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康先生大作《宝珠·死珠·鱼眼睛》(见《学刊》1992年第2辑),对贾府姨娘现实处境和必然归宿的纵横比较与剖析,颇多精当之言,读后得益匪浅。不过,陈先生说赵姨娘“年少时也该曾是颗宝珠”,精明能干,“确系荣府中数得着的女强人之一”,则觉立论无据,期期不敢苟同。心有二、三疑问,特与陈先生商榷。 赵姨娘“早在王夫人嫁至贾府之前就已是贾政的跟前人”了?未必如此。贾府确有“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前先都放两个人伏侍”的“规矩”,但这并不是由丫环而姨娘的唯一方式。贾琏虽然在娶亲前曾有过两个“跟前人”,但现在的侍妾却不是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平儿是琏凤成婚数年后由陪嫁丫头收房的,秋桐是更迟些由大老爷赏赐的。贾赦自己年过半百,姬妾成群,还买了十七岁的嫣红为妾;家生女奴鸳鸯,如果顺从了贾赦的意愿,封为姨娘,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花龄。贾蓉与年轻的婶娘有染,但他父亲贾珍的姨娘佩凤、偕鸾,却都比熙凤年轻。由此可见,贾府爷们收丫环做姨娘,本可以在成年后的任何一个年龄阶段,不一定非得在娶亲之前。同时,也不是所有爷们都按这“规矩”做。贾蓉既和婶娘关系暖昧,也曾与姨母打情骂俏,但读完全书,除了他的原配秦氏和继室胡氏外,不曾见他有一个“跟前人”。故此,我们非但不能断言赵姨娘是先于王夫人被收房的,甚至连贾政婚前是否有过“跟前人”,也还无法确定。恰恰相反,我们完全有理由确信,无论赵姨娘当初是从通房丫头做起,还是一开始就封为姨娘,其时应在王夫人嫁至贾府十多年后。王夫人长生贾珠,次生元春,末生宝玉;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黛玉小宝玉一岁,五岁进贾府时,元春已经离府,李纨已是寡嫂。故元春为妃当在宝玉五岁之时。以元妃十六、七岁入宫计,姐弟两人年龄相差至少十一、二岁,所以名虽姐弟,“情状有如母子”。贾珠与宝玉年龄相差就更大了。“不到二十岁就娶了亲,生了子”,是十八、九岁的样子,那么死时当在二十岁以后。因此说贾珠比宝玉大十五岁不为过份。黛玉比宝玉小一岁,而赵姨娘长女探春,又呼黛玉为姐,则探春与贾珠至少相差十七岁。宝玉挨打之时,王夫人称自己已将五十岁,如果陈先生的说法成立,则赵姨娘也当在五十岁左右。可是此时宝玉不过十三岁左右,探春小一两岁,贾环更小。贾珠如果还活着,年近三十,与母亲相差二十岁左右,这是很正常的;但于赵姨娘而言,以五十岁年纪才有十一、二岁儿女,这不有点奇怪吗?难道说,贾府当年挑选家生子做“跟前人”,在经过“反复观察、掂量与商讨”之后,竟会挑中一个迟留不嫁的兰十多岁的老丫头不成?如果赵姨娘确系花期而嫁,又得贾政欢宠,何至二十年后才始生育?或者王夫人竟也是个王熙凤式的“醋缸醋瓮”,来府后一直脔肉禁尝,不容赵妾侍夫?果如此,为何不象凤辣子那样,干脆“寻出不是来”,打发出去了事呢?又因何二十年后突然令消禁止,让赵姨娘常得侍寝,并接连生下探、环二人?王夫人和赵姨娘年龄差距似应在十五到二十之间,宝玉挨打之时,赵姨娘当在三十左右;因此她也才得以常借侍寝之机谋私进谗,才算合理。 赵姨娘曾经是“荣府中数得着的女强人之一”吗?何以见得?“女强人”是一个带有现代职业女性个性特征的概念,应该包括智慧、学识、能力、事业心以及工作实绩等因素在内。贾府女性无论如何有才,并不是个个都能有王熙凤那样的特殊身份、地位,具备让才干发挥作用的时机和场合。有幸参与了理家的三小姐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似乎也当不得“女强人”三字。以这样一个颇具现代色彩的名词来形容封建女性已是勉强,而用以赞誉当年只是“跟前人”甚至仅仅是个丫环的赵氏女,更有点不着边际。其实,赵氏女当初“入选”,不一定非得具备精明过人的条件。所谓贤妻美妾,做“跟前人”稍有姿色即可,不必含有“便于日后辅助正室夫人治家”的目的。王熙凤逼着平儿做屋里人,目的是借此收丈夫心、换贤良名。嫣红、秋桐,都不过以色事人,哪有什么治家才干?她们都没有经过贾母、王夫人等人的“反复观察、掂量与商讨”,就做了姨娘或准姨娘;甚至连正室夫人都不用告知,爷们就能娶回二房奶奶。