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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梦境描写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林坚 参加讨论

    梦境,作为一种特殊的心理现象,自古以来就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箸超在《古今小说评林》中甚至说:“中国小说,无一书不说梦。”①在描写梦境的古代文学作品中,《红楼梦》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清代红学家、护花主人王希廉指出: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湘》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红搂梦》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座幻境,而一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芸轩梦语含糊,甄宝玉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锢: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宝玉梦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私情痴梦,尤二姐梦妹劝斩妒妇,王凤姐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说梦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议。(《红楼梦总评》)②
    的确,《红楼梦》写梦之多、写梦之奇、写梦之妙,堪称一绝。书中那变幻多端、异彩纷陈的梦境描写,作为表现人物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体现作家的思想与情感的一种特殊艺术手段,造成了迷离恍惚、耐人寻味的独特的审美境界,吸引着读者去探幽发微。
    人物之“梦”:梦境描写的客体真实性及其审美功能
    到目前为止,梦境心理还是未被充分而又准确地加以认识的人类心灵奥秘之一。不过,在这方面现代心理学家们已经取得了极大的进展。现代心理学认为,梦是一种无意识、潜意识的心理现象,是潜意识在睡眠状态之下不自觉的表象化活动,是人的生活积淀和情感积淀的曲折反映。弗洛伊德指出:“梦,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份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份乍睡少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③既然梦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因而作家借助这种形式以刻划人物的复杂的心理世界自然也是很有意义沟。《红楼梦》为我们提供了成功的艺术经验。
    在《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中,曹雪芹提出了“实录其事”的现实主义的美学理想。他讨先通过自己的化身“石头”之日说道:此书所写乃“我半世亲睹亲闻”,“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然后叉通过“空空道人”的思忖加以强调:“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所谓“追踪蹑迹”、“实录其事”就是真实地描写现实生活,就是“对于人和人的生活环境作真实的、不加粉饰的描写”④。我以为,在曹芹对人物的真实描写中,梦境描写也是其“实录”的内容之一,它对于丰富与深化人物的精神世界具有独特的审美功能。
    《红楼梦》中描写了三十二个“梦”,其中前八十回二十个,后四十回十二个。这些梦,作为书中人物(作者所要“实录”描绘的现实中的主要客体)无意识、潜意识下的心理活动,体现出人物精神世界的复杂性,是构成人物(客体)的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梦境描写,是深入人物内心世界、揭示人物潜意识(为人的“理智”所压抑的冲动和欲望等等)的一条重要途径。因为,“既然人的精神活动的原始基础是意识背后的潜意识,那么,在睡眠中,即在人们停止自觉的意识活动时所发生的梦的活动,就恰恰是潜意识的最生动、最典型、最纯粹、最真实的表演。”⑤
    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写年方十六岁的丫环红玉丢了手帕,傍晚到怡红院中寻找,恰逢宝玉要喝茶而无人照料,她眼明手快“早接了碗过去”,抓住机会“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以攀高枝。不料却撞着提水回来的秋纹、碧痕二人,被她们好一顿奚落嘲讽,“心内早灰了一半”。正在懊丧之际,忽然听老嬷嬷说贾芸明日要带花匠来种树(这贾芸正是红玉白天见过、而且眉目含情的),于是——
    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
