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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云翘传》对《红楼梦》艺术创新的多重影响(下)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董文成 参加讨论

    五、成套象征体系的创造性应用
    陈洪先生在《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中的象征传统》(见《明清小说论丛》第五辑,1987年9月,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一文中,列举我国古代长篇小说中象征的主要类型共有六种,其中虽然没有谈到《金云翘传》的象征类型,但所举的六种类型象征在《金云翘传》中都有,并且已不是个别偶尔运用一下,而是发展成一整套综合运用的象征体系。把象征当成一种十分重要的表现手段,运用得如此普遍,可以说是象征手法达到高级形态的典型案例。而这种象征体系,甚至象征手法的某些细节,都被后来的《红楼梦》所继承和发扬,达到古代小说象征艺术的最高峰。下边,我们就以陈洪先生总结的六种象征,分别比较一下《金云翘传》对《红楼梦》的影响。
    第一类:"名称象征"。在《金云翘传》中,这类象征大多通过谐音法来暗示。
    例如:束守(束手)、终事(帮助王家了结冤案的公差)、楚卿(畜生)、邹家(诌家)、台州(太诌)、大荒(大谎、太荒唐无稽)、史昭(使招儿)、裘饶(求饶)、卜济(不济)、华仁(华人)、张能(装能)、李进(向里攻进)等。另外,则为意义上的象征。例如:断肠会、断肠教主、断肠册、断肠题目、断肠诗、断肠部、揽翠园、来凤轩、凝碧楼、都诈、束其心、甘下流、宦鹰、宦犬、招隐庵、薄幸、三合道姑、洗冤会、空混、宣义娘、喻恩娘、利便、权宜、纽合、阴谋、云水庵、化外等。《红楼梦》中也有这两种情况。前者如:焦大(骄傲自大)、贾政(假正人君子)、贾雨村(假语村言、假语存)、甄士隐(真事隐)、娇杏(侥幸)、秦钟(情种)、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王仁(忘仁)、葫芦庙(糊涂庙)、十里街(势力街)、仁清巷(人情巷)、英莲(应怜)、冯渊(逢冤)等。后者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馒头庵、铁槛寺、水月庵、稻香村、晴雯、袭人、侍书、司棋、紫鹃等。二者间最明显有独特承袭性的名称象征有:《金云翘传》中的大荒、云水庵同《红楼梦》中的大荒山无稽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水月庵等,都含有虚荒渺茫、纯属于虚乌有的含义,暗示为杜撰出来的,不是生活中实有的真实地点和人物,以此来提醒读者切不可把书中虚构的艺术细节当成生活真实,切不可把小说当成历史来考证或索隐。
    第二类:"预言象征"。《金云翘传》第三回,写王翠翘自我表白道:"记妾幼时曾遇一相士,他道妾一代才情,千秋薄命,纵有平吴之功,不免西江之恨。"这正预言了王翠翘虽然有说降徐海之功,却功高不赏,反受督府戏侮并当战利品赏给土酋为妇,翠翘愤而投江自杀的一生重大经历。第十四回,王翠翘被宦氏派豪奴化妆成的强盗劫走后,将一具无主女尸烧毁在翠翘所居室内,翠翘的第一任丈夫束守误以为翠翘已死。后请当地道士洞玄"飞符召将判问亡魂",道士作法之后云:"此妇魔头深重,未能即死,今落在'气'字难中。一年之后当得相见,但姻缘不能再续耳。"正预言翠翘被妒妇宦氏打入侍女队中百般折辱戏弄,束生见面不敢相认的后事。《红楼梦》中写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个个都用了这种预言象征法。宝玉的象征除了一生下来口中就含下那块五彩晶莹的"通灵宝玉"以外,还有"抓周"时专抓钗环脂粉的行为及贾政对此的理解:"将来不过是酒色之徒",预言其同情女性悲剧命运的泛爱个性,而在仕途经济上则是毫无兴趣和作为(第二回)。第三回中写林黛玉自我表白云:"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生。'"这是预言黛玉入贾府后将会不得平安,病重夭亡。第七回写薛宝钗常年吃的药"冷香丸"药方也是个和尚送的"海上仙方儿",并指出薛宝钗的病"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第八回写薛宝钗戴的金锁,也是一个癞头和尚送的,后又传出,说将来必得遇到有玉的才能婚配。这都含预言成分。"木石姻缘"与"还泪"说,"金玉姻缘"与宝钗所作的竹夫人灯谜诗("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均象征宝黛钗三人的爱情婚姻悲剧。
