉的“理他呢”的利嘴,在我们耳里,就像恰有其事的鼓荡着。
    因为他是写生动的活的生活的,所以有时写得过火,但也依然令人觉得可信;
    香菱听了,默默地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见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她笑,只见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实在疯了,昨夜唧唧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了。没有一顿饭的功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她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了,一回来了呆了一日,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做呢。”… … 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来了… … 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她讲究。……香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她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第四十八回)
    3 .活的语亩之运用和民国文学
    为了真切,便需要采取实生活中的活材料,而在这些材料之中,最能够表现那生动的神情的.是活的语言。曹雪芹在这方面,非常成功。这大概因为他在有这种天才之外,又加上他的生活环境:他既是旗人,在说话场面上,当然是讲究惯了的;而且,他之运用活的语言,乃是意识着的.乃是有着要达到真切的目的的,这自然和一般偶然用白话写小说的人不同了。
    一个民族生活久了,他们的语言自会进化得将表现力丰富起来。可是,在一般人,用尽管用,只能在口上,不能写在纸上,而且也不知道这种活的表现法的优长。好像一地方的风景,大家天天守着,便很容易忽略了那佳胜。只待会取材的摄影家,一照下来,摆在镜框里,人人也会称赞了。一个文学家的运用活的语言,恰也当得起这个比拟。不错,文学家要创造表现法,然而你须知道,创造的表现法是远不如活的语言之直接的;创造的表现法,是必待于被民众采纳了去,修饰了去,织入民众的活表现法之中,才有存在的价值。
    文学家的运用活的语言,完全是一种提醒的功劳。我们从他的运用里,我们发见我们表现法的美丽,我们因而自信我们自己,我们信我们有着微妙的情思。我们被这鼓舞,我们才爱我们自己,我们才乐意寻找自已的优长,之后,才能发挥,改良,企求着巨大的进步。可有一个民族不自信,而能够自救自立的么?没有的!一个民族自信的原动力.往往是文学家的运用活语言的技巧。我们所感谢于国民文学的创造者的.就在这一点。
    人,绝不是仅仅一副机器,尤其不能仅仅是一副杀入的机器。他必须有理性,比理性还重要的,他必须有感情。假设我们承认这一点,我们便不能不重视梢神上的文化甚于一切,我们就不能不敬重代表这种文化的伟大文艺。现在我们叫着救国了,我们要在这个民族眼看着灭亡下去的夕阳里,冲开那黑的长的夜,我们要创造像早晨似的生机盎然的光明,那末我们应该如何推崇我们的大作家呢?
    可是不,在过去,我们全没想到这。我们要知道,曹雪芹的时代,就恰是在德国歌德的时代,也就是在法国卢骚的时代。卢骚生于1719 年,曹雪芹生于1717 年,曹雪芹比卢骚只大三岁。歌德生于17 49 年,这时曹雪芹是三十二岁。我们一对照.便非常有趣。还有俄国普希金是生于1799 年的,只在曹雪芹死后三十六年。可是除掉曹雪芹,我们试看他们的影响,以及受国民的爱护称赞的程度,我们便只有惭愧的苦笑了。直到后来1 训犯年在曹雪芹逝世业已百三四十年了,才有王国维大声疾呼的说:
    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
    又说:
    … … 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更为了一般人忽视《红楼梦》而愤慨着说:
    我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未有确实之知识,岂徒我济寡学之羞,亦足以见二百徐年来,我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谁使此大著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书之精神,大背于我国人之性质,而我人之沉溺千生活之欲有如此也!
