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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的情爱之谜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刘心武  参加讨论
我通过文本细读,发现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那段情节前后,曹雪芹写到薛宝钗情绪低落、表现失常,是暗写她参加宫廷选秀失利,也正是因为获悉她选秀失利,贾元春才在颁赐端午节节礼的时候,特意将给她的那份礼物安排得跟贾宝玉一模一样,那其实就是表达出指婚的意向。那么,在经历选秀失败、元春指婚之后,薛宝钗也就逐渐接受了由薛姨妈、王夫人和元春为她指明的道路,就是去争取赢得贾宝玉的爱情,获得自己的个人幸福,也保障家族的利益。
    但是,薛宝钗和贾宝玉,他们两个之间首先存在着思想意识、价值取向方面的分歧,这是薛宝钗要获得贾宝玉爱情的最大障碍。对于这一点,曹雪芹在书里是写到的。
    我们读《红楼梦》要会读,要懂得作者的笔法。曹雪芹他写一个事情或者是表达一个意思,经常是多种多样的笔法,比如说有正写,有侧写,有明写,有暗写。
    我们先考察一下,关于薛宝钗和贾宝玉的思想冲突,他有没有正写?
    什么叫正写?正写就是说设置一个场景,让人物出场,然后展开一段情节,当中还会有一些细节,然后来表现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在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有没有这样一个场景,贾宝玉、薛宝钗都在,然后薛宝钗劝他读书上进,贾宝玉不接受,两个人发生冲突?有没有啊?应该是没有的。他在前八十回里避免这样去正写。八十回后呢,脂砚斋有一条批语,透露出其中有一回的回目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可见八十回后的某一回,他是要正写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的思想观念冲突的。在这里我要再顺便强调一下,曹雪芹他是大体完成了《红楼梦》全书的写作的,不是只写了八十回,后面没有写,脂砚斋在批语里有许多次提到八十回后的内容,包括上面所引用的完整的回目,而且脂砚斋还有一条批语明确地告诉我们:“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可见曹雪芹的《红楼梦》全书不是一百二十回,应该是到三十六回即达三分之一,总回数是一百零八回,只可惜八十回后的文稿,都迷失了,现在仍未浮出水面。根据曹雪芹的总体构思,他把薛宝钗和贾宝玉在人生追求、价值观念上冲突的正写,安排在了八十回后,那时贾母已经去世,黛玉也已仙遁,二人在家长包办下成婚,之后,薛宝钗她逮住一个机会——可能是贾宝玉说了个什么词语,她就“借词含讽谏”,规劝贾宝玉“走正路”。
    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没有对薛宝钗、贾宝玉思想冲突的正写,那么,有没有侧写呢?侧写是有的。什么叫侧写?就是设置一个场景,也出现一些人物,人物之间有对话,也发生一些冲突,但是,侧面地写出来了不在场的另外一个人物,和在场当中一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前八十回里,他写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的冲突,使用了侧写。一个很重要的侧写,是在第三十二回。
    这段情节的场景是怡红院,大热天的,忽然家人来传话,贾雨村又到荣国府做客来了。贾雨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他无非就是姓贾,他自己说往祖上溯源,跟宁国府、荣国府的贾氏同宗,实际上血缘上离得非常之远,不着边的;他又由于乱判了葫芦案,包庇了薛蟠,薛蟠的母亲和王夫人是亲姐妹,贾政是薛蟠姨父,这样,他就很轻易地就获得了贾政他们的好感。所以,他进京以后,就经常到宁国府、荣国府和贾赦家里这几个地方鬼混,拉关系。他每次到了荣国府,除了见贾政以外,他还觉得不满足,他老提出来要见贾宝玉。他什么心思啊?他是放长线,钓大鱼。因为荣国府目前的主人、府主是贾政,以后呢,实际上只有一个像样的继承人,就是贾宝玉。贾政虽然还有另外一个儿子,第一,那个儿子是庶出,不是嫡出;第二,都知道贾环那个儿子质量太差。所以,作为一个很有心机的封建官僚,贾雨村每次到了荣国府,他除了见贾政以外,他总要提出来见贾宝玉。贾宝玉对这一点是烦死了。所以,那一天,在怡红院,传信说贾雨村又来拜访了,要见他,袭人就开始给他打扮。因为在那个时代,在那种家庭,在当时那种礼仪规范下,虽然很热的天,见客也得穿戴得很整齐,要穿靴子什么的。贾宝玉就很不耐烦,一边穿衣服,一边拉那个靴子,一边在那儿不高兴。