    第三类:"梦境象征"。《金云翘传》中运用此类象征手法颇多,第二、四、八、十九回都有典型的梦境象征。第二回写王翠翘入梦后,见到名妓刘淡仙的鬼魂,引出断肠会、断肠教主、十首《断肠吟》。梦中的象征成为影响全书总体结构的结构象征,对《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的创造有直接的明显影响,留到后文再具体对比。第四回,王翠翘的梦境,则预兆她不久将落入火坑,经历一番惨烈痛苦的悲剧人生。梦中先见自己的订盟未婚夫金重赶回来救赎翠翘(翠翘当时已决定卖身赎父),翠翘被"贩卖人口的贼"抢走,扶上马,腾空飞去。翠翘攀住一个树枝,又下临火海,上有火球劈面打来。这一凶梦,引出翠翘的九首《惊梦觉》诗。第八回,写翠翘梦见刘淡仙,预言翠翘命不该死,将来在钱塘江上会有结局。此乃梦境象征中包含预言象征。第十九回写翠翘再梦刘淡仙,梦境象征同结构象征并用,收束全书故事,预言翠翘将同家人团圆。《红楼梦》中写梦更多,除了主人公贾宝玉的梦同上述王翠翘的梦十分相像,均是梦境象征和结构象征联合运用以外,还有王熙凤梦秦可卿预言败家之事、甄士隐梦中识通灵、"病潇湘痴魂惊恶梦"等等。最典型的是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的长篇梦境象征(在这一梦境中创造了笼罩全书的结构象征体系--太虚幻境的神话)和第一百十六回写贾宝玉第二次梦入太虚幻境的结构象征。余梦尚多,兹不赘述。另外,《红楼梦》中写入梦、出梦的方式,也同《金云翘传》有某些相似之处。例如:第二回写甄士隐入梦:"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卷抛书,伏几盹睡,不觉朦胧中走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出梦为:"士隐意欲跟着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晴看时,但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大半……"再看《金云翘传》第二回写王翠翘入梦:"翠翘题罢,情思不快,隐几而卧,朦朦胧胧,忽见一女子走近前来……"出梦:"翠翘正要去留他,忽被风吹铁马,铮的一声惊醒,却是一梦,只见月明如昼,花影参差,正是三更时分。"写法极为相似。第四回写翠翘入梦:"言毕,神昏体倦,就从乱草榻上和衣而睡,朦朦胧胧,忽见金生自外而入……"出梦:"正在危急存亡之际,树上掉下一块斗大的火球,照翠翘劈面打来,翠翘大叫一声:'烧杀我也!'晾醒乃是一梦。但见四壁萧然,孤灯半灭,月影横窗,微风窥户。泪眼朦胧,金生何在?惟有小妹睡于脚后。"《红楼梦》第五回写宝玉的出梦:"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內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不怕,我们在这里呢。'"与此相似的还有《金云翘传》第十九回写王翠翘出梦:"正说未完,忽耳畔有人低低唤:'濯泉,快些苏醒!'忽睁眼一看,见觉缘坐在旁边,明烛呼唤。"
    第四类:"环境象征"。如《金云翘传》第八回对临清妓院的环境描写:
    那婆子道:"进家里去,参拜了家堂香火,再行大礼。"翠翘只得随他进门。见那门上一对联句道:"时逢好鸟即佳客,每对名花似美人",心中疑道:"这个是甚等人家?"进得门来,只见内中已有两个妇人,浓妆淡抹相迎。又见有四五个读书的在那里探头张望。翠翘一发心下不解。行到家堂之处,早已有供献果品在那里。远看像一幅关圣帝君,细看却是两道白眉。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娼妓人家,供养他为香火。……
    这段描写,在手法上同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作者通过黛玉的视角描写周围环境的叙述方法完全相同,将环境描写和人物心理活动描写交织在一起,是十分高明的叙述技巧。在内容上,这段描写虽未明确指出这里是娼妓人家,但通过环境特征,已经传达出妓女生活的种种信息,暗示翠翘被骗卖,沦落风尘的日子已经来临。但良家女子"翠翘不认得白眉神,只道乡风不同,各处供的上神,倒身就拜。"当明白真相之后,翠翘才猛然从怀中掏出剃刀割喉自刎。然《金云翘传》实轻于故事性和场景描写,把大部笔墨都集中在描画人物内心世界上,对话、心理描写以及抒情言志的诗词曲文几类文字随处皆是。在把描写重点转移到人物身上并以展示内心世界为主这一点上,《金云翘传》也有打破传统之功。在环境描写方面,《红楼梦》在继承《金云翘传》基础上,有了更为巨大的发展。如《红楼梦》中潇湘馆的环境描写,同馆中主人林黛玉的精神气质完全协调一致:
    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第二十六回)
    这种幽雅景致,透出一股清高与浓浓的香闺小姐气息,周围密密的凤尾竹环屋而生,在清风之中发出"龙吟细细"的悲吟,巧妙象征了林黛玉的个性。"湘帘垂地,悄无人声",不仅渲染了环境的幽静,而
    且也暗示了黛玉的孤独。类似描写在《红楼梦》中还可以举出不少。
    第五类:"本体象征"。《金云翘传》中以"桃花"比喻"红颜命薄"的女性悲剧人物。第一回开头的《月儿高》写道:
    薄命似桃花,悲来泥与沙,纵美不堪惜,虽香何足夸。东零西落,知是阿谁家?想到伤情,伤情眉懒画。只落数番惆怅,几度咨嗟。呀呀,不索怨他。从来国色招人妒,一听天公断送咱。
    如果说这里的"桃花"意义较显,可视为一种比喻,那么第二回写金生觅得的"揽翠园"中的景物,有"金线柳低掩碧桃花",园中"后楼一座,匾名'来凤'",这里的"柳"和"桃花"则有象征主人公王翠翘命运的作用。"柳"历来被作为离别的象征物,在古典诗词中广为使用,"桃花"则由第一回的明喻转为隐喻,是王翠翘"薄命"的象征。说明金、翠二人在此处订情,将不会得到理想的结局收场。写金、翠二人的初次相识,也是因"一株碧桃"树。因翠翘"贪摘桃花",以致头上戴的金凤钗被桃树枝挂去,恰巧被金重发现拾得,此钗遂成金重私见王翠翘的媒介,二人遂得相识并互通爱慕之情。如果说这里象征性太隐蔽,那么在第六回中,王翠翘在卖身赎父之后,给金重留下一封诀别信,又写了律诗二首,其第二首的以花自喻意义和全诗的象征意义,都是明确的主体象征方式:
    回首论盟慷慨深,
    花魂月魄几追寻。
    梅花不寄南来信,
    芳草谁牵别后心?