    这些话,当然在现在己经不很对的了。我们所取的是他对于国人忽视“此宇宙之大著述”的激昂态度。近代人多少好一些了,在1931 年陈锉发表了一篇《 歌德与中国小说》 ,他说到外国人的忽视这“最伟大之长篇小说一,也不平起来了:
    而中国之第一长篇小说,全世界最伟大之长篇小说《红楼梦》;至今见之千欧籍者仅有H . Beneraft Joly 在1892 年之英译五十二回本,1929 年王际真之英文简述本,以德国近代最有名之中国学者卫礼贤,对中国经学及其他方面,成就如此之大.而其所著《中国文学史》中,对《 红楼梦》并不了解,甚至谓《红楼梦》 为禁书,至今在欧洲独享盛名之格汝伯之《中国文学史》 ,其中对《红楼梦》 ,乃自谢不能谈。
    其实.我们也怨不得外人,我们也不必专指望着外人,果然是好的,我们便须要说明出来。说真的,在国内,也依然很少从心里承认这部书的地位的。在反面,我们却听见文学是谈不得的了,只有飞机救国。中国到这步天地,我也压不住说不爱国了,然而我见了那方式的不同,至少,那般单以为飞机可以救国的,是和那单以为棍术可以救国的,在我觉得没有分别,同样的有着可敬的热血,却同样的有着可笑的短视。我总觉得先要问何,所谓爱国,我们是希望这国家存在了,究竟为什末要她存在,有什末存在的价值,可以存在的是那一点?这必须检讨自己的文化。不单自己,一切民族,为人类文化而存在。我们即便用飞机,即便用棍术,究竟是个手段罢了,而且也只是许多手段之一罢了,我们不容忽略,而且还不容不特别重视我们的文化。我真不知道,以暴力而生存着的,有什末意义。
    从爱国到救国,从救国到文化,从文化到国民文学,从国民文学到运用活的语言,这是上面顺嘴说了的一串。我的意思.要使大家相信,运用活的语言,并不是件小事。因而就单只以运用活的语言的技巧.曹雪芹的天才,也已经当得起国民文学的创造者的地位。
    在活的语言里,真有书本上所决找不出的相抵的好表现法。在我们受了学校教育的人,简直应该自羞.我们的话,字字是枯燥的,窘迫的。那表现的能力.不知乏味,微弱到什末地步。我们的话,是像干柴火似的轧轧拉拉的乱堆一起,这里面毫没有生命。这大概因为在过去吸收东洋所介绍过的西方文化太急切了的缘故,生生地把他们的表现法也硬拿了来了。殊不知这不经大众吸收、润色、修改过的语言,只是点画罢了,这很像不懂日本文的中国人,见着日文便按着中国字读出的光景,结果非驴非马,把天然的语言之美的组织打破了。这是白话文运动墩大一个致命伤。差不多人人感到,各种文字的作品没有不能读的,独独中国现在流行的白话文不能读。文言文是死的,不错.然而经过了四千多年的文人的推敲修饰,有时我们怀疑这不觉悟的白话文运动是否可以与文言相抗。文言文在1917 年左右所遭白话文的袭击后的惨败.是不是文言文本身的问题,还是大众因社会变动无暇来接受这需要长期的训练才能领会才能运用它的闻题,抑是防守言文之壁皇的人之其他智识太乏的问题,这都是还值得人去想一想。总之,白话文不屈服于大众的活语言之下,是一定要没有进展,或者消灭的。最低限度,不关系专门的智识的用语,我们该向大众探求。我们必须向那没有教育,没有知识,没被我们这通用的恶劣粗糙的语言束缚成习惯的人,找那有声有色的表现法。
    在《红楼梦》,可以完全证明了我这话。在读到这些表现法之前,我门不妨尽力想从我们现在通用的白话之中找出相代的字样来,假如找得出,我们再不妨把那表现法的力量比较一下。我们就可以一点话头也没有了。我还要说那句话,那能运用活语言的作家所作的只是提醒的工作,在他运用之后,我们也马上会知道这样表现时的亲切,然而可惜我们自己运用的能力,却被某种势力所驭散而丧失了。我们试看:
    刘老老两手捧着喝,贾母姨妈都道;“慢些.不要呛了。”〔第四十一回)
    李纨见了她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第四十二回)
    贾母听了,呵呵大笑道:“到底是我的凤呀头向着我。”(第四十三回)
    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第四十六回)
    听那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弄鬼掉猴的。”(第四十六回)平儿方欲说话,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掺。”(第四十六回)
    吃了小半碗,又嫌絮了不香甜。(第三千四回)
    只见宝玉左边脸士起了一溜燎泡。(第气十五回)
    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扎杀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末?香菱红了脸,只管笑。(第六十二回)
    只听得外间屋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道:“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第一七十回)
    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一掖罢!(第五十一回)
    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说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先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有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第五十一回〕
    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再过去,果然我就不济凤丫头不成?”(《第五十兰回)
    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嘎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第一百十三回)