    脂砚斋批云:“《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⑥这个妙龄少女春心萌动的相思梦固然“写的新奇”,但其价值更主要的还在于它是写得十分典型的。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封建时代,追求自主爱情往往是违反社会的伦理的观念的。红玉作为一个身份低下的粗使丫头,其对爱情的渴望在正常心理状态之下更是被自身的“理智”所压抑着的。这种来自无意识领域的欲望,不见容于外界环境,惟有在梦中才能获得发泄、获得满足。在这里,红玉之梦体现为一种带着强烈感情的愿望达成,是潜藏的思想、意念在睡眠状态之中越过“理智”的禁界而浮现在梦中。她的潜意识在梦中物象化了,成为具体生动的情境(梦境),就象亲身经历着一样,这正是弗洛伊德所指出的“梦程序最明显的特征”⑦。曹雪芹正是通过这种逼真的梦境描写,深刻地洞察了人物的深层心理活动,使人物形象(哪怕是红玉这样一个普通的丫环)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后四十回中,我们也可以见到典型的关于愿望达成的梦境描写。第八十七回写妙玉“坐禅寂走火入邪魔”,刻划出一个青年女尼在封建道德和宗教意识的精神重压之下在“禅寂”状态之中的变态心理。“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来到大观园中与惜春下棋。宝玉悄悄从旁观看,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问得妙玉“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看那棋”。后来妙玉告辞,自云:“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即主动引路。走近潇湘馆,二人又同听黛玉弹琴吟唱“之子与我心焉相投”的重重忧思。这都一再触动了妙玉深藏心中的春情。回到庵中,吃了晚饭,妙玉即上禅床打坐。——
    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碌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问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直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
    作者敢于以“走火”之笔揭示出妙玉这一身居禅关、心性高洁的青年女性的“尘缘未断”(实际上是在异常心理状态之下挣破精神枷锁的束缚而突现的人性复归),的确是惊世骇俗、令人震颤的!一些当代研究者对此也大惑不解,认为续书者高鹗之流歪曲了曹雪芹的人物设计,把妙玉写成了“神经变态的色情狂家伙”,“歪曲了妙玉的心理和个性”云云。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梦境描写是难以令人接受的。实际上,这种描写具有很强的客观真实性。梦境,作为人的潜意识经过改装与变形而表象化的最常见的途径,它往往曲折地反映着人的某种本能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在通常情况下是“理智”所不允许的,“它们往往违反伦理的、审美的或社会的观点,我们平时根本不敢想到,纵然想到也必深感厌恶”⑧。但是,这种潜含于无意识领域中的欲望太强烈了,完全的压抑是不可能的。在睡眠状态之中,“理智”这一检查官部分地放松了对无意识欲望的监督和控制,从而使得“(受抑制的)愿望(经过改装而)达成”⑨。妙玉的梦,正是其无意识欲望在理智的长期自我压抑之下,经过凝缩和转移作用,而形成的戏剧化(形象化)的猛烈喷发(她从梦中惊觉之后仍是胡言乱语的迷狂状态也是这种喷发的另一形式)。“日间宝玉之言”以及入睡前两猫相唤的情景(物犹相恋,人何以堪?)乃是此梦的刺激来源;而妙玉长期以来钟情宝玉、对宝玉的美好印象(这在八十回中已有不少含蓄的描写,如第四十一回写妙玉独以“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第五十回写大观园中姐妹们单派宝玉去讨栊翠庵的梅花,黛玉还阻止派人跟去,说是“有了人反不得了”;第六十三回写妙玉下拜贴给宝玉:“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等等),这些早期印象与情思,由于寺院环境和尼姑身份所迫,在理智的沉重压抑之下不为意识所容而积淀在潜意识中,此际终于成为梦的材料来源,经过充分的伪装,幻化为王孙公子求娶、强盗持刀逼勒等意象,即所谓“梦的外显的内容”。作者正是通过这一触目惊心的梦境描写,悲愤地控诉了封建道德与佛门戒规对人性的摧残、对青年男女之间美好情感的扼杀;同时,也真实地展现了妙玉复杂、深秘的心理世界,折射出她内心的痛苦,传达出她受压抑的心声。
    梦并不都是愿望的达成。有些梦并不包含一个愿望,而是提供了对梦者自身或他人的个性的一种洞察。因为梦中乃是人的唯一自由的国度,在这种较为自由的时间和空间氛围里人可以暂时摆脱外部世界的干扰与控制,回归到真正的自我状态,从而依据自己的“理性”主观地看待一切,通过梦境的变态形式闪现出对自身或他人的深刻认识。这样,一些梦就不仅有回顾以往、透视现实的意义,更有着预示未来的功能。对于梦的预示功能,在《红楼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前八十回中,最著名的就是第一回的“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和第十三回的王熙凤梦见秦可卿这三场大梦。第一场大梦预示着黛宝爱情的悲剧发展,第二场大梦主要预示着大观园中众如儿的悲剧命运,第三场大梦则着重预示了贾府由盛而衰、“盛筵必散”的败亡命运。这里,预示性的人物之“梦”,虽然主要地已成为作者之“梦”(这一点我们将在下一部分加以探讨),但也并非全然是脱离入物形象的,在一定程度上它仍然是具有客体真实性的。比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即曲折地反映出宝玉这个“聪俊灵秀”、不同凡俗的“情痴情种”对大观园中众女儿们命运的担忧,反映出他对纯洁、美好的理想境界的向往。显然,梦境描写与梦者的性格、心理还是有着一定的联系的。这样的梦,如果按由宝钗、黛玉或凤姐、贾母之类的人物来做,那就失去了生活真实的基础。因此,也只有“悟彻”“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甄士隐,作者才让他梦得一半太虚幻境,看到那“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