    来凤轩高云五色,
    望夫台迥价千斤。
    这里的"花魂"和"月魄",显然对《红楼梦》有影响:《红楼梦》七十六回写史湘云和林黛玉在八月十五之夜,来到凹晶馆赏月联诗,湘云忽得奇句:"寒塘渡鹤影",黛玉极力赞叹:"何等自然,何等现成!本来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但经过苦思之后,猛然来了灵感,对曰:"冷月葬花魂",湘云也极赞"新奇"妙对。这里的"花魂"显然来自王翠翘之诗,"冷月"则是由"月魄"变化而来。"花魂月魄"均是翠翘、黛玉悲剧人生的象征。第二十六回写林黛玉一日傍晚去怡红院看宝玉,不巧晴雯因和碧痕二人拌了嘴,没好气,听到有人敲门,不知是黛玉来了,使性不给开门,还声言是宝玉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黛玉被气怔在门外,又听宝玉、宝钗在内高声说笑,心中越发动了气,越想越觉伤感,一个人独立在墙角边花阴之下悲切呜咽起来。对黛玉的哭声,作者用联语和诗句感叹道:"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阉;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显然是夸张浪漫的渲染。但可见以"花魂"喻黛玉的灵魂是十分明确的。第二十三回写沁芳闸桥的桃花,"落红成阵",黛玉在畸角上挖了一个花冢,把落花扫到绢袋里,埋入花冢,意思防止桃花随水流到不洁之处受了玷污;埋入花冢,旨在让这些洁净的花辦"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第二十七回,黛玉在祭花神的日子里,一个人又来葬桃花。边哭边吟成著名的《葬花吟》,完全把桃花和自己的命运同化了: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 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士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另外,六十六回咏尤三姐自刎联云:"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则桃花是红颜薄命女儿的象征。七十回,林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的长诗,也是发挥《葬花吟》的以桃花喻红颜薄命女儿的象征意义,大家看了以后,便建起"桃花社"(起社作诗)。宝玉看了《桃花行》这首诗的抄件,虽上边没署名,已猜出是黛玉作的,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并评论说:"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可谓知人沦诗。在"桃花社"中,黛玉写的《唐多令》中又有"飘泊亦如人命薄"等象征之句。这一系列描写,把"桃花"同书中黛玉的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产生浓厚的悲剧气氛,对本体(人物形象)起到强烈的烘托作用,造成浓厚的诗一般的意境。《红楼梦》中的本体象征艺术性更高,但作者受到《金云翘传》影响是不容怀疑的。
    第六类"结构象征"。陈洪先生给这种高级形式的象征下的定义为:"结构象征是通过刻意设计的某种结构形式,使作品产生象征意味的手法。"这种象征,在中国古代章回小说中运用得最典型的莫过于《红楼梦》,而给《红楼梦》以最大影响的莫过于《金云翘传》。两书的结构象征都是通过梦幻、神话笔法创造出来的,虽然二者有简朴和富丽的显著区别,但结构象征的框架却基本相同。先看《金云翘传》,其结构象征是通过女主人公王翠翘的梦境描写用虚幻之笔写出来的:第二回写王翠翘在清明节踏青时,祭拜了已故北京第一名妓刘淡仙的坟墓,对刘淡仙悲剧身世十分同情,晚上归来后,梦到刘淡仙来访,对翠翘说道:"妾今日在断肠会上道及姐姐的高才,并姐姐的芳名,断肠教主甚是欢喜。又知是会中人,因命妾将断肠题目十个,送与姐姐题咏。姐姐快些题了,待妾好送入断肠册去。"这十个题目得到翠翘的喜欢,当场题成十首回文诗,总题《断肠吟》,包括:《惜多才》、《怜薄命》、《悲歧路》、《忆故人》、《念奴娇》、《哀青春》、《嗟蹇遇》、《苦零落》、《梦故园》、《哭相思》诸题。其中《哀青春》云:
    哀青春,娇花似美人。正是上林春色好,愿祈风雨润花神。润花神,哀青春。
    《苦零落》云:
    苦零落,一身无处着。落花辞树自东西,孤燕失巢绕帘幕。绕帘幕,苦零落。
    这两首诗中,以"花"、"花神"、"落花"喻美人悲剧命运之意十分明显。十首诗是对翠翘悲剧遭遇的预言和咏叹。刘淡仙盛称"好词,好词!字字含心恨,声声损玉神,外若不假思索,内实呕出心肝矣。入在断肠册中,应为第一。"遂拿去交给断肠教主人断肠册。到了第十九回,翠翘历尽十首《断肠吟》所预咏的种种人生磨难之后.投江被人救起,卧在船舱之中昏迷不醒,又梦到刘淡仙前来传达新的预言:"姐姐因卖身保全父母,孝德动天;劝顺救拔生灵,忠心贯日。且从前苦已历尽,矧今日劫又消完,自此福禄生身,情缘如意,断肠会昨已除名,断肠诗今当奉璧。"于是将旧题十首断肠诗还给翠翘。上述这套精心构思的结构象征,已构成全书整个悲剧故事的框架,带有虚幻神秘色彩,象征功能比其他类型的象征要强大得多。分析起来,这一象征体系中有以下各项主要的构成要素:第一,其中的"断肠会",为冥冥之中主管人世间薄命佳人悲剧命运的幻想性场所,独立于现实之外,好像悲剧人物在镜子中的投影一般。起到对人物命运暗示提醒的作用。其二,在断肠会中司全权管理职责的,是一个虚构出来的神女,名唤"断肠教主",她负责掌管世上佳人进入、退出断肠会的事务。入会者在现实中便受悲剧性磨折,退会者便结束悲剧人生。其三,凡入会之人,都须自己按断肠教主拟定的十个题目写十首《断肠诗》,送入"断肠册"中备案。一旦悲剧命运结束,断肠教主便将其从"断肠册"中除名,并派联络神女归还《断肠诗》。以上各种要素,在《红楼梦》中分别得到了继承、发扬和创造性的发展。其中的第一项,在《红楼梦》中被发展成冥冥之中一个独立的虚幻世界"太虚幻境",其地又与西方灵河岸、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相通,又主宰人间女性的婚姻爱情悲剧。