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电视剧重拍的喧嚣造势以及“红楼梦中人”的全国海选,可谓是近期最为吸引眼球的“疑似非典型娱乐行为”,这种行为本身或许就是对“《红楼梦》影视改编的艺术化还是娱乐化”最好的诠释和注解,由此而引起相关有识之士的忧思与反对,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在大众文化消费与商业炒作日益成为主宰的文化语境下,《红楼梦》电视剧的重拍,已经不是“能不能、该不该、反对还是支持”的问题了,而是“如何拍、如何好”的问题。作为“红楼梦外人”,与其作秀般地参与娱乐争论,不如冷静沉思,对《红楼梦》电视剧的改编提出一点建设性的意见,这或许更为重要和有意义。 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影视作品,大都追求以丰富的影像重现文学世界。在积极的意义上说,名著的影视改编,一方面往往渗透和体现了编导们的文学诠释,使得文学大师的经典叙事通过影像转换而得以重现;另一方面,影视作品的大众文化娱乐和消费特性,又能够使得经典名著走下圣殿,走进寻常百姓家,大大拓展了文学名著的影响范围,唤醒观众对文学名著的阅读兴趣和意识,在某种程度上,也培育和塑成了文学名著潜在的接受者。因此,从名著到影视,文学丰富了影视的形式,并提升了影视的品位。但与此同时,影视亦削弱了名著的文化内涵,更多地走向商业化、大众化、媚俗化,并削平了文学的想象深度与维度,容易成为大众消费中的快餐文化,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文学名著原有的品味和价值。《红楼梦》的影视改编与重拍,也同样具有这种双重性。而近期围绕“红楼梦中人”选秀的商业炒作,使人不由担心过度的商业化带来的投机与博彩行为,是否会影响《红楼梦》电视剧重拍的艺术价值。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红楼梦》的改编,也不是一件新鲜事,以《红楼梦》的人与事为题材的红楼戏与红楼影视作品,可谓洋洋大观,不一而足,各有特色。衡量这些改编作品是否成功的标准自然也有很多,但我们认为,其中最为核心的问题,则是看它是否能够真正准确地传达和诠释出《红楼梦》的诗意美。 文学与影视,尽管各有不同的结构要素、表现方式与美学原则,但其艺术本质和精神却是相通的,这种本质和精神就是深蕴作品之中的诗意美。而诗意美,恰恰也正是作品最打动人心、感染人心之处,也是名著之所以能够超越时空界限而一代一代绵延传递的内在价值。名著改编之难,正在于对原作内在诗意美的精确把握与传达上。对内在的精神之美,或者换言之,对人物、文章、名著的内在诗意美的传达与书写,往往是改写、改编的难中之难,重中之重。而这,也恰是评价或衡量一部名著改编是否成功的最为基本且核心的条件和标准。北宋王安石在《读史》一诗中,就为这种“难为之难”做了千年一叹:“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中国四大名著之中,《红楼梦》是较为独特的一部,它所蕴涵的文化信息博大精深。《水浒传》以豪杰相聚的“侠义”胜,《三国演义》以邦国相争的“智谋”胜,《西游记》以师徒取经的“信仰”胜。与此三部名著相比,《红楼梦》则渗透着浓厚的中国文化精髓,它不以曲折离奇的情节胜,而以对世情、人生充满洞见与体悟的“诗意美”见长。正如胡文彬所指出的那样:“《红楼梦》将诗、词、曲、赋、楹联、诗谜、偈语、酒令、谣谚都吸收到小说的叙事中,使之成为诗性化了的小说典范,它的体裁和本质是小说,但同时也是一部具有诗的灵魂、充满抒情韵味的长篇‘叙事史诗’。”①《红楼梦》的诗意美不仅是语言层面的诗词,而且深蕴其中,具象内化为无形,进而构成整体的文化氛围和审美意境。对此,吴世昌有过精辟的论述:“《红楼梦》中散文往往有诗意,故事往往有诗意,……故其所传者是诗的精神,而不仅是指大观园中姑娘们的逢场作戏的吟咏。”②可见,《红楼梦》内在的诗意美已有公论,这种诗意美既表现在各色人物言谈举止的优雅,也表现在诸般风物描绘的风雅,更表现在整部作品风貌充盈的典雅,这种诗意美使得《红楼梦》充满了诗情画意和文化韵致,传达出了中国古代“诗的精神”。