    这个时候,在场的并没有薛宝钗,这时候在场的有史湘云。史湘云是一个心地非常单纯、豁朗,口无遮拦那样的一个女性。因为平常史湘云跟薛宝钗的关系很密切,薛宝钗那一套价值观念她耳渲目染,她也知道了一些,她就在那儿学舌。其实,你通读全书你就会发现,史湘云这个人她没有什么政治观点,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东西,她是凭借自己生命的本能来过她的日子的。但是,她学舌,她看见贾宝玉不耐烦,她就劝贾宝玉。大意就是说,你就是不愿意读书,不愿意去学八股文,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你也应该接触一些这种人物,有点正经朋友,今后你到社会上去,你也有一个根基,你成天在我们队里混算怎么回事?她其实是随便一说,没想到贾宝玉竟然失态。
    贾宝玉跟史湘云感情非常深厚,从小说里面的一些细节,我们可以知道,在故事开始之前,史湘云还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因此,除了有两个叔叔轮流来抚养她以外,还经常到荣国府来。因为她是史家的后代,跟贾母有着血缘关系,是她的侄孙女儿,所以,贾母经常就把她接来,接来以后,就住在贾母的主建筑群的正房里面。贾宝玉在搬进大观园以前,一直跟贾母住,他们就等于是经常在同一空间——贾母住的那个院落的那个大北房的正房里面——亲密地生活。所以,史湘云和贾宝玉从小就感情很深厚。贾宝玉见到林黛玉之前,应该很早就和史湘云作为一对儿童,非常之熟悉,所以他们俩关系一直是很和谐的,没想到这时因为触及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理念的问题,价值取向的问题,贾宝玉就一下很反常,很烦燥,于是,就居然说出了很难听的话:“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当然就让史湘云非常难堪。
    但是,史湘云这个人,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反应。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不像薛宝钗,薛宝钗是真有一套观念,有一套想法在那儿搁着,和贾宝玉之间的冲突是正儿八经的,史湘云其实是有口无心地那么一说,她本身,你想想,她哪儿是像薛宝钗那样遵守封建规范哪?书里面有一些交代,说她经常女扮男妆,冬天下雪的时候,她还玩儿一种什么游戏啊?扑雪人。我看下面有的年轻小伙子在那儿眨眼睛,说是堆雪人吧?不对,你去仔细看书上的写法。什么叫扑雪人?雪积得很厚以后,裹上大红猩猩毡子,用汗巾扎住腰,整个身子“啪”地往上一扑,再一起来,留下一个完整的人形。这种游戏说老实话就是小男孩玩儿,都够悬乎的,都是性格比较开放、比较淘气的男孩才玩儿的,贾宝玉都不一定那么玩过。哎,史湘云是扑雪人的,她是这么一个女孩子。她的性格决定了,虽然贾宝玉很反常,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就等于对她下了逐客令,就是说你走人,她却并没有走,她还在那儿。
    这个时候,袭人就赶紧来打圆场,袭人就说了,大意是哎呀你别见怪,我们这爷就这样,上次宝姑娘来也是说了一些这样的话,结果他咳了一声,拿起脚就走了——那次贾宝玉倒没有轰薛宝钗,他是自己转身就走了——给了薛宝钗一个大败兴,大难堪。结果,薛宝钗怎么样呢?虽然薛宝钗很堵心,当时也没有马上走,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时就羞得脸通红,再往下说吧不能够,不说也不是。袭人,以她那个水平,她就是琢磨着怎么让贾宝玉能娶一个对她有利的正妻,她怎么能够稳稳地当贾宝玉除了正妻以外的第一号小老婆,真提高到意识形态方面、价值取向方面,她的见识就很肤浅,她闹不太清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他们之间在高层次问题上是一些什么分歧,所以,就根据她自己的心理逻辑,她就说,亏得当时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遇见贾宝玉这么着对待她,早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这个时候,是由贾宝玉他来提醒袭人,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了就是疏远了,本来很亲密,但是因为某一个事态出现以后就疏远了。当然,史湘云和袭人她们都不理解贾宝玉的那种厌恶、抵制仕途经济的思想,就都说,难道这是混帐话吗?