大荒山下的通灵宝玉,幻形入世后成为书中男主人公贾宝玉,是个护花天使式的同情女性悲剧的典型人物。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得到通灵宝玉所化神瑛侍者的灌溉而通灵,幻形入世将以一生眼泪来还报侍者灌溉之恩。书中上、中、下三等女子悲剧命运的档案均由太虚幻境掌管。其二,在太虚幻境中主宰其中事务的仙女名叫"警幻仙姑",她对入梦的宝玉自我介绍说:"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其向宝玉"布散相思"的方法是"自采香茗一盏",名为"千红一窟(哭)","亲酿美酒几瓮",名曰"万艳同杯(悲)",通过"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演奏"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整个是用神秘的暗示方法,让宝玉领略封建社会中女性的爱情婚姻悲剧。与"断肠教主"不同的是,她只管对女性悲剧人物的注册和注销事务。起全书主题曲作用的是"仙曲十二支",乃仙姑自填,不是女主角所作,其概括的悲剧人物是书中女性小群体,而不止主人公一人。其三,《金云翘传》中的"断肠册",在《红楼梦》中被写成孽海情天中的"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等类悲剧女性的档案室。仙姑对宝玉介绍说:"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宝玉翻看的是上述六司之外的"薄命司"中的女性档案,寻到"金陵十二钗"的一橱正册和两橱副册,查阅到书中一些主要女性悲剧身世的档案,有图有诗,暗藏人物个性、结局的信息。其中的图谶和判词是主宰每个人的一生,不能中途变更,直到死后才能注销。这些人物(包括惟一的男性一一护花天使贾宝玉)幻形入世及死后返本归原,均通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送和接。这种作者独创的神话,同历来神话皆无共同之处,惟同《金云翘传》中的结构象征有依稀仿佛之处。
    上述六类象征手法,《红楼梦》除了"环境象征"一类受《金云翘传》的影响不太大以外,其他五类都有明显的承继关系。这种手法,在《金云翘传》第一、第二回的"贯华堂评论"中已经指出,认为是预言虚写:
    情之一字,乃此书大经;苦之一字,乃此书之大纬。然情必待境而生,苦必待遇而出,开卷岂能便见。而此书无端突借出一刘淡仙作引子,从虚形淡影中,将翠翘终身情苦之境托出八九,真织空手也。(第一回回前评)
    情境易现,苦境难现。断肠一梦,断肠词十首,恍恍惚惚,思过半矣。才人白描之妙,不测至此。(第二回回前评)
    《红楼梦》作者不仅学会了这种虚笔烘托预言式的象征技巧,而且对其点明创作宗旨的艺术功用有着明确的说明:"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可见对这种手法有何等深刻的理解。
    六、塑造人物形象艺术经验的影响
    苗壮、林辰等先生已经指出,《红楼梦》中的王熙凤身上有《金云翘传》人物宦氏的一些特征,认为二者间有一定渊源关系。下边,我们就这个问题做一下详细比较,看看王熙凤形象的塑造究竟在哪些方面受了宦氏形象的影响。
    第一,两个人物有许多共同点:其一,都是豪门贵族小姐出身,依仗娘家势力并自己的聪明才智,执掌家政大权,总是把丈夫操纵在自己股掌之上,呈压倒须眉之势。宦氏娘家是吏部天官府,身为侯门小姐,"好不大的势耀","又有一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不制于人。这束守那里及得他来?所以手下事情很多,宦氏井井有法。"同样,王熙凤娘家是《红楼梦》中"四大家族"之一的金陵王家,号称"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富可敌国。她是荣国府的当家少奶奶,丈夫贾琏虽也代其叔贾政管荣国府事务,但凡事均被妻子王熙凤压一头。在办秦可卿丧事时,王熙凤曾协理宁国府,充分显示其理家的魄力和才干。其二,二人均敢作敢为,凭借权势以售其权术计谋,心狠手辣地作恶,终于酿成后患,自食其果。宦氏主要是依靠娘家势力、绑架丈夫在外地娶的妾妇王翠翘,打入婢女队中,百般凌辱折磨。后来当起义英雄带大兵为翠翘复仇时,受到羞辱鞭打的惩罚。王熙凤则不仅逼死丈夫的情妇鲍二家的和偷娶的妾妇尤二姐,还以丈夫名义交通官府,把揽诉讼谋利,并私放高利贷谋取暴利,以致酿成抄家大祸。其三,二人都美貌聪明,以计行妒,性酸而辣。宦氏"既美且慧,只是有些性酸,却是酸得体面,不似人家妒妇一味欺压丈夫。他却要存丈夫体面,又要率自己性情,又不肯分爱于人,却又能使人不能分其爱。"令丈夫束守不敢丝毫违忤意旨,成了典型的惧内丈夫。王熙凤之妒更为著名,有"酸凤姐"的称号,泼起醋宋天翻地覆,挑得家反宅乱,设计逼死丈夫私娶的宠妾尤二姐,丈夫和全家人却丝毫见不到她的嫉妒和害人把柄,反赢得了"贤惠"的称誉。其四,二人都深有城府,机深诡诈,喜怒不形于色。对宦氏,被她凌辱的王翠翘有这样的评价:"好厉害的女娘也,真有卒然加之不惊,遽然临之不惧的手段。一肚皮不合时宜,满脸上堆着春风和气。"这一评价,同《红楼梦》中贾琏的小厮兴儿对尤二姐评论王熙凤的话何其相似:"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这种两面派的阴险狠毒,两人是完全一样的。王熙凤害死了多条人命,具有杀人不眨眼的杀伐决断。宦氏曾为了"斩草除根"欲害死王翠翘,是其母汁氏坚持放生,王翠翘才逃了出去。王熙凤也曾派人杀害张华。以便"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其五,二人对下人的凶狠严厉也相同。宦氏为了装作不信丈夫在外私自娶妾的消息,以便用毒计残害王翠翘,竟对第二个向她报信的家奴罚自己掌嘴三十下,又喝令手下砸掉从临淄带回此信的仆人束刍四颗门牙,吓得全家无人再敢提起此事。王熙凤对下人的苛毒更是出了名。如六十七回,为了向贾琏的小厮兴儿讯问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之事,喝命兴儿自己打自己几十个嘴巴。"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打个烂头羊是的!"