    我们不再举了,这些就多少够我们帮着说明活语言的力量。在这所举的例子之中,我们可以看出几点:(1)有的名词,你不用活的语言就说不出,像“一溜燎泡”。(2 )有的动作,在实生活里已是离不了的,在新士大夫的白话文中却还没给它想出名目,像“醒鼻涕”、“呛了”、“牙掺”、“隔肢”是。假若你免强说来。必是“用一只手挤着鼻子,将鼻涕由鼻子同手的共同作用摔将出来”, “喝的东西该是由食道里下去的,却叉人气管里了”, “许多细沙子在口里,有种麻沙414 沙的吐又吐不净的感觉”,“用手触人的发痒的地方来逗笑”,这就不知笨到什么地步了,而且就在这笨的表现之中,已经看出,依然利用了大众的活语言,像“摔出来”,像“麻沙沙的”。(3 )有的动作,在白话文里说得不恰是那种动作,而活的语言中,却是给人以清楚的印象,像“掖一掖”。假若你说把被子给我盖得好一点,这就完全模棱起来,假若你说把被子给我向里按一按,或者掩一掩,这意思便另有一种意味。完全不能代表你那时所要表现的动作。(4 )在活的语言里,动词乃与副词合而为一,你不必另加副词,那已经很生动,这买在是太方便了,像“扎杀两只泥手”。(5 )活的语言的动词,吸收着诗意的具体的形容,像“掉猴”,艺术上的表现法,最可贵的就是具体的,动词的性质却根本是偏于抽象的,竟然有着具体的诗意的技巧,这真难得。(6 )活的语言的动词,比士大夫的白话文来得简捷了当,免掉了附带而起的不相干的无味的或者学识上的死板的概念。像“向着我”、“絮了”、“招了人”、“济凤丫头”,而不说“为我作好意的打算”, “频数得使我厌弃”, “传染”, “任凭”等,我们便当前即是的握住那单纯的有力的意念了,否则就像传染一词吧,我们总不禁想到微菌呀,消毒呀.报上的什末氏药膏的广告呀,某某医生的诊例呀,……多末可厌,说“扭”,是非常干脆的。现在我们很可以看出,就艺术的观点上看,大众的活语言是高出新士大夫运用的白话文万倍的。我们真感谢造出这样诗意的语言的大众,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感谢这能够运用到纸篇上的作家。我们又要注意曹雪芹运用活的语言的勇气和方法,他打破平仄,他打破字意,直然是像用了注意符号:
    赵姨娘说:“这有何难,我攒了几两体己… … 。’(第二十五回)
    这个攒字在平常读是阴平字,在这里当积贮的意思,便是上声字了。又如:
    “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你也武把人看得小器了。… … ”(第六十七回)
    探春笑道:“紫鹃也.太小气了。”…… (第七十回)
    这两个“小器”“小气”的意思明明相同,在作者一点也不避讳,只求是活的语言,什末俗字白字,尽管用去。这在现代人看来很平常了,然而起初提倡的时候,也不见得不诧异的罢。没有这种勇气,是没有法子吸收活的语言的。
    用了活的语言,不仅只本身令人看到这些表现法的力量,而且提示人想起类似的,或者别的活的表现法,如果照理想上推下去,我们所有的活的语言,都可以尽量地织入文字。这是多末痛快的事。例如:
    只见那些丫 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 第二十九回)
    在我老家利津便把门槛儿读作“门欠儿”。还有:
    贾母还说可怜见的。(第二十九回)
    在我老家便把“可怜见的”说作“怪谈千人的”。这种提示的功劳.真不可没。
    这也看得出,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里对于运用活的语言上,也有显然的不同。大概曹雪芹是用得很多很多的,这因为曹雪芹注熏外部的描写,高鹗用得比较的少,因为高鹗是注重精神的描写。这依然可以用曹雪芹像托尔斯泰,高鹗像朵斯退益夫斯基来比附。以上还是零零碎碎的说作者所用的活语言。当然,表现得最充分的是书中流利轻巧的对话。我们也必须注意所谓活的语言与新士大夫的白话文的不同,并不仅只在几个名词动词的不同.这犹之乎文言文和白话文的不同,并不仅只在“之”和“的”的相异.还该就全般的,成套的,来窥见它们各有各的特性。
    假设按我这选择下作为好的对话的例证抄出来,是共有五段,现在我想只引一段,其徐的只把名目说出好了。可是,我刚要选择那一段最能代表的时候,我就有点舍不得,还是都抄了出来罢。有人说批评书是不宜于引用原文太多的;我现在不晓得这理由何在,我只觉得假如评得中肯,说出一二句便够的,评原不必许多,至于原文.倒应该该引多少就引多少;这也是由经验上得来的教训,假设你在书评上不引用原文,只注上章数页数,在读者是很容易得一个冷淡的印象,而且书评看得多了,那有许多真找原书来查出瞧瞧的,即便那反对引用原文太多的人,也只是一种心理:“你引用这许多原文,还算你作的吗?”更确切的说.“你别看写得这末长,除了引用原文.是没有什末的!没写那末长,而看来那末长,是太不公平的!”充其量,只是一种心理,而且似乎并不很光明,我为了一般的读者,为了原著,我还是该引用多少原文,就引用多少,反正真正大著作.整个抄来了不是不值得,度量小的人尽管把我文章的质量,因引用原文而打上折扣.我都听着。五段好的对话,依次抄来: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丰,又谢凤姐的操持辛苦。凤姐道:“我那里管得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褪,我就当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儿回,太太又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我除不知,每捏着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乾岸,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不压入,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允了,.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她。”〔第十六回)
    这些话的好处,便在假。没有一句不假。处处炫人,处处逞能,处处邀功,却都从反面说出。其流利、轻巧、周折,恐怕便你只觉彼动听,就不想到这些鬼话的可恨了。次是;
