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有一个特点:辣。 在众人心目里,凤姐的辣是可怕的。来昇说她“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兴儿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月;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赵姨娘怕她,就象老鼠怕猫;就是贾链,也常常给她辣得不知所措。 但是,老祖宗贾母却喜欢凤姐,而且颇为赞赏的正是她的辣。林黛玉刚到贾府,头回见到外祖母。刚刚心肝肉儿地叫着哭过的贾母把凤姐介绍给黛玉的说法就很不一般: 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 就是了。显然,老祖宗喜欢凤姐,而且那喜欢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辣。截然不同的评价,并不是因为口味的差别,而是凤姐的辣具有两重性。 邢夫人奉贾赦之命,去动员鸳鸯给贾赦当小老婆,惹起了一场风波。贾母气得浑身发战,连毫无罪过的王夫人也给她骂得站起来不敢还一言,气氛紧张得窒人。后来探春替王夫人申辩,总算有点缓和,贾母承认自己老糊涂,委屈了王夫人,顺便责怪“凤姐儿也不提我”,于是凤姐有了一番“辣”的表演: 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也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儿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 偌大一个贾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哪一个敢派老太太的不是?只有凤姐敢。她不仅敢而且接二连三地施展出“辣”的手腕来。为了进一步给贾母消气,几个人陪她斗脾,凤姐又把老太太说得非常爱财,指着放钱的木匣子说:“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去办了。”贾母拿出二十两银子给宝钗做生日。如果是别人,必定是吹捧老祖宗如何疼惜孩子之类的甜话,然后悄悄地添点钱,热热闹闹地给宝钗做生日,讨老太太喜欢。凤姐却不然,她公然又派了贾母一回不是:“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赔上!”偏偏装出小气而又犟嘴 的样子,把贾母对宝钗的疼爱,对宝玉的偏爱,从反面来一番渲染。《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中,贾母提议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凤姐不是客客气气地推让,反而又派贾母的不是:“老太太身上已有(宝玉黛玉)两份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 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儿,哄着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有一回,凤姐甚至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诚如袭人所说:“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 这张怕死人的嘴,尽管那样辣,然而,此时此地,却偏偏讨贾母甚至还有丫头们的喜欢。因为凤丫头“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不仅给众人解闷,还能消老太太的气。凤姐那样一说,刚刚气得发抖的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很明显,在这里,辣是表象,拍马屁才是实质;辣是形式,承欢逗笑才是内容。整天闲闷无所事事的贾母特别需要这种带刺激性辣味的奉承和凑趣,而带辣味的奉承又是凤姐儿的看家本领。这里就写出了贾母,也写出了凤姐,还写出了贾府的一个方面。 同样是奉承人,因人而会有一千种、一万种奉承的手法。比如宝钗,她自然也是一个懂得奉承凑趣的角色。她的哲学是“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首先是对自己有好处。她的拍马屁也以这个原则为前提。贾母为她做生日,问她爱听什么戏,爱吃什么东西。她深知贾母喜欢热闹戏文、甜烂食物,便总依着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宫里送来元春出的灯谜,她明明心里觉得并无甚新奇,却又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她完全晓得金钏为什么跳井,却把事情说成是憨顽失足,而且搭上两套衣服,送给金钏妆裹,使王夫人安心,讨王夫人欢心;即使要分高低,有褒贬,她也会把话说得两头喜欢:“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巧不过老太太去。”既奉承了老太太,也夸耀了凤丫头。一辣一圆,我们不难分清哪里是宝钗的奉承,哪里是凤姐的拍马。而且,宝钗在干这一切的时候, 总是尽量那样浑厚得不露痕迹,不让对方更不让众人直接感到她,是在有意讨好。包括给黛玉送燕窝,替湘云做东道,给宝玉送药丸,都似乎是别人赏脸接受了她的微不足道的芹意,而不是她使出什么皇商的架势,让你都几乎不好意思给她道谢。这样一来,她的招人喜欢反而更见长效。凤姐则有点急功近利,让当事人和旁观者都明显地感到她在卖力表演,表现唯恐不足,有时还情不自禁地来一番自我表白。那回她拿老太太鬓角上的伤痕开玩笑,马上解释:“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再加上她总是脱不了在银钱问题上大做文章,表白她似乎拿出了多少银子“暗里补上”,同宝钗一比,凤姐的马屁显然还多了市俗味,有了铜臭气。 这里还有一个因人而异的问题。凤姐的辣,也只能在贾母身上起作用。凤姐并不是对谁都同样地市俗取笑。她同邢夫人关系不好。在王夫人面前,凤姐即使要拍马屁,绝不会使用对贾母的手法。如果她在王夫人面前也卖弄这种插科打诨的本领,那效果就很难设想。因为不苟言笑的王夫人,并非老来图乐的贾母。知情识趣的凤姐,也决不是憨态可掬的傻大姐。她的本领在于能恰如其分地对付各种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人。 “优秀的作家还有这样一种本事,那就是同是一种罪恶或愚蠢推动着两个人,而他能分辨出这两人之问的细微的区别”(菲尔丁:《汤姆·琼斯》)。曹雪芹就有这种本事。即如拍马奉承,他也能区别出自不同人、面向不同人的各种马屁细微的区别。凤姐就是凤姐。“若要甜,下点盐”。这种烹调道理,凤姐懂得。因此,她的马屁得掺点辣味,才特别对贾母的胃口。曹雪芹掌握了人物的特点,他笔下的凤姐就能栩栩如生,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原载:《名作欣赏》1982年3期 原载:《名作欣赏》1982年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