    第二、作者描写王熙凤的某些细节,受到《金云翘传》细节的启发。例如:生员束守由于在母丧之后丁艰守制,不能参加科考,离开无锡,随父到临淄经商,在守家孝期间偷娶王翠翘为外宅。在送束守回无锡时,翠翘劝束守回去同大妇宦氏处好夫妻关系,讲明娶妾之事,求得谅解:"乘此时未发之初,你自去调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你那丈人丈母,怕不责你个停妻再娶。……"到了《红楼梦》中,曹雪芹为了写王熙凤的嫉妒和阴狠无情,居然对偷娶尤二姐的贾琏实行唆人告状的手段进行斗争,唆使尤二姐原来的未婚夫张华告贾琏"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这里的告状理由,一半是从《金云翘传》中承袭而来,只多了个"国孝"和"强逼退亲"。另外,《红楼梦》写王熙凤性格,常通过兴儿等其他小说人物的口来评介的方式,同《金云翘传》写宦氏用的手法也相同。如翠翘对束守说:"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于色,大喜不见于形。这等人胸中挟持大、包举宏,机深虑远。说起来我甚怕他。郎君忠厚沉潜,恐非智多星对手也。"束守对翠翘说:"此妒妇如此敢作敢为,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他既摆了绝阵计,是毕竟要弄死你的。他主意已定,再不挽回。"
    还有一点,苗壮先生曾在文章中说:"王翠翘的形象,很使人想起《红楼梦》中的那个'枉自温柔和顺'的花袭人。"(见《<红楼梦>与才子佳人小说》)不知所指何事有此联想,难以悬拟。据笔者比较,二人之间只有一点有些雷同,那就是想到自杀而又终于隐忍未发的心理活动如出一辙。《金云翘传》第七回,王翠翘卖身赎父,买主自称临清客人马监生买妾。翠翘被接到马监生住处成亲,发现马监生与随从行迹言语可疑,预见到上当受骗,想到"不如一死,免受污辱"。可是转而又想道:"我方才出门,就去寻死,到官也要连累我父亲。他费了四五百银子讨个人,不曾成亲就死了,怎肯甘心。罢罢,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随他到家。如不妥贴,死在他那里,也就不连累我爹妈了。"到了临淄娼家,欲用剃刀割喉自杀,被救活后.鸨儿秀妈假意赔罪安慰,把责任都推在乌龟马监生身上,求翠翘不要寻死,"也是你心情愿卖身救父,实在得我四百五十两银子,盘缠不要说起。你不要为娼罢了,何苦又害我吃人命官司。儿,你是个女中丈夫,妇人中豪杰,度人度己,我这样人家是趁得起折不起的。"一再乞求翠翘放弃自杀念头,并骗她说等养好伤,给翠翘寻个正经人家出嫁,当亲生女儿来往。翠翘又被感动而放弃了自杀念头,心中暗想道:"他也说得有理,他实在费这一主银子讨我,我一家实得了他那几百银子的惠,一些不曾补报他。若是死了,又拖累吃官司。……"这些矛盾心理,表明她既想以死反抗,又善良地替他人着想,终于后者占了上风,勉强屈从了命运的安排(实是强权和金钱势力的强迫)。《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在薛姨妈劝说下,王夫人同意让袭人家里人替她说亲嫁人,说的是城南蒋家。作品写袭人的心理活动道:
    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
    回哥哥家之后的心理又有变化:
    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聘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到了蒋家,欲死的心理又受了软化: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家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王函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函,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函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这种心理矛盾及转化,反映了袭人与王翠翘在性格上有一点相同:既重视名节,又心地善良,常怀不忍之心。二者矛盾之时,又往往后者占上风,故有"不得已"隐忍苟活的行为。
    与袭人的例子相近的,还有林黛玉的心理描写,也有《金云翘传》影响的痕迹。下边仅举两个例证。《金云翘传》第十四回写王翠翘的心理活动:
    且说翠翘自束生去后,心中甚是忧虑他家吵闹。见回信来道家中竟不知风,又疑又喜。喜的是家中无声,疑的是:难道如此施为,家中影响都不得知?其中必有缘故。后来连有几封书到,都是一样,也便放心了。
    还有十六回对束生的一段心理描写:
    束生听了,又喜又恨:喜的是翠翘入观音阁,等他在那里吃碗干净饭,不致受万般摧残、当面凌辱;恨的是自此以后,见也不能一见,可不是苦杀人也!想了一会,又欢喜道;"还是把他去的好,虽是眼前不见,心中到底还放落些。若日日在我面前不是打便是骂,莫说我的翠翘,连束守也气死了。他若到观音阁,不过冷静些,强似在这房帏中,要睡不得睡,要坐不得坐.要吃不得吃,要穿不得穿。"思思想想,转转念念,翻来复去,终睡不着。宦氏知他心为翠翘,却也不好说出。