    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程子,讨个没脸,强似受那倡妇的气。”后面宝玉袋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她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帐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说道:“谁又不疯了,得罪她做什末?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 (第二十回)
    在紧张的空气之下,展开了有声有色的国语。我们在其中决见不到什末“所以、因为、但是、理由、原则、… … ”等字样。那些东西完全是表现上的障碍!晴雯的话,看来简直以为是听得见的。再看:凤姐笑道:“别拉嗓,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末,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她兴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著些儿好,大满了,就出来了。”(第四十三回)
    因为简短,力量更集中。这也是活的语言的一个优长。在这里,我不能不想到现在流行的短小的句法的不敢轻子赞同。大概是个反动.白话文刚兴起,句子太欧化了,冗长得没有道理一般人也并没十分作致密的句法的试验,但就渐渐厌弃了,而代之以短小简峭的句法。同时,也是时代所要求,时代所反映一切在匆忙的状态中,什未东西都在飞也似的进展,以与迅急的时代的齿轮相应。表现于文字,也著了这个色调。在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的社会渐渐崩溃,一切资产阶级以及依附资产阶级为生的智识分子,处处感到幻灭的哀愁,在各方面都抱了麻醉的得过且过的苟安心情,因而,不是短小的甚至不是短小到只徐了单字的文字,是不能唤起他们的注意。― 因而文字的句法突然变了。可是,我们仔细一想,这一点也不是正常的情形,如果只是对于长句的反动,那末这太短的短句也是暂时的,终于恢复适中;如果是由于社会变动,那社会一旦安定,也必定使这种变态不再存在。也许是我的偏见,我以为文学必定要和语言合而为一的,假若把文字割裂得毫无组织,只是些作为刺戟的字.我以为这本可以不必要文学,都用机械的符号得了,现在也未尝不有竟敢主张文学可以是符号的,我没有别的话说,只希望他研究研究人的语言和思想情绪的关系就会知道自己的错了。我坚决主张.文学必须是和语言为一。简短也可以尽管简短,那也是在实际的语言里的简短.决不能破坏了活语言的有机的组织。还有:
    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著,不能多弄些顽意儿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有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她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末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回奉。总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们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格,一个采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是不敢讲究,天天和小姑娘们就噪不清,她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她们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她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她来了,忽然想起她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她更生气了,谁知她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些话,不说她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旬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找细想我一个女孩子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第五十六回)
    最难得的还是最长篇的对话,这在普通小说里很不经见。在《红楼梦》,仿佛越是长篇,却越见出那流利的美。以上还是些姑娘们说话,比较上代表高一等的阶级,下面选出的一段,是一个仆人说话,而且是长篇的:
    兴儿笑嬉嬉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李,备细告诉她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斑,一斑四个,共是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却敢惹。提起来,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她?倒是跟前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她倒背着奶奶,常作些好事,小的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两个,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皆因她一时看的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喜欢,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了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但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或有好字,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她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错了,她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她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她正经婆婆太太都嫌了她,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里头.