这也是《红楼梦》蕴籍丰厚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名著改编而为影视,其结构要素、传播介质以及欣赏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文字情境之组合、阅读要转换为镜头画面之组接、观看,相对而言,故事性与叙事性,往往是较为容易做到的,文学名著匠心独运的故事和曲折动人的情节,可以很便捷地成为构建影视作品画面与镜头语言的元素。因此,在文学名著改编的过程中,文学情节往往可以直接化为剧情,文学与影视的叙述优势可以互相映衬而生辉。就《红楼梦》的改编而言,宝黛爱情这一叙述元素无疑可以构成一条较为重要的主线,宝玉、黛玉、宝钗的情感关系也是一个很现成的故事,对此,担纲《红楼梦》电视剧重拍导演重任的胡玫也同样充满自信:“我的优势是叙事,利用镜头讲一个好的故事,这是长期摸索的结果。”③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红楼梦》决不单纯是“一个好的故事”,电视剧的重拍,也决不能单纯追求“讲一个好故事”、或者“讲好一个故事”。如果失去了原著的诗意美,那么故事和人物也将变得枯燥乏味,失去灵性和活力。正如有人所担心的那样:“是剧纯粹以内心表情见长,演之舞台,犹可借弦索唱白之功以衬托之,设映之银幕,表演之中,或形之过火,或失之呆滞,便味同嚼蜡,精彩全失。”④ 丹青难写是精神。精神之所以难写,就在于它不是具体的形相,可以复制和临摹,而是一种内在的韵味,需要了悟和体味,是一种充盈着无限想象和审美的空灵意蕴,难以形诸于具象化的呈现。而由文学改编成为影视,必须完成由空灵的文字到真实的画面之转换,那么,《红楼梦》电视剧重拍与改编该如何去表现诗意美呢?我们不妨借鉴《红楼梦》戏曲的成功经验,来加以理解与把握。因为从表达和诠释《红楼梦》内在诗意美的角度看,《红楼梦》改编得较为成功的,是红楼戏曲的改编与演出。 《红楼梦》改编为戏曲,在中国戏曲史上可谓一大盛事,从京剧、川剧、粤剧到锡剧、黄梅戏等等,都有红楼戏的改编和演出,之所以戏曲改编《红楼梦》较为成功,这与中国戏曲注重表意传情的艺术追求分不开。中国传统戏曲与西方的戏剧不同,更为注重和追求舞台演出的表意功能,人物演出中通过大量虚拟性行为传达特定的意义,而大段的唱词则更适合推衍剧情和抒发感情。相比较而言,红楼戏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广,而且也得到观众最广泛认可的,还是越剧。尤其是1958年由徐进编剧,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更是博采众家之长,成为红楼戏的精品,此后于60年代拍摄成同名越剧电影,更成为旷世经典,至今依然在观众心目中占据着无可匹敌的地位。越剧这个江南戏文,本身就具有浓厚的江南诗意文化底蕴,充满“诗情画意”,并且又是以女演员为主要特色,这种柔美的艺术形式与《红楼梦》的人物形象、意境、气氛都具有天然的合榫,其清越婉转的唱腔、软浓款恰的对白,也更能精确地传达《红楼梦》中的诗意精髓。可以说,红楼戏的成功秘密,在于中国戏曲表意功能与《红楼梦》诗意美达成了和谐一致。有鉴于此,《红楼梦》影视改编要精到地传达原著内在的诗意美,应处理好如下几个方面的关系: 第一、写实与写意。《红楼梦》是一部社会历史小说,具有很强烈的现实批判性,但它又不仅仅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而是充满着浓重的浪漫主义色彩。从某种程度上说,《红楼梦》的写实要略输于其写意风格,是一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并重的经典之作。但导演胡玫似乎更注重强调其写实性与批判性,她认为:“《红楼梦》不是一部关于红男绿女的简单的爱情故事。曹雪芹是以这部作品象征表现他所身处的一代变动中的社会历史,是把小说作隐喻一代历史的文字载体,以宝玉与钗、黛、云等金陵十二钗和史、贾、王、薛四大家族的悲欢离合,象征表现一个具有社会历史涵义的悲剧。这也是一个深刻的文化悲剧。”