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黛玉身上,最具有艺术价值最能摇荡读者灵魂的,是她丰富优美而又超凡脱俗的精神世界。而林黛玉的精神寄托、她的灵魂归宿,就是诗歌。正如王昆仑先生所说:“薛宝钗的一生是在做人,林黛玉的一生是在作诗。”如果说曹雪芹借助于《红楼梦》为我们建构了一个诗歌的王国的话,那么林黛玉就是这个诗歌王国的王冠之上最璀灿耀眼的明珠。可以说,如果没有了诗,也就没有了林黛玉。 造就林黛玉成为大观园中最负胜名的女诗人的原因很多,比如说林黛玉自幼饱读诗书,有深厚的文学知识基础;她不仅善鼓琴,而且识谱,在其他艺术领域游刃有余。林黛玉对其他艺术领域的涉猎,使她在诗作上的视野更加开阔,比别人具有了更多选择的优势……但在这诸多原因之中,容易被人所忽略的是她的身世之悲对其诗歌创作的重要影响。 林黛玉本来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命中无子,仅有一女,就是黛玉,所以对她爱如掌上明珠。不幸的是,在林黛玉五岁时,她的母亲贾氏一病而终,为了“减轻父亲的内顾之忧”,她被接到了外祖母家----荣国府,从此开始了寄人篱下的孤苦生活。 林黛玉一进荣国府,便告诫自己“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说一句话”,但还是受到了两位亲舅舅的冷落,对这个无依无靠投奔来的外甥女闭门不见。不仅如此,舅妈王夫人还警告林黛玉要离自己的儿子贾宝玉远一点,以至后来对那个长得像林黛玉的俏丫鬟晴雯也深恶痛绝,直到把她置于死地而后快。 在以春意香囊为由抄检大观园时,对林黛玉的歧视打压明目张胆到了极点。王夫人在幕后主使,同时拉上邢夫人做挡箭牌,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在前冲锋陷阵。在这次事件中,作为亲戚的林黛玉与同为亲戚的薛宝钗受到了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的不同对待。搜检过程中,她们绕薛宝钗之门而不入,却对林黛玉的潇湘馆大查特查,甚至连小时候的玩意也抄检出来,对林黛玉进行间接的羞辱。原因无它,所谓亲戚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最根本的原因是薛宝钗家大势大业大,其母又与王夫人是至亲姐妹,背后有一个强大的靠山可以依靠,让他人不敢轻易去侮辱她;而林黛玉母亲已亡,父亲家族又“支庶不盛”,没有可以依靠的正经亲戚。对贾府的人来说,“林家的人是死光了的”。林黛玉除了自己一颗孤傲而又敏感的灵魂外,一无所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贾家的。林黛玉明白这一点,贾府的人更明白这一点。所以下人们才可以放心地欺凌她,可怜而又孤傲的林黛玉,也只能默无声息地忍受这一切的羞辱。因为她既不敢公然表现出对这个收留她的家庭的不满,又不敢得罪那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而又并不怎么喜欢她的王夫人。在贾府,唯有贾宝玉还可以引以为知己,贾宝玉是除贾母之外,唯一一个对林黛玉知疼知热的人,但又毕竟男女有别,一肚子的心事也无法对他尽情倾诉。于是,林黛玉就只能默默忍受孤苦零丁的悲愁,独自一人吞咽寄人篱下的侮辱与伤害。如此,林黛玉除了莫名其妙地整日以泪洗面之外,只能情不自禁地做一些“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诗歌了。 林黛玉本来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且又学识渊博、气韵风流,其品貌才情可以说无人能与之相比肩,清代红学家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便称赞她道:“林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脂批说林黛玉是“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钗裙”。只可惜生路坎坷、身世飘零、无处可依。从个人生活的角度来说,她是不幸的,但从艺术的角度而言,她又是极端幸运的。因为,正是她生活的不完美,成全了她作为诗人的艺术特质。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从我们文学史的发展来看,往往是个人的不幸增加了文人们在文学上展露头脚的机会。 比如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用《离骚》为我们树立了一座古典诗歌的丰碑。而屈原本来出身高贵,与楚怀王同宗同祖,其本人又“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起初很受楚怀王的重用,“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候”。后来因为楚怀王听信佞臣的谗言,一怒之下疏远了屈原,屈原空有一腔报国之志,但却没有报国之门,怀瑾握瑜而被弃之如蔽履。于是“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所以陆游才说“天恐文人未尽才,常教零落在蒿莱,不为千载《离骚》计,屈子何由泽畔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司马迁) 还有贾谊,贾谊是西汉洛阳人,十八岁时便“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二十岁被汉文帝召为“博士”,因其才华横溢,应对自如,一年内被破格升为太中大夫,成为当时罕见的奇才。他的《过秦论》,文笔犀利,论理精深,语言奔放,气势磅礴,被鲁迅先生誉为“西汉鸿文”。但在经历了一段少年得志之后,因遭人妒忌而被中伤说“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被贬迁为长沙王太傅,贾谊在迁谪途中路经湘水,作《吊屈原赋》,借此“以抑郁难遏之气,抒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之哀”。 再如李白,李白终其一生都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壮志豪情,但由于自身性格里的傲岸不驯,不能忍受“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辱人贱行的生活,他的政治理想与抱负也就无法得以实现。于是只能游山访仙、痛饮狂歌,以排遣怀才不遇的痛苦与老之将至、一事无成的忧愤,通过诗歌抒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感慨,流露“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心酸,故做一些“五花马,千斤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的潇洒…… 痛苦,对于中国文人而言,往往表现为仕途失意,怀才不遇;对林黛玉而言,则主要是由于她丧母后寄人篱下的生活所引发的一系列不幸。林黛玉与中国传统文人一样,心有郁结而不能泄,积郁成疾,于是创作就成为她疏通发散的主要渠道。因为文学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心理安慰与治疗的作用,这一点,是被许多人的写作实践所证实了的。存在主义的先驱者,索伦·阿拜·克尔凯郭尔说“我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感觉良好,我忘却所有生活的痛苦,我为思想层层包围,幸福无比。假如我停笔几天,我立刻就会得病,手足无措,顿生烦恼,头重脚轻而不堪负重”。(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日记》)所谓“情动于衷而形于言”,“形于言”的最常用最易用的语言表达形式就是诗歌了。“因为话语是快乐的源泉,因为丧歌和发泄痛苦的诗可以给人以安慰。”(贝西埃《诗学史》)“无赖诗魔昏晓侵”,这是林黛玉对自己艺术生活的高度概括,她借助诗歌发泄自己的痛苦和悲愤,表达自己“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的渴望,抒发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强於污淖陷沟渠”的情怀,叹息自己“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逑,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的命运。 伟大的艺术总是出自巨大的痛苦。“千古绝调,必成于失意不可解之时,唯其失意不可解,而发言乃绝千古。”(《清诗话·汉诗总说》)伟大史学家司马迁在他著名的《报任安书》中总结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应该说,在《红楼梦》中,出类拔萃的诗人很多,比如说薛宝钗,比如说史湘云,都是红楼诗人中的佼佼者,但唯有林黛玉的诗歌最能打动人心,最能触动我们敏感的神经。原因无它,因为身世的不幸带给林黛玉巨大的痛苦,而痛苦又给了林黛玉太多思考的机会,造就了她中国文人身上所特有的忧郁气质。所以她的诗歌才力透纸背,感人至深,易于引起人们的心理共鸣。 原载:《文学教育》 2006年第08期 原载:《文学教育》2006年第0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