据此可知,赵姨娘完全可能仅凭姿色“入选”,而不是因为什么“精明强干”。如今“倒三不着两”,不是由于“年老昏愦”,而恰恰是因为她生性愚妄,以为凭着探、环这两个沉甸甸的砝码,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奴才命运,因此才会在丫环们中乱耍半个主子的威风,妄生风波。想当年她只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对,有何资格、又有何胆量敢如此放肆?赵姨娘见识阴微,行为卑贱,原可以借压抑自我到暴露本性的性格发展逻辑来解释,哪里是从宝珠般可贵的“精明强于”突变而来?此其—。其二,邢夫人也并没有说赵姨娘当年精明强干。她在斥责迎春时说:“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细读原文可知,邢夫人是在将迎春母女和探春母女作比较,而不是如陈先生文中所说,“你两个”指的是贾琏和迎春,因为拿他们的母亲相比,不仅语意突兀,而且毫无现实针对性,训斥也失去了意义。正因为迎、探二春都是庶出的小姐,年龄又相仿,在同一环境中长大,具备可比性,所以邢夫人才对懦弱平庸的迎春生气恼怒。“只有”是口语中常有的强调口气。在邢夫人看来,这两对母女,“只有”迎母比探母强的,“没有”探母比迎母强的,所以迎春“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所谓“秉承母风”,只是心性愚懦的邢夫人思路并不清晰的推理,既不是生活的必然逻辑,也不符合曹雪芹的审美观念。如果邢夫人的“秉承母风”观点是一条真理,那么她对迎春的斥责,简直就是义正词严、不存半点私念了。可是这毕竟又与她平日庸懦无能、自私冷漠的性格相去甚远。如果依照陈先生的理解,赵姨娘果真曾是贾府中“数得着的女强人”,那么强过她“十倍”的迎春母亲,又该强到何等地步?! 贾府选配姨娘有个“刚柔组合”的“不成文规定”吗?亦未必然。琏、迎两人的母亲虽都是姨娘,但从未出场,是“刚”是“柔”,无从说起;周姨娘电很少出场,性情如何,不得而知,书中只说她“安分”而已。晴雯、袭人固然一刚一柔,但她们并不是主子们反复商议后有意给宝玉配置的准姨娘。晴雯因为模样拔尖、口齿爽利、针线活好,才被贾母派到视为命根子的宝玉房中;而贾母所喜欢的凤姐、黛玉、探春等,又都属于伶牙俐齿、聪明要强的性格类型。与此相反,王夫人看重的却是“心地老实”、“举止沉重”的性格,深恶“生的太好了”的晴雯;绣春囊事件之前,她根本不认识晴雯,却早已视袭人为心腹,背着贾母封了袭人做准姨娘,并亲昵地呼以“我的儿”。凡此种种,都不能据以得出贾府姨娘呈“刚柔搭配”的结论,自然更不能说明赵姨娘是个“刚性”的“女强人”。再者,“刚”并不就是精明强干,“柔”也不等于懦弱无能。袭人“温柔和顺”,却并非糊涂愚庸之辈。她非但要强过人,而且心计更胜睛雯;宝玉拿海棠比晴雯,遭到她连枪带棒、酸辣俱全的抢白。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宝玉也说她“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可是她却“言语安静,性情和顺”,理家时大权在握,却“一步儿不肯多走”。平儿温柔之至,却能以通房丫头的身份,令管家婆子们敬畏服从。可见“精明能干”并不仅仅是熙凤式的泼辣机变,更不是赵姨娘式的心术不正、自私狠毒、惹事生非;绵里藏针往往比锋芒毕露更为厉害。赵姨娘“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根本连“精明”的边儿也沾不上,又遑论“数得着的女强人”呢?!如果一定要认为赵姨娘曾是颗“宝珠”,那也仅仅是因为她曾有过宝珠般光艳动人的青春姿容;但那既不会是袭人式的“沉重知大礼”,也不会是晴雯式的敏捷、高傲、锋利,更不会是探春式的融智慧才学于世事运筹的精明细致。当然,这样评议赵姨娘,未免大大降低了她的“宝珠”价值;不知习惯于将赵姨娘与晴、探等同看待的读者,心中是否也会有“难以接受”的感觉? 以上浅见,未敢自是,不过欲借《学刊》一角之地,以求教干陈先生并大方之家而已。 原载:《红楼梦学刊》一九九三年第三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一九九三年第三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