    以上这两段心理描写,均写出人物左思右想,从各方面去判断问题的复杂心态,反映人物对问题考虑的周到细致,关切得深切。这种细腻的心理描写,在《红楼梦》中得到了明显继承和发展。例如三十二回中,写黛玉听到宝玉在湘云、袭人面前深情地夸她,说她从来不说那些"仕途经济"的"混帐话":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这段心理活动,比起前引写王翠翘、束守的两段心理描写,更加复杂细腻。然其描写风格却明显相似。
    中国古代小说中,一向不大重视人物的心理描写;即使写人物内心活动,也文词简略,不肯多费笔墨。可是《金云翘传》却一反传统习惯,把心理描写当成描写人物、表现主题的最基本的手段,各种间接、直接、简略、复杂的心理描写,再加上人物的自白,其在全书所占的比重不少于一半。而且,其功能、形式又多种多样,对心理描写手段的创新有明显的贡献。书中直接的心理描写段落达七十余次,这在古代小说中是很少见的。如果再加上通过人物的动作、语言、神情描写、诗词文等手段及间接性心理描写,那么全书表达人物内心活动的文字可以说随处皆是,几乎每页、每段都有。这是很特别的。《红楼梦》的心理描写段落,长短共达700余处,不仅数量多,而且形式丰富、艺术质量更高,是对《金云翘传》心理描写的继承和发展。下边,我们仅举几段《金云翘传》心理描写的例子,以见一般。第八回结尾,写翠翘初落妓院,急盼跳出火坑,这时一个被老鸨收买的堕落书生出现了:
    翠翘正在污辱场中,忽闻隔楼有人吟诗,以为幽谷跫声,出于望外。因探头一望,只见一个书生,飘巾华服,在那里低徊想望。翠翘看见,暗忖道:"此生,听他吟咏,虽非白雪阳春,却也还是诗书一脉。但不知是甚样人。"因细细访问,方知那生叫做楚卿。因又暗暗思量道:"我如今身堕火坑,怎还由得我往日心性。只要脱去火坑,便是万幸。若能脱去火坑,便随了此生,又是万幸了。"
    在这段短短不到二百字当中,间接心理描写、直接心理描写、动作描写、情节叙述、外貌描写,种种文字形式错综复杂地融为一体,表现出作者驱遣语言文字的高超艺术技巧,不能不令人为之赞叹。类似例子,还有许多。第二个例子是十三回写束守对妻子隐瞒偷娶外房的心理活动:
    束生起初还怕他晓得,打点些话言回复。若问起此事,便直头说个明白。那晓得宦小姐一言不犯,束生不好题破,忖道:"他既不晓得,正好瞒他。我若说明,倒是剔牙齿惹风了。"又想道:"翠翘叫我到家即便讲明,此言亦是,迟一日便不好说了,待我替他讲个明白。"又想道:"今日我初回,正是欢天喜地,忽然说起这桩公事,他若贤惠,体谅到丈夫方回家,不与我理论便好。万一一个鬼头风发,变了脸闹将起来,成何体面?今日且睡了,明日打听手下人,内中若有些知觉,再讲未迟。若是竟不晓得,且瞒着,又作计较。"含忍胸中,究竟不言。
    二百余字的一段心理描写,分为五个层次,步步转折,层层深入,把束生恐惧、犹疑、毫无主见、前怕狼后怕虎的复杂心理和惧内情态刻画得十分逼真。第三个例子是第十五回,同时描写三个人不同的心理活动和微妙关系:
    束生无奈,又强吞了一杯,眼中看了翠翘恁般折磨,讲又讲不得,说又说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怜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那有心去饮酒?况听那样伤心曲调,一发割肚牵肠,吞声忍气。但只怕难为了翠翘,故勉强下酒。小姐快心满意,腾倒得他二人对面不能识认,一为座上主翁,一为筵前歌婢,见他两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语安慰,冷眼觑了,又可怜,又可笑,(暗)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气矣。"翠翘上前不是,退后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铜肝铁胆的女罗刹;看了那束生,乃情深义重的旧夫君。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良人见面,惧的是罗刹当前。翠翘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两个,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别人之妒,不过打骂相争,吵闹使气,名分犹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两句,丈夫也好卫护得半声,旁人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这样的毒计,借了娘家的名色,将我劈空擒来,打入使女班中,夫妇相逢,明明认得,不敢厮认;实实有情,不能传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热如火,却以冷眼待之,绝不认真,一味嘻笑怒骂,也不管活活地逼死他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线,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王翠翘生不能报你之茶毒,死当为厉鬼以啖尔魂!"值更阑人静,宦小姐看她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稳,暗道:"也够这一对孽种受用了。罢,今日且饶他一着,明日再摆布他。"