    这一段描写,表面上看起来是写在怡红院这样一个空间里面,贾宝玉他和史湘云、袭人之间的一些心理的、言语的冲突。但是,我认为是写薛宝钗,是巧妙地侧写。实际上,这段故事主要想传递给读者的,是关于贾宝玉和薛宝钗之间存在着严重的思想分歧,并难以调和这样一个信息。
    写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除了正写、侧写以外,还有明写、暗写。
    什么叫明写?明写就是作为作者,我甚至不安排一段故事,不设置一个场景,不出现一组人物,不是通过场景中的人物冲撞,构成一段故事,我干脆不这样,我直截了当地把话挑明了说,我明明白白写出来。关于贾宝玉和薛宝钗之间的思想分歧,价值取向的严重冲突,曹雪芹他有一段明写,这就是在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那时候,贾宝玉不但挨完他父亲的暴打,而且已经养好了棒创。贾母疼爱他,到了一个很荒唐的地步,就派人去跟贾政说,以后不要再让贾宝玉去见你了,不要再让他到你跟前去汇报功课了,也别让他见客人了,上次打重了,他受惊了,现在要静养。这样,贾宝玉就非常高兴,就完全解脱了,完全自由了,不受他父亲的那一套的束缚了。但是,这个时候就有一段明写,这段文字还不短。说“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谏词,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闺阁中亦有此风也,真真有负天地毓秀钟灵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大家想一想,这段明写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可以回忆一下我上两讲给你说的,薛宝钗当然原来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可是她和宝玉之间的矛盾冲突原来没有这么严重,为什么?她跟着哥哥和母亲,从南京到北京,目的很明确,她是候选来了,她希望通过参与宫廷选秀,能到皇帝的身边;即使到不了皇帝身边,还可以到王爷府,王子身边;再不济,起码可以到公主、郡主身边。总之,要进入一个更高的社会层次,在那儿去发展。虽然有和尚说了,她戴金锁,今后她会嫁给一个有玉的男子,但是这个有玉的,最早她的内心目标还不一定是贾宝玉。因为从皇帝起到那些王爷都有玉,不一定是通灵宝玉,也不一定成天戴在脖子上头,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都是玉之拥有者,她心是很高的。
    在上两讲,我就跟你分析出来了,得出我个人的一个结论,就是她参加选秀她失利了,她被淘汰了,她没选上。没选上的情况下,贾元春就采取了一个补救的措施,就在颁赐端午节节礼的时候,有一个特殊的安排,让她和贾宝玉所得的份额完全一样,而且其中还有着明显的指婚意向的红麝串。当时因为她参加选秀刚刚被淘汰,挺心灰意冷的,面对这样带有指婚含义的颁赐,她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可是冷静之后,她一想,她今后的指望就是贾宝玉,这就是一个戴玉的公子。何况她的母亲、姨妈一再营造一个舆论,就是存在着一个命定的金玉姻缘。
    但是,薛宝钗她又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贾宝玉作为一个贵族公子,模样不消说了,家庭根基不消说了,但是贾宝玉很荒唐,在她眼里看来贾宝玉不知读书上进,不懂仕途经济,薛宝钗觉得我今后既然是指着贾宝玉了,贾宝玉别的方面都很好,就是这方面不行,所以,在贾宝玉养好棒创之后,甚至于都用不着再去见贾政了,贾政都没有一个教训他的机会了,她却要站出来劝导贾宝玉。所以,曹雪芹就在这儿干脆就明写,他都不营造一个场面,直截了当告诉你,这俩人在生活目标的价值取向上,严重冲突,没有调和的余地。
