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学网-学术论文、书评、读后感、读书笔记、读书名言、读书文摘!

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

论王熙凤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昆仑 参加讨论

    在《红楼梦》一部大书的开始,我们第一次看到王熙凤,她那活跃出群的言动,彩绣辉煌的衣装,就能使人觉得这个人物声势非凡。《红楼梦》作者对于王熙凤出场的写作工力,也并不弱于托尔斯泰之写安娜·卡列尼娜的出场吧?她的出场是从初到贾府的林黛玉眼中开始的——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付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纪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譬,结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顶上级着赤金盘缡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跟,两弯一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风辣子’就是了.......”
    首先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人皆屏息,她独放诞。特别是神情活跃,装饰辉煌,气势更高人一等。在这顷刻之间,王熙凤既“细细打量”黛玉,称赞她生长得“标致”,又为黛玉母亲亡故而流泪,又责怪自己不该招引起贾母的伤心,又问黛玉读书、吃药,又关照给林姑娘搬东西,打扫屋子等等,这一连串明快变化的形象,已使我们一开始就看到这一人物的特征。作者更在这一小段速写之后,借贾母之口,对读者爽快地指出凤姐性格,叫她作“泼辣货”。
    《红楼梦》不同于许多传奇故事的重要特点,就在于作者不使宝玉黛玉恋爱故事孤立存在,而是产生在一个高贵、庞大而又矛盾复杂的大家庭中。固然是通过宝黛恋爱写一个家庭,同时也是通过一个家庭写一个时代社会,实际上,作者曹雪芹用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盛与衰败,其中又以贾府为中心,来作清朝康、雍、乾时代统治阶级的镜子。这正是作者伟大的成就。这个时代的统治阶级已经挽救不了自己的灭亡,但它坚决要抢先一步扼杀下一个时代的新生萌芽和他们的恋爱自由。王熙凤就是一个濒于灭亡的大家统治层的执行者。在恋爱故事中少不得宝玉、黛玉、宝钗。在家庭内部生活结构中少不得王熙凤这一根从屋顶直贯到地面的支柱。如果把王熙凤这一人物从书中抽了出来,《红楼梦》全部故事结构就要坍塌下来。所以,可以说作者是把宝玉、黛玉、宝钗和凤姐四个人都当作第一类重要人物而配合着塑造出来的。
    在中国古典著作中,不容易找到以如此紧张强烈的腕力写成的人物典型。凤姐不是《左传》的郑庄公、《史记》的汉高祖,也不是《金瓶梅》的潘金莲或《聊斋》的仇大娘。比较起来使人能联想到的也许是《三国演义》的曹操吧?行将垮台的封建家庭和行将垮台的封建王朝,有着共同的规律,它们的当权者也会有着相类似的性格和作用。在《三国演义》作者笔下,不许“几人称王、几人称帝”的是曹操,支持汉朝统治残局的是曹操。挖空汉皇朝实际统治权只留一个空壳子的是曹操,加速地结束了汉代统治的也是曹操。凤姐在贾府的使命从某一种限度内看来颇有一些类似。《三国演义》的读者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红楼梦》的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作者刻画出一个聪明、漂亮、能干、狠毒的“凤辣子”,不但使她充分具有那个时代人物典型的真实性,也赋予她以吸引读者极大的魔力,足证这个人物的社会意义之不可忽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金陵王家和贾、史、薛三家本是同等地位的大门阀,而且世代姻亲,互相支持。后来三家都逐渐衰落,独有王熙凤的叔叔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升任九省都检点,是现实的在朝统领军权,声势煊赫的人物,贾、薛两家都仰仗他。王熙凤出身于如此高贵又在当权的大家庭。她幼小时又曾穿着男装、当作男孩子教养,因此她比普通闺秀能更广泛接触各种各样的生活,见闻丰富,多具有处人处事的才能。嫁到贾家作了孙少奶奶,既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又被派充荣府管理家务。她能居于优越的地位,也由于她在统治阶层中确有出众的才能。周瑞家的曾对刘姥姥介绍说:
    “这位风姑娘虽小,行事却比别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儿一般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子也说不过她呢!”贾珍说她:“从小儿顽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越发历练老成了。,’我们只看她协理宁国府秦可卿之丧,一开始就看定宁府的五大弊端:“一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是事无专管,临期推诿;三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是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是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这是多么全面!又多么明敏!她对症施药,加以整顿:首先是分班管事,职责分明;其次精细考核,不容混冒;第三赏罚严明,树立威信。于是头绪清楚成绩立见:“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自此各人兢兢业业,不敢偷安”
    。“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凤姐虽然如此之忙,亦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划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人等,无不称赞……一切张罗招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俱不及凤姐举止大雅,言语典则;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旁若无人”。
    作者在这里解释出为什么贾府那么高贵庞大的家庭,执行内部统治的大权会落到一个孙媳妇辈的青年妇女身上。我们看了这一段记载,会感觉到那贾府上有了一个王熙凤,就形成“脂粉须眉齐却步,更无一个是能人”的局势。可是这才不过是凤姐发挥才智树立权威的开始。
    做贾府的当家媳妇是断乎不容易的。在那长辈、平辈、小辈、本家、亲戚和男女奴仆之间,彼此都有着极复杂的矛盾,若不具备独到的权术机变,一个孙媳妇辈的年轻女子是会被压得粉碎。可是她凭着自己的才智与苦心,竟能够见风使船,多方应付。她的婆婆邢夫人要她去向贾母为贾赦讨鸳鸯做妾,她很巧妙地摆脱了。王夫人疑惑大观园中的绣春囊是她所有,她很委婉地洗刷了。王善保家的怂恿着王夫人搜检大观园,她心里觉得这是一种轻举妄动,也伤害了作为荣府当家奶奶的面子,她就自己站在侧面,消极参加,留给探春去给王善保家的以迎头痛击。凤姐生病,探春暂代家务,她很快地感觉到必会首先拿她“作法子”,同时也能识透探春的“新政”也必不会真正推行,于是就以退让迁就态度避免冲突。她看出贾母王夫人偏爱宝钗,就加倍铺张地为宝钗过生日;看出王夫人选定了袭人为宝玉的候补侍妾,就从各方面去优待袭人。李纨带领众姊妹声势浩大地找她加入诗社,她知道这不过是要她出钱,她就答应担任“监诗御史”职务,先出五十两银子,免得被人们看作是“大观园的反叛”。从农村来告帮的刘姥姥忽然为贾母所欣赏,她立刻发觉了这是老太太最妙的消遣品,就把这乡下老太婆当作“宝贝”
    看待了。作者对于这一位目光四射手腕灵活的少妇,随处都以极巧妙生动的手法加以刻画,使读者到处接触到她才智的锋芒和活跃的形象。
    统治阶级权术家的特长之一是善于在诸般矛盾之中紧握住最有利于自己方面的一环。贾府的最高权威者是贾母。这老太太似乎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缺憾了,她不幻想得不到的要求,所不可少的只是要一切人来满足自己的晚年享受。凤姐就把如何经常为贾母制造热闹,博取欢心,当作自己的最重要的工作。在贾母宠爱支持之下,凤姐常把封建家庭的尊卑长幼等等体制,搅得稀烂,别人无可如何。
    凤姐不是丑角,但丑角这种姿态可以当作工具使用。她在贾母面前充分地发挥着诙谐的才能。贾母为了贾赦讨鸳鸯做妾而大生气,一家人都吓得战战兢兢,这时候是她显本事的机会了。她首先假意地反派了贾母的不是,她说: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如果我是男人,我也要她。这样逗得老太太发笑,然后打起牌来,又故意输钱,故意抵赖——
    ……薛姨妈笑道:“果然凤姐儿小气,不过玩意儿罢了。”凤姐听说便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柜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它呢。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
    王熙凤也深知她绝不能单单依靠满足贾母一人,就能在荣国府站得稳,作的通。她必须既有严酷地压制别人的威力,又要照顾各方,面面俱到,具有多种多样适应的方法。她除了弄机变权术,搞贪污克扣之外,这富有才智的少妇也是对现实生活充满了兴趣。她对宝玉及众姊妹并不伤害,尽可能满足他们的需要,还及时凑趣。在“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的时候,她也居然来上一句著名的“开篇”——“一夜北风紧”。她缺乏文化教养,不会吟诗联句,行酒令打灯谜等等,但心灵口利,谈笑风生,也博得老少尊卑的喜悦。丫环婆子哪个不怕她?可是一听到琏二奶奶要讲故事说笑话了,都挤得满满地来听。
    《红楼梦》作者写王熙凤的口才,也和写王熙凤的性格一样成为奇迹。她随时顺口而出的动人的说笑,使读者如闻纸上有声;而且,只有她这一个人才能说得出那些语言,她如果不说出那种语言时,书里的人物和我们读者都同样不满足。在原作者笔下,王熙凤的语言几乎时时刻刻和王熙凤同在的。偶然她因病或因故“缺席”,人们是感觉到多么寂寞呀!至于那些为自己的吹嘘或对别人的恶骂,口才又成为她抬高自己打击别人的锋利武器。当她协理宁国府处境顺利之后,贾琏从南方回来了,夫妻见面——
