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几,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多少年来,《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姑命众舞女演唱新制“红楼梦曲”十二支中的《枉凝眉》一曲,一直被读者认定咏唱的是宝玉和黛玉的命运。笔者认为这是个误解,《枉凝眉》表现的人物应是黛玉与宝钗。众所周知,宝玉于第五回神游太虚境时,翻过封着封条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册子暗示了“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的遭遇及命运,由黛玉和宝钗写起,然后是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熙凤、巧姐、李纨、可卿。其中黛玉和宝钗的判词及画面都是在一起的。所以,“正册”的判词尽管是十一首,却写的是十二个女子的身世。 与之相关,“红楼梦曲”有十四道,写的也是《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曲子中除掉“引子”和“收尾”后,余下十二首中的[终身误)以宝玉的口吻,向读者预示了《红楼梦》第一主人公的命运及遭遇。剩下的十一首曲子,咏叹的人物顺序如下:[枉凝眉]——黛玉和宝玉(按以前的说法);[恨无常]——元春;[分云;骨肉]——探春;[乐中悲]——湘[世难容)——妙玉;[喜冤家]——迎春;[虚花语]——惜春;[聪明累]——熙凤;[留余庆]——巧姐;[晚昭华]——李纨;[好事终]——可卿。可见,正册人物的顺序和“红楼梦曲”咏叹的人物的顺序中,除去宝钗,宝玉以外,都是一致的。而薛宝钗是《红楼梦》中的第三号关键人物,在“红楼梦曲”中又无一席之地,岂不荒唐?那么能是作者的疏忽吗?不可能。作者“于悼红轩中披阔十载,增删五次”才写成的小说能有如此严重的疏忽吗?再说像第五回这样关键的文字,显系作者字斟句酌的,连可卿与巧姐尚有完整的曲子,何况宝钗呢?如果说《红楼梦》十四支曲与金陵十二钗册子判词互为补充,预示了书中主要人物命运和结局的话,那么,“红楼梦曲”中《枉凝眉》就应与正册判词的第一首一样,是合写黛玉与宝钗的,这样,前面提到的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再看曲子。“一个是阆苑仙葩”,当指黛玉无疑。按书第一回隐笔可知;黛玉“前生”是绛珠草,曾得到过神瑛侍者贾宝玉的甘露灌溉。这里的仙葩写的就是黛玉,阆苑暗指作者成构的神仙境地“西方灵河岸上”。以后黛玉进贾府初会宝玉时,宝玉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黛玉亦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这里的一“道”一“想”,既照应了第一回的文字,使小说的结构趋于严谨,又突出了此二人的不俗气质,为二人以后的心心相印,埋下了伏笔。“一个是美玉无瑕”,指的是宝钗。宝玉身上有许多纨绔习气,如戏弄金钏儿,焉能讲“无瑕”。倒是宝钗八面玲珑,无人不夸口称赞,连对谁都怀恨的赵姨娘都当众夸奖她,可见宝钗的圆滑。说宝钗是美玉无瑕,还有暗含她是“封建淑女”之意。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指宝玉与黛玉的关系。宝玉与黛玉从相遇到相知再到相爱的关系就是“今生偏又遇着他”的暗示所系。“若说没奇缘”,指黛玉与宝玉不能结合。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指宝钗与宝玉的关系。“若说有奇缘”,指宝钗与宝玉成婚。无论是曹雪芹的原意还是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文字,宝钗和宝玉都成婚了。这也是[终身误]一曲中“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暗示所致。“如何心事终虚化”,指宝玉最后弃家出走,宝钗的梦境化为虚空乌有。“一个枉自嗟呀”,写黛玉的命运。黛玉在贾府里,心高气傲,只有两个人和她最亲近,一个是宝玉,再一个是紫鹃。前者和她最亲,后者与她最近。但是,黛玉的心事都不能对他俩倾诉,黛玉的内心世界都不能向他俩展开。因此,有感于自己的身世也好,有感于自己的命运也罢,黛玉只能“枉自嗟呀!”书中前八十回亦多处有此暗示。如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上,众姊妹行花名签酒令,林黛玉掣出的签上画一枚芙蓉,题着“风露消愁”四字,那面题的是一句咏王昭君的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见欧阳修《明妃曲》),即是明证。 “一个空劳牵挂”,写宝钗的命运。宝玉最终弃家出走做和尚,只余一个宝钗独守空房,这是宝钗与宝玉的最终命运。宝钗在书中多次借机规劝宝玉,都未能笼住宝玉,宝玉走后,不再回尘世了,所以,宝钗也只能是“空劳牵挂”。 宝钗的“牵挂”与黛玉的“嗟呀”的内涵是不同的。黛玉没有奢望,只愿能与宝玉厮守。宝钗却更愿出人头地。她在《临江仙》一词中的“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即表现了这一点。所以她的“牵挂”就有了明显的世俗之气。“空劳”则点明了宝钗注定是枉费心机的。 “一个是水中月”,是写林黛玉。第三十七回林黛玉在《咏白海棠》一请中借咏白海棠写出了自己的心境。其中有“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两句。这联诗写白海棠像月中仙人缝制的白衣,又似秋天里哀怨的女子在擦拭泪痕。仙人即指黛玉。对于宝玉来说,黛玉永远像月亮那样的皎洁、迷人,净化着他的灵魂,她又像水中的月亮一样,可望不可及。其实天上的月亮同样是可望不可及的,所以无论怎样,宝玉这个顽玉都不能得到天上的或水中的月亮,宝玉和黛玉只能“生离”或“死别”,说明他们的悲剧是社会造成的,是不可避免的,这就加重了悲剧气氛。书中黛玉多次吟诗时谈及了月亮,如“冷月葬花魂”即是一例。 “一个是镜中花”,写薛宝钗。宝钗每每以花自比。第三十七回薛宝钗在《咏白海棠》一诗中描写了端庄凝质的白海棠的形象。这正是宝钗“藏愚守拙”、“端庄矜持”的自我写照。六十三回中众姊妹行花名签酒令。宝钗掣出的花是牡丹,题“艳冠群劳”四字,一句旧诗为“任是无情也动人”,这里刻划的是一位“冷美人”的形象。这朵冷艳之花对于宝玉来说,就像镜中的花朵一样,缺少心灵的通感,没有温馨。因此宝玉对她做而远之,这预示着二人的结局。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一句合写黛玉和宝钗的结局。黛玉为宝玉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报了宝玉的“甘露之恩”。宝钗在宝玉走了之后,“夫贵妻荣”的梦境彻底破灭了。没有了希望,每天只能以泪洗面。宝钗的《咏白海棠》诗中有这样一联“脂胭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这隐喻了她的结局,即在冷清寂寞中苦渡余生。不再妆饰而独守空房。这样的结局是和黛玉一样的,都是悲剧性的。黛玉泪尽人亡,她又怎经得起每日以泪洗面的孤寂生活的折磨呢?上述即是《枉凝眉》一曲的内容,它从宝、黛、钗三人爱情、婚姻的悲剧角度上,暗示了此三人以后的命运及结局。 综上,《枉凝眉》一曲咏叹的人物应是黛玉与宝钗。至于宝玉,在曲中起的只是“桥梁”作用,而不应作为曲子咏叹的人物。 原载:《文史知识》(北京)1992年第4期 原载:《文史知识》(北京)1992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