    作者一支笔同时写三个人的心理活动,繁简结合,顺逆相间,自由灵活,变化无方,可谓心理描写的典范之作。这段复杂精采的描写,生动真实地刻画了特定情境中一场激烈的心理战,写得如此惊心动魄,实在令人不得不拍案称奇。由此可知,《金云翘传》的心理描写手法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在某些方面,《红楼梦》也未必都能超过。《金云翘传》的心理描写经验远不止这些,篇幅所限,只能窥豹一斑。
    还有《红楼梦》中娇杏形象,也有受《金云翘传》影响的迹象。《金云翘传》第五回中,翠翘卖身赎父,其父想不通,众人帮助翠翘劝说其父道:"又不是文姬远嫁,昭君出塞,同在大明国内,何须苦若伤悲留恋,辜负令爱一段孝意。且这马老爹以数百金娶令爱,定非以下人家。你老人家不必忧虑他们百年夫妇。你倒爽利些。马老爹又说他大娘无所出,只要命好,到他家中生了一子,撞着正妻死了,就扶起正来;丈夫中了,便是夫人;儿子长进,便是大奶奶,那个敢轻薄?"又讲了一个故事给王员外听:
    江西有一刘按台,到扬州充作客人讨妾。到周家看了一个女子中意。那周家临嫁之时,舍不得亲生女儿远去,将一个养的女儿换了,嫁去上船。那按院一眼认出道:"你不是昨日所定的。"这女子道:"我不如他么?"按台道:"卿庄重艳逸,胜渠十倍,福享亦当过之。但我乃相士,抽丰而回,无子讨妾,恐屈卿耳。"女子道:"嫁夫着主,我有福夫君亦不久贫贱。舍妹年幼,父母不忍远行,妾特代之耳。"那按院大喜。归家值夫人已死,便立为正室。次年生一子。那按台升山东巡抚,过扬州,周氏来见其父母,妹犹未嫁。道其颠末,妹悔悬梁而死。
    这里众人的说词,均是做妾的偶凭侥幸,得成夫人。然在《红楼梦》中,作者写贾雨村在贫贱之时,与甄士隐友善,曾在甄家见到婢女娇杏,生的仪容不俗,眉清目秀。丫鬟也见了雨村,虽敝巾旧服,状甚贫窘,但相貌魁伟,心下暗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定是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一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因此以为此女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视为风尘中之知己。后雨村当了县官,便娶娇杏为妾。一年后娇杏便生一子;又半年,雨村嫡配病故,便将娇杏扶为正室夫人。这个"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的故事,带有一定传奇色彩,是千百个妾当中也难得一遇的好运,因此算是地地道道的侥幸,故曹雪芹给这个丫鬟取名"娇杏",隐寓"侥幸"二字。这段故事,同《金云翘传》中的妾做夫人故事同属极个别的特殊情况,二者之间似有承袭关系。
    七、其他
    《金云翘传》对《红楼梦》创作的影响,非止一端,其表现有很多方面,确实一言难尽。限于篇幅,本文对以下各点,仅做简略对比,故汇为一组。
    其一,对小说文体认识的历史性超越。中国小说向来受历史的影响和束缚,难以成为独立发展的文体。人们因此把小说当成历史的附庸,用历史的标准来要求小说,把小说的虚构手法看成是一种极大的缺点毛病。但《金云翘传》作者却突破了这种长期相传的文体偏见,明确通过象征手法暗示《金云翘传》是艺术虚构的产物。如前边提到的"大荒"、"云水庵"及其他有象征意义的名称,作者显然以此告诉读者:这些地点、人物或其他事物皆作者杜撰的,并非实有,不可太认真。"大荒"意为"太荒唐"、"大谎话";"云水庵"之"云水"二字,意象渺茫,意为"云水茫茫"的幻想产物。《红楼梦》中的"大荒山无稽崖"、"湖州"、"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水月庵",意也同此。"水月"乃镜花水月,幻中影象之谓。还有同作品构思密切相关的人物贾雨村,名叫贾化,隐含着"假话"二字,即表明《红楼梦》故事纯属虚构。《红楼梦》作者提醒阅者说"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实点明《红楼梦》文体的本质,是用虚构、典型化手法撰写的小说,而不是什么纪实性的"自传"、"他传"或历史实录。这一见解,把小说彻底从历史著作中分离出来,划清了二者的界限。这是小说文体观念的重大进步,是小说文体意识已经走向成熟的标志。
    关于小说创作中典型化问题。小说家在艺术虚构基础上,还有对创作素材加工改造的极大自由。依靠这种自由想象和集中改造,小说家才能写出比现实生活更集中、更强烈、更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和故事。这是小说创作中极其重要的一项原理.《金云翘传》第一回的"贯华堂评论"当中,对这个问题已有很深的理解。他谈虚笔与实笔、藏与露的关系曰:
    情之一字,乃此书之大经;苦之一字,乃此书之大纬。然情必待境而生,苦必待遇而出。开卷岂能便见?而此书无端突借出一刘淡仙作引子,从虚形淡影中,将翠翘终身情苦之境托出八九。真织空手也!尤妙在同一情而细视之则各别:金重远远而来,急情也。惟其急,到墓即请见,见面即相思,才相思即发誓要娶。急情妙在露。翠云淡淡推开,远情也。惟其远,故看二乔微微一见;拖带风光,又微微一见;把脸一红,又微微一见。远情妙在藏。若翠翘,则情种也,有根有枝,有花有叶,时时艳,时时逸,时时芳,时时香,虽露亦藏,虽藏亦露。而用笔深浅,谁能窥见?其惟予,酣饮痛读,敢不拈花一笑,称之曰:才子书。
    很显然,这里的虚笔,具体是指象征手法,这里的藏与露,具体是指三个人物爱情的存在和表现的方式。在《红楼梦》中,则用藏与露的辩证观点来说明艺术对生活素材进行加工改造的美学观点,虽所指不同,但在概念的选择上,还是袭用了贯华堂评论的字眼。这就是《红楼梦》42回宝钗论画那段高论:
    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
    理论深度自然是前引"贯华堂评论"望尘莫及的,但《红楼梦》从前者受到启发,则是没有疑问的。
    其二、佛道儒意象模糊,界限难分。这也是《金云翘传》和《红楼梦》一项共同特征。且看《金云翘传》中这种"三教和一"的意象性笔墨:首先,书中神话象征体系中有一个号称"三合道姑"的人,其名号中的"三合"二字,当指儒、释、道三教合一之意。她身为仙姑,能预知未来吉凶。身份明明是佛教徒的尼姑觉缘,居然拜三合道姑为师,向她学习修炼之法。此乃佛教徒向"道姑"(道教徒)拜师学法。其次,王翠翘被送进观音阁抄写《华严经》,阁名与经名均属佛教,宦氏也说翠翘"今你既欲皈依佛家,免你在此供役"。据此,则翠翘是皈依佛教。但同时宦氏又称翠翘为"黄冠野人",入观音阁后换的出家人服饰则为"布衣、黄冠、敞服、拂尘",皆为道教徒(道姑)的服制。后来当翠翘被官兵所俘,也提出"黄冠归故里"的要求。临逃离观音阁,翠翘又盗了一些"供佛金银器皿"。可见是佛、道混杂得难解难分了。出逃吋,明写她是"道姑打扮",可是她所写的留别宗教诗却称为"偈"(佛教禅诗专用名词)。王翠翘到招隐庵避难,见"一道婆念佛而出",道教徒居然口唱佛赞。那"道婆"明明看见"翠翘是道扮",即道教徒的打扮,却称之为"菩萨"(佛教称呼)。道婆所居庵中的"当家的"人居然是尼姑觉缘。自称"小道"的翠翘又同尼姑觉缘攀近乎,称之为"师叔"。住下来后,又与觉缘结拜为世外姐妹,称之为"师兄"。似此儒佛道杂糅难分,身份彼此换来换去,没有一定。这说明作者对佛道二教有种游戏不恭的态度,不过信手借来演绎故事而已,毫无尊敬信仰的意思。无独有偶,《红楼梦》中的佛、道、二教也是混沌不分,茫茫大士显然是佛教的法号,而渺渺真人又是道教法号,作者明言他们的身份是"一僧一道",有时竟简称为"那僧道",二人同来同往,一起送"一干风流冤孽"投胎入世,又一起迎接渡脱他们回归原处,一起到贾府要化通灵宝玉,一起引贾宝玉回大荒山,亲如同门师兄弟,行动如同门伴侣。更奇的是道士变和尚的奇事:"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不仅佛道幻化,而且又有儒家代表"东鲁孔梅溪"也参与僧、道乱题《红楼梦》书名之事。可见也与《金云翘传》的佛道不分如出一辙,并且也有三教合一的迹象。很显然,也是《红楼梦》对《金云翘传》这类笔墨的效仿。
    其三、用小道具转换情节。在一些细小表现手法的运用方面,《红楼梦》也从《金云翘传》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例如:《金云翘传》中写王翠翘从宦氏的魔掌中逃出以后,将宦氏在观音阁中供奉观音菩萨的法器金钟银磬盗了出来,当做逃难途中的护身财宝,送给了招隐庵的当家尼姑觉缘。后来,这两样东西在盂兰盆会期间,被一个同宦氏经常来往的常夫人认出,指出这东西的来历:"此物何来?只有束衙观音大士前有此宝物。闻说此物乃外邦献宦吏部的,宦小姐带到夫家供佛,满郡以为奇观。我们是亲,方能得见。不意宝庵也有此物,束衙也不足为奇了。"这样以来,惊得觉缘心慌意乱,由此才根问出王翠翘的身世,不敢再收留在庵中,迫使翠翘躲到觉缘介绍的干娘薄妈妈家,又被薄妈妈串通其子薄幸再次把王翠翘拐卖为台州妓院的妓女。金钟银磬两件小道具,对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命运的转变,起到推动引导作用,而且成为贯穿前后情节的伏线,被作者运用得恰到好处。《红楼梦》抄检大观园的故事高潮,也是通过一件小道具引发、推动起来的:贾母的粗使丫头傻大姐往大观园内玩耍时,在山石背后拾到一个"绣香囊"(即绣春囊),上边绣着一双裸体交合的男女,不知是什么东西。被邢夫人发现,大惊之后,以为是借此打击负责荣国府管家事务的王夫人的好机会,便安心借此挑起事端,于是不怀好意地把这东西送给王夫人,暗示王夫人管家不严,出了有伤风化之事。王夫人"气色更变",气汹汹去找王熙凤查问,凤姐也"更了颜色"。为了"性命脸面",王夫人这位管家奶奶便制定了抄检大观园的决策,顿时弄得沸反盈天,隐藏的种种矛盾一时爆发,一家人斗得如乌眼鸡一般,逼死了几条人命,更加暴露了贵族统治者的昏聩和罪恶。这种小道具起大作用的巧妙作用,已大大超过了《金云翘传》的水平。
    此外,《金云翘传》中有诗词曲138首、联语19条,文、赋16篇。这173条引文,与小说内容形成有机整体,突破了以往才子佳人小说中诗词与作品游离的缺点。这些引文在作品中有暗示象征、刻画人物、交待情节、描写景物或战斗场面等作用。这些经验,也被《红楼梦》所借鉴并发展。《金云翘传》的叙事技巧也有可取之处,如用书中人物的视角写景、交代环境和情节、介绍和描写人物等等,都为《红楼梦》提供一些有益的经验。
    综合以上各点,可以肯定:在明末清初众多的才子佳人小说中,《金云翘传》是最富革新精神的一部杰出作品,它对小说创作方向的扭转,实乃一次小说革新的先导。这次革新的集大成者是曹雪芹。打破小说传统思想与写法的,先有《金瓶梅》,中有《金云翘传》,后有《红楼梦》。这是小说发展史的客观事实。
    

1998年4月29日
    (本文作者:辽宁大学中文系,110036)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4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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