    特别值得重视的是第八十二回“病潇湘(林黛玉)痴魂惊恶梦”,这是后四十回中写得最好、最深刻的一个梦,也是全书最精彩的梦境描写之一。红学家们曾一再指出;黛玉此梦“含有重大的心理学上的意义”⑩。这个梦的刺激因素是白天薛宝钗派来送“蜜饯荔枝”的老婆子的“一番混话”。那老婆予进屋见了黛玉,笑着说:“怨不得太太(薛姨妈)说这样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出了屋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后来“黄昏人静”,,黛玉想起这些“混话”,“甚是刺心”,“千愁万绪,堆上心来……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不知不觉”进入梦乡:先是贾雨村来了,要见她;又是凤姐等人“一来道喜,二来送行”,说是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升了湖北粮道,“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黛玉)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黛玉不信,众人竟“都冷笑而去”。黛玉恍惚又见到贾母,便向她求告:“老太太救我!”谁知百般恳求,老太太却不为所动。黛玉“情知不是路了”,要“寻个自尽”。又想到宝玉,“便见宝玉站在面前”,也向她道喜。黛玉急得“紧紧拉住”宝玉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要她留下道:“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以刀剖胸,“只见鲜血直流”。——。
    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幺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位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真是写得恍恍惚惚、如梦如幻。清人周春《阅红楼梦随笔》评此梦:“梦境虽空,然亦半真半假。”[11]在梦的“假”的外显内容背后,有着“真”的内隐思想。透过变幻迷离、荒诞不经的梦境表象,我们看到了黛玉这个生性敏感的少女对自身“搁在这里,不成事体”的处境,对贾母凤姐等“平时何等待的好”却见危不顾的虚假态度,以及宝玉对“木石前盟”的坚定、执着,等等,都有着极为深刻而又清醒的认识,闪现着她的“理性”自主地洞察事物的真知灼见。继母把她许给一个亲戚做续弦夫人、宝玉剖心明迹等怪诞的戏剧化梦境场甄,其内隐意义即柱予;它是对尚束发生却可能发生的未来情景的形象化预测,预示着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这样的梦境描写,并不以外部生活的逻辑合理性为规定,而契合于人物的心理个性,正是清人杨维屏所谓“痴心幻出梦荒唐”(《红楼梦戏咏·黛玉》),因而是真实可信的。清代红学家“晶三芦月草舍居士”在《红楼梦偶说》中曾精辟地分析了黛玉此梦的容体真实性:“且夫黛玉,篱下寄生,流离已征薄命,尔乃因缘颠倒,无所归之穷愁,常烦寤寐,故其有梦也,非止积忆之劳神,实乃终身之深憾也。”并指出了它的预示灾难命运的惫义:“乃无端睡若非乡,眠若无地,不啻梦花成冢,葬送于黄土陇中矣。吁嗟乎!……梦幻既无完场,梦险更无别路。黛玉之恶梦有如是者。”[12]当代有些研究者解释此梦,或有新奇之说,如云“宝玉韵血提醒他们二人,彼此同一血缘,故此宝玉对她没有‘心’”,意为“姑表兄妹”不能结合[13]。实际上是迷惑于此梦的外显内容,未能从整体上把握住它的内隐思想,以致曲解了它的真实意义。
    《红楼梦》中的人物之“梦”,虽然往往夹杂着一些天人感应,祸福因果、神灵鬼怪的内容,但大多还是植根于现实生活土壤中的真实的梦。作者通过梦境描写以折射人物丰富复杂的心理世界,无论是写人物之“梦”的愿望达成还是其预示功能,都形象地再现了梦境特有的气氛、格调以及梦者特有的情态、心绪,既使人物之“梦”与人物的整个内心世界辩证统一,又使人物之“梦”各具梦者的个性色彩,从而在荒诞的表象下隐含着并不荒诞的人物心灵奥秘的真谛,达到了“荒诞的真实”,实现了开拓人物内心世界的艺术功能。