    那么,关于这一点,曹雪芹他除了明写以外,有没有暗写呢?当然有。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被父亲暴打之后,在怡红院养伤,她来看望贾宝玉。她当时怎么说的呀?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
    这个“人”就指的她自己,就是说你看我老劝你,你早听我一句的话,你何至于有这么个下场呢?究竟薛宝钗她那“一句话”是什么话,作者点到为止,没有接着写薛宝钗说出什么话,或者回顾她原来说过什么什么话,让你自己去展开你的想像,他就是一个暗写,使读者意识到,薛宝钗跟贾宝玉之间存在一种劝导和反劝导的很麻烦的关系。
    薛宝钗对贾宝玉她是这样一个态度,她希望贾宝玉读书上进,重视仕途经济,日后在社会上也能够为官做宰,能够富贵发达,这样,她的生存当然就有保证了。但是,贾宝玉非常直白地反驳她,抗议、顶撞乃至于干脆无声的抗议,咳一声扭身就走。这些我们都看清楚了。那么,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也把它弄明白,就是薛宝钗她和贾宝玉之间,有没有除此以外的一种相互的吸引力?特别是从薛宝钗角度,说白了,抛开这一切,她爱不爱贾宝玉?就是即便贾宝玉这些都改不了,她爱不爱这个人?对于这一点,作者也是很用心地来写的。
    我读《红楼梦》,我的心得是,薛宝钗她是真爱贾宝玉的。她爱,即便贾宝玉有这些她认为很荒唐的表现,即便她的劝导无效——她自己认为是种瓜种豆,收获的却是蒺藜——她还是爱贾宝玉。在前八十回里,起码有两个情节,突出地表现她对贾宝玉这种超出意识形态,超出思想分歧,超出价值取向,男女之间的真实的情爱。
    第一次,她流露出她对贾宝玉的爱,就是在贾宝玉挨打以后,她去探视贾宝玉。这个地方写得非常好。你要注意曹雪芹如何描写她的肢体语言。她到怡红院看望贾宝玉,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呢?她手里托着一丸药。见了贾宝玉以后,薛宝钗一共只说了短短的几句话,这几句话曹雪芹写得非常好,是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第三个层次,发展着来写的。
    第一个层次,还是一个意识形态的,观念的层次,就是刚才我引用的:“你早听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就在说这半句话的几秒钟里,占据她思维的主导,还是一个思想上的分歧,就是你看你,去结交戏子蒋玉菡,你去做这些荒唐的事情,结果,因为你自己不务正业,所以导致这样一个不好的结果。
    但是,很快地,她的心理和她的情感就转化到另外一个层次,这个层次就超出了这个意识形态,超出了道德批判,超出了价值取向。她就说:“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便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她又说不下去了。这是一个什么层次啊?这就是到了人与人之间,抛开了政治、经济、意识形态那些东西,人与人作为朴素的生命存在之间,一种情感层次。她先引用了老太太、太太她们的心疼,然后意思就是说我们看着也心疼,当然这个话说得太急了,因为以她那样一个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女子,以她而言,她不应该把自己和老太太、太太并列,从封建伦常秩序来说她算老几啊?一个是人家的祖母,一个是人家的母亲,您呢?您是媳妇?您是姐姐?虽然叫你姐姐,只是一个表姐。所以,这样的话她说得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她觉得就有点害臊了。