    ……凤姐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备了一杯水酒洗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贾琏遂问别后家事,又谢凤姐操持辛苦。凤姐道:“我那里管得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针,我就认做棒槌。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过大事,胆子又小,大大略有些不自在,就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大又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
    殊不知我捻着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更可笑那府里蓉哥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允了,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人仰马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她?
    ”
    谁都知道,这分明是故意撒谎,她偏说得那么美妙动听。可是她若一旦翻脸,就从那同一的口里喷出最粗野下流的声音。当她把尤二姐骗人了大观园之后,便去大闹宁国府,贾蓉跪在地下自己打嘴,宁府的下人们黑鸦鸦跪了一地,凤姐骂尤氏道——
    “……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住了?要不就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去?……自古道‘妻贤夫少祸,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么敢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有才干,又没有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只就是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
    凤姐能对她的平辈妯娌尤氏这样借端讹诈,撒泼撒赖,当然更能对一般奴才使用非常残酷的压迫。作者曾借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作正面的暴露。他对尤二姐说:“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话虽说得明白,结果那兴儿自己毕竟也遭遇上了,尤二姐的事被凤姐发觉之后——
    ……那兴儿……看见凤姐的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道:“再有一字虚言,你先摸摸你脖子有几个脑袋瓜子?”……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才欲打时,凤姐骂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
    ……”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喝声“站住”!……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作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
    口才与威势是作战的武器,掌握权力掠取财富是作战的目的。贾府内部的用人行政,大多逃不出凤姐的手掌心。贾珍要派贾蔷到江南去采买唱戏的女孩子,贾琏原不甚同意;但贾蓉示意凤姐,凤姐便立刻发言支持,使他通过;于是蔷蓉两个当面许下了贿赂。贾琏要派贾芸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差使,凤姐却先答应了贾芹,结果把贾芸打消了;于是贾芸悟道:“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他就使用贿赂和巧妙的语言来说动凤姐,果然派了他充当大观园中种树的差使。馒头庵老尼姑求了凤姐假冒贾琏之名,托了长安节度使,强迫别人退婚;结果张家的女儿和某守备的儿子,双双自尽,而凤姐就以别人两条命无所顾忌地得贿三千两。凤姐经常叫心腹奴才在外面放高利贷,甚至把上上下下的月钱常常克扣,挪用、放利。贾母为凤姐凑份子过生日,她连最卑下穷苦的赵姨娘周姨娘的钱也不肯放过。贾琏要请鸳鸯偷取贾母的银器去典押,必须先许下给她的好处,才能办通。直到最后贾府抄家,她的成大箱的放利钱的票据是主要罪证之一。凤姐自己是荣国府这一家庭的当权者,同时也就是这一个家庭的贪污盗窃弄权营利的首脑。她使用着自己的特权,剥削着这全家的利益;无怪于贾府一般子弟、奴仆乃至婆子丫环们都各营其私,各舞其弊,纷扰与罪恶,层出不穷,凤姐怎么可能去执行任何有利于整个家庭的统治管理的计划呢?