    作者之“梦”:描写梦境的主体能动性及其审美功能文学作品中的“梦”,归根结蒂乃是作者之“梦”。书中人物无意识的、非理性的、非自觉的做“梦”,实际上却是作者意识的、理性的、自觉的写“梦”,是作者从自已的主观愿望和创作需要出发而选择与安排的结果。一方面,作者写“梦”时,已经将生;活中自然形态的梦经过了理性的艺术思维的过滤,经过了自觉的选择、提炼、整合等艺术加工,使形式混乱和不一致的、近乎支离破碎的梦发展为某种相对完整、统一的艺术存在,形成近乎连贯的意象体系,渗透入作者的寓意和审美观念;另一方面,作者更可以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利用梦境所提供的较为自由的时空,创造性地进行艺术虚构,酣畅淋漓地驰骋想象,形象生动而又含蓄深沉地展示出作者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思索和强烈情感,从而充分发挥创作主体的主观能动性。《红楼梦》的梦境描写,即十分鲜明地体现出了作者的主体精神。在通行本《红楼梦》一开篇(甲戌本列为“凡例”第五条),作者即明确宣称: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应当看到,曹雪芹强调表现“梦幻”与主张“实录其事”,既反映了作者世界观、审美观中的深刻的矛盾,也有着内在统一的一面。有人说,曹雪芹强调表现“梦幻”,是由子他处在大兴文字狱的封建时代,不得不借助于“梦幻”之类的“假语村言”以掩盖自已的政治倾向,为作品涂上一层扑溯迷离的保护色。这种解释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却只是着眼予文学的外部关系,更深刻的原因,则在于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创作主体对现实、对人生的总体认识。曹雪芹的世界观,从根本上说就充满着“人生如梦”的悲剧精神。他在《红楼梦》一开篇自云“历过一番梦幻”,就是指自己少年时代在一个贵族官僚家庭中过着优裕豪奢的公子生活,不料其家族在康、雍政权交替过程中突遭株连,被抄家没产,落得个“树倒猢孙散”的悲惨局面,作者竟至于潦倒京郊、有时连肚子也吃不饱的窘困境地。对曹雪芹来说,这种盛衰逆转的悲剧的确是如“梦幻”一般不可思议的。其友人在赠答诗中曾一再指出这一点,如敦诚云:“扬州旧梦久已党”(《寄怀曹雪芹》),“衡门辟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赠曹雪芹》);敦敏亦云:“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14],等等。对时代和个人命运的这种如梦如幻的悲剧感受,投射在作品中,就形成了以悲为主调的审美特征。在第一回中,曹雪芹即通过一僧一道之口叹息“乐极悲生,入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并以《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形象地反映了自己对动荡、变幻的现实的深刻怀疑和失望。作者的知青好友脂砚斋也由衷地赞同这种将人生归结为“梦”与“空”悲剧情感,他在甲戌本第一回回前诗中写道: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15]又在庚辰本第四十七回中悲不自禁地命笔直批道;
    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是梦,秦(可卿)之家计长策叉是梦,今(香菱)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16]
    可以说,曹雪芹“人生如梦”的根本看法以及以悲为主的审荚情感,诱发和引导着他在作品中表现幻梦,并在描写梦境时充分发挥主体能动性,使艺术想象的自由得以最为限度地实现(高鹗续书也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了曹雪芹的这种主体意识的制约和支配)。作者有意识地介入一些关键的人物之“梦”,使之化为作者之“梦”,从而更强烈地表现作品的主题指向与情感指向,发挥现实性描写(甚至包括一般的人物之“梦”)所难以具备的审美功能。
    作者的主体能动性,主要就体现在:突出地强化了“梦”的预示功能,使之具有象征(以至于是笼罩全书的整体象征)的意义,富有命运感和历史感。“梦”不仅能够揭示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且还往往预示、象征着特定的现实内容。比如第七十二回,凤姐自述的一个梦:
    “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叉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
    脂批云;“反说可笑,妙甚。若必以此梦为凶兆,则思返(反)落套,非红楼之梦矣。”[17]这一梦境,诚如旺儿家的所解释的,是凤姐作为管家大奶奶“日问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刺激生成的幻象,做梦者与释梦者都没有意识到它是什么“凶兆”;然而你者却使它成为即刻就有应验的预示。旺儿家的释梦的话音未落,便有“夏太府发了一个小内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哲借一二百(两)”了。这就使凤姐之梦成为一种象征,以变形的方式直接地形象化地暴露出皇家内廷的逼迫勒索、巧取豪夺,起到了“声东击西”、“含沙射影”的作用。
    在前八十回那最重要的三场大梦中,曹雪芹更使它们具有着总摄全局的整体象征的意义。杨周翰先生曾经指出:“前两场梦是理解全书的钥匙和出发点,第三场梦是碧解前两场梦的钥匙和出发点。其他的梦看来仅有局部的意义。”[18]这正是因为三梦乃是作者之“梦”,作者赋予了它们以预示整个贾氏家族由盛而衰的结局、预示大观园众女子悲剧命运的象征、隐喻意义。这几场大梦,极大地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把过去与未来、人间与天上、主观与客观都有机地融合在相对集中的艺术空间里,包含着比人物与情节之类的因素更为巨大的艺术容量,产生了扣动人心的命运感。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听到的《红楼梦曲》中唱道;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聪明累》)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收尾·飞鸟各投林》)