    然后,就到了第三个层次,完全是爱情层次。情感层次当中的最重要的一个就是爱情,就是一个青年女子对一个青年公子的百分之百的情爱,这个时候就尽在不言中,她就没有用语言来表达,而是用她的肢体的动作来表达。她是一个什么动作呢?书里写得很明确,她自己觉得自己说话太急,有点后悔,就红了脸低了头,就咽着没有继续往下说,于是她就低头只管弄裙带。那个社会的那种小姐,她那个裙子是有很长的裙带,系上以后还会飘拂下很长的一截儿,薛宝钗在那个时候就低下头红了脸就弄裙带,弄裙带这个肢体语言所表达的就是爱情。
    贾宝玉当时就意识到了,贾宝玉虽然在思想上跟她有分歧,虽然在封建伦常秩序上也没有把她看做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没有娶她为正妻的想法——贾宝玉心目中未来的正妻非林黛玉莫属——但是,“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头只管弄裙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
    书中这样一个场景,写了薛宝钗对贾宝玉的情爱,在那一刹那,她忘记了跟贾宝玉的思想分歧了,她也不顾只是一个表姐这种身份了,她就在他的卧榻边,站住,低了头,红了脸,就默默地去弄那个裙带,曹雪芹写得非常地生动,非常地优美,这是非常美丽的一个情爱画面。
    在前八十回里,还有没有正写薛宝钗爱贾宝玉的场面呢?有的,写得比这一场要更细腻。
    那是在三十六回。这个时候,贾宝玉棒创也养得差不多了,基本上已经康复了。那天中午,本来是在王夫人的那个屋子里头大家聚会,薛宝钗在,林黛玉在,王熙凤在,一些人都在,大家吃西瓜。接近中午吃完西瓜,大家就应该歇午觉了。可是,薛宝钗就觉得她有一种生命的原始推动力在驱使她,本来这是一个生活起居最规矩的女子,可是那天中午她就不想睡午觉。于是,出了王夫人的院子以后,她就约着林黛玉说咱们干脆到藕香榭去,藕香榭是谁住的地方啊?是惜春住的地方,惜春这个人有什么特长啊?会画画。到藕香榭可以去看看惜春的画。宝钗就试探地问黛玉,要不咱们到藕香榭啊?结果林黛玉怎么着?林黛玉她很娇气,她说要洗澡,薛宝钗就请林黛玉自便,她就单独活动,往哪儿走呢?她没有回蘅芜苑,她就往怡红院去,到怡红院去干嘛呀?她说想找贾宝玉聊一聊,以消午倦,双方都可以不必午睡了,在欢声笑语当中度过一个非常美好的中午。她就这么样去了怡红院。
    我看下面有人的表情好像不太赞同我的叙述了,说这个跟爱情有什么关系?她不老到怡红院去吗?她去的次数还少吗?但是你想一想,大中午的,午睡时间,她去了。去了以后怎么样呢?整个怡红院都是一幅午睡的场景,曹雪芹写得很妙,怡红院有海棠树,还有芭蕉,芭蕉下面的仙鹤都在那儿睡觉,仙鹤睡觉什么姿势啊?仙鹤会把它长长的喙弯过来插在翅膀里面。怡红院的主建筑群,它的那个正房也是很大的,她走进去以后,很多丫头在外屋那儿横七竖八地歇午睡,她越过这个空间,直逼最里面的最私密的那个卧室,她就走进去了。一看,贾宝玉在卧榻上午睡,睡着了,脸朝里。旁边坐着谁呢?坐着袭人。袭人当时因为讨好了王夫人,身份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提升,成了准姨娘了,成了候补的姨太太了。王夫人已经从自己的月银里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作为犒赏她的特殊津贴,从此她对宝玉也就伺候得更加周到,正所谓“小心伺候,色色精细”。
    当时,袭人在那儿就做两件事:一件什么事啊?她给宝玉绣一个肚兜儿,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可能就稍微再加几针,整个就大功告成了。这个肚兜儿是白绫子底,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的图案,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绣得非常精致,非常华美。
