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梦》即《石头记》的丰富构思是从哪里来的？大半来自生活，小半来自书本。来自书本的构思，涉及到文学作品的传统性问题。 一、俞平伯先生首创“《红楼梦》的传统性”之说 俞平伯先生是红学大家。对俞先生的红楼梦研究，许多人有误会：一是以为俞先生专事红楼梦考证，其实俞先生以考证与评论并重，其评论影响，略胜过其考证。二是以为俞先生专事红楼梦的文本考证(对作者、版本、本事等的考证)，其实俞先生以文本考证与文学考证并重，其文学考证的影响，略胜其文本考证。(文学考证，即对同一文本内的人物、情节、语言、时间、地点等的梳理。例如俞先生的《读(红楼梦)随笔》的“十八、贾瑞之病与秦可卿之病”的“时间证明”，就是个突出的例子。) 对《红楼梦》的文学渊源，俞先生亦有开创性的论述。在《读〈红楼梦〉随笔》的第一节，俞先生论证了《西厢记》《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庄子》《离骚》对《红楼梦》的多方面影响。 在其第一节尾段，俞先生写道：“上边所举自不能全部包括中国古典文学，但《红楼梦》的古代渊源非常深厚且广，已可略见一斑。自然，它不是东拼西凑，抄袭前文，乃融合众家之长，自成一家之言。所以必须跟它的独创性合并地看，才能见它的真面目。若片面地、枝节地只从字句上的痕迹来做比较，依然得不到要领的。” 《读〈红楼梦〉随笔》的第四节题为“《〈红楼梦〉与其他古典文艺》。在这一节里，俞先生继续论述了《庄子》《楚辞》《西厢记》《金瓶梅》这四部书对《红楼梦》的影响。他在此节的首段写道：“《红楼梦》在中国小说中首屈一指，称为空前并非过誉，但即极伟大的著作亦不能前无所承破空而起，我尝说它最能发挥近代国语(北京语)的特长，超越明代诸小说若《水浒》《西游》等书而大大地进了一步。除这开创性的优点外，作者必有所承。” 俞先生在此节的尾段写道：“我总觉得《红楼梦》所以成为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第一部的奇书，不仅仅在它的并众长为一长，合众妙为一妙，‘集大成’这一点上。” 二、《红楼梦》第97回借用了《聊斋志异》的八个字 我的恩师、湖北大学的李悔吾先生，在《中国小说史漫稿》第144页引述道：“胡四姐：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胡四姐》)”在其第148页写道：“曹雪芹也是语言大师，但他形容薛宝钗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却是借用蒲松龄形容胡四姐的话。”按《胡四姐》见《聊斋志异》卷二：对薛宝钗的这八个字的形容，见《红楼梦》第97回。 三、将《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与《聊斋志异》 联系起来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显然，《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熟读了《聊斋志异》的。那么，《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主要作者，是否也熟读了《聊斋志异》呢？俞平伯先生列举了许多名著对《红楼梦》的影响，但没举《聊斋志异》之例。《红楼梦》是否也继承了《聊 斋志异》的传统呢？ 我将《聊斋志异》的《香玉》篇与《石头记》(《红楼梦》的前八十回)相比照，得出明显相近者十八处。限于篇幅，我今列举十三处。这十三处，可分为四类(即四节)： 第一类为“入门之钥匙”。此节名为“香玉故事进入《石头记》”。“香玉”一词将《香玉》篇与《石头记》紧密地联系起来。 第二类为“溯兼美之源”。此节名为“双美与兼美”。秦可卿乳名兼美，在太虚幻境里身兼宝钗、黛玉之美，已使读者们感到困惑。在前八十回里，已经是“慈姨妈爱语慰痴颦”，宝钗和黛玉好得成了亲姐妹(第57回)。在后四十回里，宝钗应承了“掉包计”，黛玉悲愤而亡(第97回)。对这前后的矛盾如何解释？前后的作者是否同一人？俞平伯先生提出的“钗黛合一”论是否有道理?“钗黛合一”是不是《石头记》的主要作者的重要构思？这些问题，都与“兼美”有关。如果“兼美”有最近的直接的来源，将有助于我们理解“兼美”。 第三类为“相同的纯情主旨”。此节名为“意淫”。《石头记》标榜“大旨谈情”。写了风月，写了色，写了淫，写了友情与爱情。 《石头记》的主要作者写情的宗旨(亦即最高境界)是什么呢？是意淫！那么，什么是意淫？意淫是否有最近的直接的来源昵？《香玉》篇将有助于我们理解“意淫”。 第四类为“相近的材料”，此节由许多内容合写而成，涉及小说的人物、情节、地点、诗文等等。 四，香玉故事进入《石头记》 《聊斋志异》卷十一有《香玉》。《石头记》第十九回的回目的后半是：“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十九回写道：“(宝玉)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胳肢窝内肋下乱挠。黛玉索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而《聊斋志异》的《香玉》里就有“挠痒”情节。《香玉》写道：“……按其处，使生两爪齐搔之。” 第十九回写宝玉为黛玉讲故事，写道：“……(小耗子)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怎么变出小姐来了？’小耗子现了原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这里已经点明“香玉”了。第十九回接着又写道：“(宝玉)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昵。’” “故典”二字，不是闲笔，亦不是无中生有，因为“故典”就是《聊斋志异》的《香玉》篇！ 五、双美与兼美 《香玉》写黄生日：“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 “双美”即香玉和绛雪。香玉是黄生之妻，绛雪是黄生之友。 《石头记》第五回写道：“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婀娜，则有如黛玉。”又写警幻道：“……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 曹雪芹(宁)将香玉和绛雪这两个形象揉碎，捏合成一个整体，然后又分成两个形象——黛玉和宝钗。仅从人名看，亦看出加工痕迹：香玉，宝钗有冷香丸，黛玉有“玉”字。绛雪，黛玉生前是绛珠仙子，宝钗姓薛，谐“雪”音。宝钗的判词是“金簪雪里埋”。【终身误】云：“山中高士晶莹雪”。皆扣“雪”字。 如果说香玉多半像宝钗，那么，从两性关系的角度看，《香玉》与《石头记》的安排正好相反。黄生与香玉同居，与绛雪没同居，而宝玉与黛玉未婚，与宝钗成婚。 六、意淫 《石头记》第五回写警幻道：“……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又写警幻道：“……如尔则天分中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诞，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意淫，是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直至今天，仍令人费解，仍令人难以神会和实践。两百多年前的曹雪芹(宁)，他发明的“意淫”，是否有来源呢？应该有来源。他将多种来源加以综合，加以升华，因而产生了这个了不起的概念。 我们认为，《香玉》是“意淫”的来源之一。