    作者随着人物梦中的意识流动与情境推移而安排的这些词曲,充满了对人生变幻,物换星移的哲理思考,充满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命运感。它们为四大家族的盛衰,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以至“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勾画出一条合乎历史规律的运动轨迹。这种笼罩全书的梦境描写,实际上是作者的借“梦”说法,体现出作者对历史发展的预感。虽然作者不可能作出科学的解释,但他却从封建末世的现实生活中感受到了封建地主阶级必然没落以至灭亡的历史趋向。当然,我们也不应忽视,与此同时《红楼梦》中的梦境描写往往还弥漫着作者悲剧的人生观和宿命思想的浓重色彩。
    应当承认,后四十回续书中所体现的人生观和美学思想,与曹雪芹是有明显差异的。但我认为,在以象征之“梦”总结全书的描写上,高鹗尽可能地呼应前八十回,使贾宝玉两次梦游太虚幻境成为囊括全书的基本框架,从而在整体意义上成为命运感的象征,这是应予基本肯定的。
    《红楼梦》中象征化的梦境描写,表达了作者丰富而又深刻的人生感受。其凝聚而成的命运感、历史感,就象一个强力磁场,给读者以巨大的吸引。如果去掉这些作者之“梦”,小说的艺术魅力必将大为削弱,甚至也就不成其为“红楼梦”了。
    在象征功能之外,《红楼梦》中的作者之“梦”还具有干预功能(即在情节演进过程中,作者通过人物之梦进行干预,以推动矛盾冲突的发展。如第八十二回写贾府趋向衰败之际,元妃在梦中告诫老太太“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评论功能(如第一回甄士隐梦中,作者通过一僧一道之口对宝黛爱情悲剧神异化故事所作的介绍与评价)等等,也都有着一定的审美意义。晚清“解庵居士”指出:
    作者既以“梦”名其书,则书中凡言“梦”者,其非尽属梦也明矣。(《石头臆说》)[19]
    我们正不可辜负了作者奇想天开写“假梦”的良苦用心。
    通过对《红楼梦》梦境描写的初步分析,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两点基本的认识:
    一、《红楼梦》做到了人物之“梦”与作者之“梦”的辩证统一,即梦境描写的客体真实性与主体能动性的辩证统一。其梦境描写大多是以生活真实为依据、合乎人物心理活动规律的,就象人们在生活中常常经验过的梦境那样逼真可信;更有一些梦境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真实形态的限制,经过大胆的想象和奇特的夸张,若即若离,似真似幻,寄寓了作者的情志,获得了不同凡响的审美效果。
    二、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的梦境描写成就极高,特别是“太虚幻境”这样一些独逞新奇的作者之“梦”,尤为前代种种写梦之作所不可企及;但是,高鹗在后四十回续书中的梦境描写也取得了相当高的艺术成就。其作者之“梦”为曹雪芹体现在原著中的主体意识所制约,未能达到曹雪芹的高度,还留有一定的仿造痕迹;但在人物之“梦”的描写上,则是大大地丰富和发展了,更加细腻、深入,逼真传神。因此,在高度评价前八十回写梦成就的同时,我们也不应低估后四十回的成就。曹雪芹与高鹗,都为古典文学中的写梦艺术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注:
    ①②[11][12][14][19]均见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
    [3]⑦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赖其万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
    ④高尔基:《论文学》,孟昌等译,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
    ⑤高宣扬编:《弗洛伊德传》,香港1980年版。
    ⑥[16][17]《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
    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10][13]见[香港]陈炳良:《<红楼梦>中的神话和心理》,《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3期。
    [15]《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影印本。
    [18]杨周翰:《预言式的梦在〈埃涅阿斯纪〉与〈红楼梦〉中的作用》,《文艺研究》1983年第4期。
    原载:《盐城师专学报》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原载:《盐城师专学报》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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