    作者深深看透,极度的贪权与好利,必然和残酷的心机、纵欲的私生活不可分。作者曹雪芹写凤姐是一开始就采取非常的手法,把她性格中的几个主要方面同时抉发出来:“贾琏戏凤姐”和刘姥姥眼中所见她和侄儿贾蓉的暧昧关系,是部分地显示了凤姐的性生活。“协理宁国府”是表现凤姐的才干。“弄权铁槛寺”是暴露凤姐的贪污。“毒设相思局”是指斥凤姐的残忍。而作者最着力指出来的是凤姐的自恃与狠毒的特性。在以凤姐自己为中心来看贾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贾母是她掌权为恶的靠山,王夫人昏庸可以由她愚弄,邢夫人吝啬不过使她蔑视,李纨不问现实,探春有才而无权,尤氏庸懦而无行,贾政是个衣冠整齐故作尊严的木偶,宝玉反对现状而无法处理现状。至于贾珍贾琏贾蓉贾芹贾芸那些荒唐而低能的“爷们”,或加以羁縻,或收为鹰犬,哪放在她眼里。凤姐说:“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这是作者揭发强悍的统治者明知道,那些神鬼的威慑,只是拿来用作愚弄和镇压众人的工具,到自己要进行罪恶勾当时,就坦然摔掉它。凤姐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做出许多事来:她偶然感到触犯了她的尊严,就把一个“癞蛤蟆”式的贾瑞,略施手法,无必要韵置之死地。
    为了看穿赵姨娘有一个可以作为向上爬的资本——儿子贾环,她就随时欺压这母子俩。
    她假装贤慧把尤二姐骗入大观园,尤二姐既生得比自己美丽,又有了孕,就以最狡诈最狠毒的方法把她逼死,还要设法追杀她的前夫张华。此外,作者还在许多地方刻画凤姐的狡诈,譬如听说鲍二家的被打后上吊而死,她家里将要打官司,她起初也暗吃一惊,但立刻就说不许赏她们的钱,还要反告她们一个“借尸讹诈”。又如王夫人根据下边的私诉而查问凤姐扣发月钱的事,她一走出来就发话示威,说“从今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这都是她得之于一般旧社会的权术的心传。为了感到命运之威胁和地位动摇的恐怖,她必须用尽一切阴谋与残酷,以控制环境,以排除异己。
    凤姐是当时贾府家庭战场上的一个胜利者,作者在书的开始处就使秦可卿向她托梦,指出这一个大家族的危机,而善后的办法只有多替公家置义田,立家塾,即使抄家没产之后,子孙也还有点依靠,凤姐难道对于这一启示毫无警惕吗?然而她以为那些公众的事,以后的事,绝不比目前的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行将没落的统治层中的当权派都只有挣扎撑持于一时,而不会有什么长远打算和乐观精神。凤姐总揽贾府家务,她最看得清这一大家族的种种矛盾与危机。但她的想法,既不是贾政式的使宝玉继承祖业,绵延世泽;也不是秦可卿式的及早回头,留有退路;更不是探春式的兴利除弊,锐意革新,而她所要的只是一大家族得到暂时的存在,以便供她自己的支配与剥削。她越感到好景不长,越不宽容别人,越不放松自己,她日夜辛劳,拼着自己一人的精力,为个人私利而奋战到底。因此不能不在贾母面前,“效戏彩斑衣”,以点缀升平。不能不“恃强羞说病”,以支持局面。到了最后,她还要秉承贾母和王夫人的旨意,玩了一套“掉包”把戏,拆毁了宝黛的婚姻,结果是黛玉死亡和宝玉出家。