早叫过她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她这等说,将来你又不知怎样说我呢?我又差她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小的不怕雷劈末?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时.若得了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几个人,谁不是面前背后,称扬奶奶盛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你这小猾贼儿,还不起来?说句顽话,就吓得这个样,你们做什末往这里来?我还要找了你扔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道:”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的这张嘴,还说不过她呢。……。”尤二姐笑:“原来如此!但只我听见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她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她?' ’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第一个善德人,不管事的,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针线道理,这是她的事情,前日因为她病了.这大奶奶暂管了几日事,总是按着老例儿行,不像她那末多事逞才的。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了;二姑娘混名儿叫二木头,三姑娘的混名儿叫做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戳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鸡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正经是珍大爷的妹子,太太抱过来的,养了这末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找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孩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孩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儿一样,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士车,或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得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的藏躲着,敢出什末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我们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得满屋着都笑了。(第六十五回)
    我们欣赏这些巧啦的对话,我们在有着真切之感以后,我们也未始没有一刹那,会想到《红楼梦》 中的人物,都那样聪明.说话都那样委婉动听,真是刘老老所说,就连大观园的鸡,下的蛋也俊了。我们会可以想像得出.作者的心思是如此微妙的,不然,是创造不出这些妙微的灵魂的。
    在作者.受了活的流利的对话的影响,不但写人对话时,那样生动逼真;就是自己作叙述的文章,也依然像是好的对话,那句法也显然有着对话的特色:
    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子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缓缎新整,便用剪子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第六十五回)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该断了线,那风筝都飘飘飘摇的随风而去。一时只有鸡蛋大,一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儿,一会儿,就不见了。(第七十回)
    这些并不是对话了,但是那对话里所有的轻快婉嗽,一样的充分的摆在这里。
    不错,作者有艺术家的天才,事情给他清晰晰的印象,但是.也因他有方法.他把活的有力的语言运用了去,这就更使他的艺术天才充分施展出来。假设民间的歌谣,是可以衬出大诗人的诗篇的光彩,像德国海特儿(Herder )的提倡歌谣,使歌德听从了去,便发挥了他的诗才。同样,民间的活的散文― 对话,也是可以使大小说家完成他的巨制的,这例子便是我们曹雪芹的《红楼梦》 。.
    原载:(北平《清华周刊》 第三十九卷第一、七期,1933 年3 月15 日、4 月26 日版
    
    原载:(北平《清华周刊》第三十九卷第一、七期,1933年3月15日、4月26日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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