    还有一件事,她拿了一个拂尘,又叫蝇帚,就是轰苍蝇蚊子的,拿这么一个东西来保护宝玉不受叮咬。真是伺候得太周到了。
    这个时候,薛宝钗就走进去了。你想想薛宝钗是一个非常遵守封建的伦理道德规范的女子,这可是公子的一个私密的卧室,这个时候,他在午睡,她也看明白了,她却并不转身离开,她还往前去,什么东西在推动她?她爱这个人啊。哪怕多一分钟,多一秒钟,能和这个人亲近,对她来说,都是生命当中最大的快乐。
    当然,袭人就发现她了,袭人吓一跳。袭人吓一跳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因为当然薛宝钗她是蹑手蹑脚,她的行动向来都不是粗放的,她是一个很娴雅的人,缓缓走进去;另外一个,就是一看是她,说句老实话,如果是林黛玉,袭人都不会惊讶,因为她知道林黛玉这个人性格异常,举动经常出格,但是,宝钗这个人是一个非常地遵守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人,居然是她!当然,她们两个无形中有一些思想共鸣,所以双方见到以后就都很亲热。这个时候,薛宝钗就问了一句话,说你在绣什么呢?她就说是肚兜儿。
    大家知道,当时贾宝玉已经比较大了,从十三岁奔十四岁去了。在当时那个社会,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当时有怎样的说法呀?三十岁就是半生了,六十岁就是满寿,七十就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了,所以十三四岁就是一个成年男子了,成年男子哪儿还有戴肚兜儿的呀?在座的人吃饭有戴围嘴的吗?没有。一个年龄段有与一个年龄段配套的用品。这个地方,他写得很巧妙,他就深怕读者误会以为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还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是儿童状态,不是,薛宝钗她当然知道贾宝玉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了,她也是把他当成成熟的男子来爱,所以一看肚兜她觉得奇怪。袭人就解释了,说原来他也不戴,因为贾宝玉他当然不愿意戴,我多大了,你给我戴这个?但是,袭人就说——袭人她的法术就是一条,就是我最后哄得你没有办法——她的办法是把那个肚兜绣得非常之精美,让宝玉看了爱不释手,因此就戴了。所以,袭人就说,你觉得这个绣得特别好,其实他身上那个更好,开头他不愿意戴,后来因为觉得特别好,一劝就戴上了;这样,晚上睡觉,掀了被子就不着凉了。这也表现出袭人对宝玉确实是忠心耿耿,服侍得细致周到。
    两人说了说话以后,袭人就说,哎呀,我绣了半天,脖子也酸了,身体也倦怠了,说宝姑娘我去去就回来。这个地方有的读者不太懂,有年轻的红迷朋友跟我来讨论,说袭人好好的,干嘛非得出去?说这不就是作者故意要让薛宝钗一个人留下来吗?你就是设置情节流动,你想让薛宝钗单独留下来,你也犯不上用这样一个办法呀!我就跟他说,我说你回忆一下《红楼梦》里面,不只一次写丫头什么的出屋子去——比如麝月、芳官夜里都从屋子里出去过——它是很含蓄的写法。人除了情感需求以外,还有生理需求,袭人她是方便去了。这在那段情节的规定情境下,一点也不牵强。
    这个时候,它就有一个很细腻的描写。袭人走了,按说你薛宝钗也就够了,你也该走,人家在睡觉啊!可是薛宝钗她爱这个人,哪怕是看着脸朝里一个背影,一个卧着的背影,她也舍不得走。她不经意一歪身,她坐哪儿了啊?就坐在袭人刚才坐的那个地方。
    下面我看有一个小伙子在那儿皱眉头,说这算什么呀?她坐哪儿不行啊?当时是什么社会啊?那个社会的那个礼教是怎么规定的呀?一个青年公子的卧房,卧榻旁边那是丫头,或者不是丫头,也是姨娘、小老婆坐的地方,那是一个伺候人的位置。在那个位置上,伺候人的人刚才在做两件事,一件事就是绣肚兜,给男主人绣肚兜;一件事是给他轰虫子。你薛宝钗,你是一个大家闺秀,大中午的,你跑到这卧榻旁边,你不经意就一屁股坐在了伺候他的这个仆人的位置上,你是不是太忘情了呀?是的,薛宝钗她就完全忘情了。而且,她就把袭人的那两件事,都代办了,她就绣那个肚兜了,而且她还居然就拿起那个尘拂来轰虫子。