《香玉》写绛雪日：“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又写道：“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日：‘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 显然，“以情不以淫”，即“意淫”。 七、其他相近的材料 (一)灌溉之恩 《石头记》第一回写那僧笑道：“……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香玉》写胶州黄生舍读于劳山下清宫之中，又写蓝氏移花，香玉因此由花神(花妖)变为花鬼。接着写道：“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日：‘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 (二)弱质与病西施 《香玉》写道：“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 《石头记》第三回写黛玉“娇袭一身之病”，“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病如西子胜三分。” (三)情痴 《香玉》写香玉日：“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 在《石头记》里，黛玉是名副其实的“睛痴”。第二十九回的回目的后半就是“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第十九回的脂评云：“后观《情榜》评日：‘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 何谓“情情”？蔡义江先生解释道：“在能用‘一痴情去体贴’上，宝、黛有相同之处，所不同的是黛玉只钟情于有情者，或者说得更明确些，她只对知己一往情深，而不及其余。所以，‘情情’的后一‘情’字，事实上指的就是宝玉一人。” (四)粱上燕与梁间燕 《香玉》写香玉日：“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曹雪芹(杨)撰写的原始《红楼梦》，其中必有《葬花词》，因为明义里有“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曹雪芹(宁)撰写的《石头记》，其中有《葬花吟》，对《葬花词》有较多的改进。明显的改进是添加了对“梁间燕”的吟唱。 第二十七回《葬花吟》云：“……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己倾……” (五)赤芽与赤瑕宫神瑛侍者 《香玉》写黄生谓道士日：“他日牡丹下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 赤芽与赤瑕宫神瑛侍者，两者都有“赤”字。赤芽的前生是黄生，赤瑕宫神瑛侍者的今生是宝玉。黄生重情，妻、友是香玉和绛雪。宝玉重情，友、妻是黛玉和宝钗。从这个角度看，赤芽在人间扮演的角色，与赤瑕宫神瑛侍者在人间扮演的角色相同。 (六)短窗与茜纱窗 《香玉》有诗四首，每首第二句皆含“窗”字。分别是：含情对短窗。朝暾已上窗。垂帘坐小窗。孤灯照晚窗。 《石头记》第七十九回，黛玉听完《芙蓉女儿诔》后，改削其中的“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写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七)花神与警幻仙姑 《香玉》写“香玉乃花妖也”。 《香玉》写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 到了《石头记》里，“花妖”变成“单管一样花”的花神，“花神”变成总花神。《石头记》第七十八回写宝玉忙道：“……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 总花神是谁？无疑是警幻仙姑。第五回写警幻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 放春山遣香洞是什么地方呢？是众仙花集中的地方。 第五回又写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日‘千红一窟’。” 因此，警幻仙姑是管理“干红．”的总花神。 (八)《哭花》诗与《芙蓉女儿诔》 《香玉》写道：“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 《石头记》第七十八回写道：“……楷字写成，名日《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日……”又写道：“……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 (九)下清宫与行宫 《香玉》的主要地点是“劳山下清宫”。黄生与香玉、绛雪在宫内之舍(黄生读书之所)幽会。 《石头记》第五回写宝玉“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转过了牌坊，便是一座宫门……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门……送宝玉至一香闺秀阁之中……早有一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婀娜，则又如黛玉。”可见，宝玉在梦中与“兼美”在宫内之舍幽会。 太虚幻境的宫殿，后来重现于人间，即变成元妃省亲的行宫(在大观园之内)。第十七回写道：“只见正面出现一座玉石牌坊来……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月的事。” 《香玉》里的“劳山下清宫”，实有其宫，即今山东青岛市崂山风景区的太清宫。 (十)三生石 《香玉》里没有三生石，但《聊斋志异》的《自序》里有。《自序》云：“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 《石头记》第一回写那僧笑道：“……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 八、结语 仅有两千字(不含标点)的《香玉》，竞有近二十处与《石头记》相同或对应，不得不令人深思，不得不令人惊奇！由以上的陈述比照可见：《聊斋志异》的《香玉》篇，是《石头记》许多重要构思的源泉! 如果此论能够成立，将更加引起我们的深思。 参考文献： [1]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A]．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 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二辑[c]．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38~54． [2]李悔吾．中国小说史漫稿州[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 [3]蔡叉江．蔡义江论《红楼梦》[M]．宁波：宁波出版社，1997． [4]梁归智．石头记探佚[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 [5]王靖．石头·神瑛·贾宝玉[J]．贵州省红学会《红楼》2000，(4)． 原载：《河西学院学报》2005/01 原载：《河西学院学报》2005/0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