⑤然而,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本意,未必如某些猜谜专家所谓的“政治影射”,以至把一个药方也要解释得象是密电码,从中可以破解出天大的皇宫秘密来。我们承认曹雪芹的《红楼梦》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但却丝毫不能抹煞这部作品“精骛八极”的艺术想象和“千年一梦”的写意笔法。否则,就很难理解《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境、绛草还泪的神奇幻妙。因此,改编重拍电视剧《红楼梦》,要善于学习红楼戏的表意方式,注意处理好写实与写意的关系,不能把瑰丽神奇的“宝玉”,最终搞成一块平淡无奇的“石头”。王扶林导演的87年央视版《红楼梦》恰恰败于过分写实,使其丧失了空灵、瑰丽的艺术魅力,而诗意美则更大打折扣。 第二、入世与出世。《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色空”观念,这种观念通贯全书,既预示着故事的结局,最终是“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⑥,又体现着作者“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⑦的悲悯情怀。色空、出世思想是《红楼梦》的主调,正是这种色空观念,使得整部小说充满叛逆世事、超然脱俗的精神,体现出一种勃发的诗意。如果改编重拍的《红楼梦》过分注重其入世、济世、救世的方面,则宝玉形象庶几难脱世俗之气。而现在导演胡玫却强调自己“要用现代需要的理念重构历史中的积极要素,而不是一味地解构、否定、消解、批判。有三个要点:1、寻找表现历史中的光明要素;2、寻找表现历史中的英雄;3、以现代人的审美的需要和中华民族复兴的需要为目标重构历史。”⑧这或许是一种颇具外交辞令的表白,但依然能够感受到改编者试图“以今说古”、当下诠释的意图。诚若是,我们真的要提醒改编者和重拍者认真把握和处理《红楼梦》的入世与出世关系,否则,将诗意全失。 第三、求真与求美。《红楼梦》影视改编是最不能用“真实再现”来评价艺术成功与否的一部作品,因为这部奇书本身就是幻境、幻情,体现了梦之幻、之奇、之美,在梦中充盈了丰富的诗意美。正如太虚幻境中的对联所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⑨。如果没有对《红楼梦》亦真亦幻、亦梦亦奇的诗意美的把握,那么,投入巨资兴建园林与大张旗鼓海选演员,并不一定必然带来改编与重拍的成功,相反,可能取得另样的效果,大兴土木兴建园林的背后,是浮华的炫富,大张旗鼓海选演员过后,是名利的角逐。大观园可以兴建,演员可以海选,但实景拍摄未必就能求得艺术之真与美。红楼梦中人,个个都是幻境中人,存在于文学阅读和想象之中,缥缈无形。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林黛玉、一千个贾宝玉、一千个薛宝钗。难怪有人说,读书人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林黛玉等同于一位女演员。林黛玉不是小性吃酸的偏狭女子,宝钗也不是虚与委蛇的心机女子,即使如王熙凤这一“凤辣子”,也不是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她们各有真性情,各有真美丽。这种女儿性情与禀赋,就是一种唯美的仙姿与灵性。因此,《红楼梦》之改编与重拍,需要处理好艺术求真与求美的关系,把唯美的诗意传达放在首位,否则,拍出来的就是没有灵性和魂魄的痴男怨女,而不是那些冰雪聪颖、才情高洁的红楼女子了。 改编经典名著难,改编《红楼梦》更是难上加难。因此,此次重拍《红楼梦》,的确是一份需要勇气和自信的挑战。作为“红楼梦外人”,我们冷眼忧思着,也热切期待着。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03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0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