    前面有一段对话,宝钗说这么好的屋子难道会有苍蝇蚊子吗?——曹雪芹写得这样细,我想他也是怕读者误会,就通过袭人之口说,并不是苍蝇蚊子,而是有一种很小很小的虫子,能够穿过纱窗的纱眼飞到里面来。薛宝钗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她立刻就解释,说外头有水,而且好多花,这种虫子是长在花心里面的,见香就扑,见你们这屋子里头比外头还香,所以就往里扑,这种小虫子叮了人以后跟蚂蚁咬了一样,也挺疼的,确实需要拿一个蝇帚不断地在那儿驱赶——按说以宝钗的身份,无论如何她不该替代袭人,但袭人离去以后,她就情不自禁地也做了这件事。
    宝钗做这件事的时候,就被人看见了,被谁看见了呀?这林黛玉这天中午洗澡洗得也比较快,洗完了她也不午睡。你说你爱贾宝玉,还有更爱的呢。林黛玉就跟史湘云也到怡红院来了,当然她们有一个题目,就是因为她们都知道袭人获得了特殊津贴,被暗定为贾宝玉的姨娘了,所以,她们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到怡红院来的理由,就是给袭人道喜。结果,到了以后,史湘云就到厢房去找袭人,林黛玉就隔了窗户往里一看,薛宝钗平常是一个眼观鼻、鼻观心,处处好像都符合礼教规范的模范姐姐,此刻居然忘情失态到了这种地步,坐在仆人坐的位置上去给贾宝玉轰虫子。所以,林黛玉心里什么滋味啊?作者没有细写,我想读者可以自己去根据阅读前面的内容去衍生自己的想像。
    当然,史湘云没找着袭人,就折回来了。于是,林黛玉就招手让她看,史湘云一看,也很吃惊,因为这确实很不得体。但是,史湘云一想,宝姐姐平常对她特别好,不应该因为这样一个场景就去奚落人家,林黛玉当然也懂得史湘云的心情。所以,史湘云一劝,俩人就走了。
    所以,这一段情节,实际上是以非常细腻的笔触,来正面写薛宝钗作为一个青春女性,她如何爱恋一个青年公子。在这段情节里面的爱情,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成分,没有什么价值取向的东西,没有道德说教,没有什么有关的劝阻,薛宝钗她就是爱那个背对她睡觉的人。这一段无论从阅读审美的角度,还是写作借鉴的角度,都值得细品。
    那么,薛宝钗如此地爱贾宝玉,她最后能不能够嫁给贾宝玉,成为贾宝玉的正妻呢?薛宝钗她很清楚,那个社会就是一切要听从家长的,所以她当然就把她的希望寄托在了家长的安排上。而通过前面一些情节,特别是清虚观打醮前后的一些遭遇,她就知道,在贾母健在的情况下,虽然荣国府的府主是姨父贾政,但这位姨父不理家事,姨妈王夫人虽然是第一夫人,可是上头还有婆婆,而且贾母她还是宗族的老祖宗,在所有的家长里面,关键人物是贾母,而贾母对元春通过颁赐端午节礼所传递的指婚意向,竟然佯装不懂,贾元春虽然贵为皇妃,辈分却低,只能以颁赐节礼的方式暗示,那你既然是暗示,不是直接下谕旨,那么对不起,贾母她就置若罔闻,仿佛没那么一回事儿。所以,薛宝钗很清楚,她今后生活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能够使贾母最后在选择谁做贾宝玉的正妻这个问题上,天平朝她倾斜。贾母跟她之间,究竟有没有矛盾冲突?贾母在选择贾宝玉的正妻这个问题上,她的天平究竟朝哪边倾斜?在讨论薛宝钗这个问题的时候,也需要再从这个角度进行一番梳理。咱们下一讲见。
    原载:《上海文学》 2007年第10期
    
    原载:《上海文学》2007年第10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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