    罪恶腐朽的统治者必然制造别人的悲剧,但到了最后,也必然葬送了自己。当查抄的轰雷落到贾府屋顶上的时候,这位纵横一世的“女英雄”王熙凤,也正到了心血耗尽威力垮光的末日,于是她终于被压在自己所拉塌的这座大厦底下了。作者在人物赞里发表了他的批评与感慨——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唿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王熙凤是作者笔下第一个生动活跃的人物,是一个生命力非常充沛的角色,是封建时代大家庭中精明强干泼辣狠毒的主妇性格的高度结晶晶。从她一出场就生龙活虎,如火如荼。一路故事的发展,性格的表现,作者一丝不懈地挥动着巨如铁柱、细似金针的妙笔,予以杰出的刻画。而且无论是她自己的传记或配合别人的场面,作者总把她安置在万目睽睽的舞台口上,使观众目不暇给,耳不暇听。
    《红楼梦》作者一面无情地揭发凤姐一切罪行,并不遗余力地刻画出她独断独行、不恤人言、不顾后果的“毅力”。但另一面也深刻地剖析这位强者内心中多少矛盾与软弱之处。凤姐自称不信鬼神,可是贾瑞、张金哥夫妇、鲍二家的、尤二姐都是怎么死的能不能忘掉?,舆论认为她过分精明,不是寿者相,说她若不积阴骘就要短命,她心上能不留下深重的暗影?。她生活条件中缺;乏一个儿子,她惟一的一个女儿巧姐就要请刘姥姥起个名字,靠靠她的“福”。她文化水平太低了,不懂一般闺阁中琴棋诗画的消遣,在衣食享受权利争夺之外,并无精神生活可言。对于男性,为功利需要可以驱使,为精力剩余可以玩弄。但贾蓉后来竟帮助贾琏偷娶尤二姐,刺痛了她的心。她唯一知己秦可卿死了,从此成为一个绝对孤立的人。对自己第一忠实的心腹丫环平儿,她仍不免要怀疑和防范。她压倒一切,也到处都树立敌人,曾几乎被死敌赵姨娘阴谋害死。她知道自己是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曾对平儿说,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但是因为权利高、责任重,“骑上虎背,虽然看破些,一时也难放宽”。因此,她只能本着“宁叫我负人,不叫人负我”、“日暮途穷,则倒行而逆施之”的理论,硬干下去。自己病越加重,精力越不够,越要勉强支撑,越要紧紧地握住支配权到自己死亡之日为止。
    象王熙凤这样一个反面人物中突出的典型,可以说整个的封建时代中国小说中少见的。在封建社会的历史真实中,人们是可以常看到具体而微的“小王熙凤”以及“得其一体”的“局部王熙凤”。过去不是常听人说,“那个女人简直像王熙凤”吗?这可以反映曹雪芹笔下人物的真实性和概括性。王熙凤这种人物之产生与消灭都有其必然的社会原因,反动统治阶级不到没落阶段不会产生这种“乱世奸雄”。反动统治阶级不到崩溃的时候,王熙凤这种人物也不会消灭;这一个王熙凤死掉,会有另一个王熙凤诞生。
    伟大的原作者曹雪芹除了写出这一重要人物的成长、显赫,也安排了她的消灭过程。就《红楼梦》序诗中所写“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来姑妄猜之:到了贾府抄家,贾母死亡,王熙凤坏事做尽,威权失尽,贾琏也先对她冷淡疏远,以后又休了她送回南京去,最后她结束了生命——是否这样一个结局呢?如果大体上是这样,那么王熙凤之覆败与死亡,是被社会变迁即“人的法则”所决定的。续作者高鹗写王熙凤的罪恶暴露、心劳日绌、失去靠山、呼应不灵等等大体上是符合的。可是写到这一人物之最后结束,却是由于众鬼索命而亡。这岂不是由“神人共忿、应予天诛”而出现了“因果报应”——神的法则了?
    1943作于重庆,1963改于北京
    原载:《光明日报》1981年4月25日、27日
    
    原载:《光明日报》1981年4月25日、27日 (责任编辑:admin)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评论
批评
访谈
名家与书
读书指南
文艺
文坛轶事
文化万象
学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