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是《红楼梦》中封建贵族之家荣国府的当家少奶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小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提到王熙凤“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王熙凤口才出众是一致公认的,而这与她“极深细”的“心机”密不可分。归纳王熙凤说话的技巧,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善解人意 王熙凤最善于揣摩别人(尤其是长辈)的心理,只要她愿意,说出去的话句句撞在别人的心坎上,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麻酥酥的舒服感,这是她深得老祖宗贾母欢心的重要原因之一。小说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她的出场表演就是典型代表: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 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 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1] 此处凤姐的一言一行,明着是恭维黛玉,实际上是在讨贾母的欢心。在传统社会,女儿出嫁后生的孩子是外人,是“外孙子”、“外孙女”。所以赞黛玉“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不仅令黛玉感觉亲切,而且让贾母也很受用。后面感叹黛玉之母的去世,拉着黛玉的手嘘寒问暖,又吩咐婆子们几件事,表现得对黛玉关怀备至,办事周到至极,让老的少的听了都无比舒服。 对于禀性愚犟的婆婆邢夫人,王熙凤灵活地迎合。小说第四十六回,邢夫人要王熙凤帮忙出主意,要把贾母的大丫鬟鸳鸯给大老爷贾赦(凤姐的公公)做妾,王熙凤善意劝谏,孰料邢夫人却十分不悦,数落了凤姐一顿。凤姐连忙陪笑说道: “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王熙凤此处的“脑筋急转弯”令人叫绝。当她发现风向不对,立刻转舵,先做自我批评,再举例分析其中的合理性,最后自告奋勇表示帮忙,把婆婆说得“又喜欢起来”。 二、幽默风趣 在荣国府的聚会中,王熙凤是个活跃分子,她到哪儿,哪儿就笑声一片。如果偶然一次她因故缺席,从书中人物到读者,都会觉得无比寂寞。这种效果和她幽默风趣的语言天分分不开。 小说第十六回,凤姐的丈夫贾琏远路归来,凤姐满面春风地对丈夫笑道: “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国舅老爷”一语是借姊妹元春刚被封为贵妃的喜讯来调侃贾琏;“小的”是调侃自己;“大驾归府”是戏说丈夫回家;“不知赐光谬领否”是凤姐口中难得一见的文绉绉的言辞,此处用来别具风味。这一段话泉水一样从凤姐的伶牙俐齿间流出,悦耳动听,显现了夫妻间的其乐融融。 幽默风趣的语言还可做润滑剂,调节紧张的气氛。“鸳鸯抗婚”那场戏,当鸳鸯怀揣利剪,跪在贾母面前哭诉抗婚决心时,贾母气糊涂了,迁怒于无辜的王夫人,亏得三姑娘探春及时提醒,老太太才明白过来,又为自己找台阶,埋怨凤姐“也不提我”,凤姐儿笑道: “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凤姐上来欲扬先抑,“派老太太的不是”,引起贾母的兴趣,然后再抖出包袱:“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说得贾母喜笑颜开,戏称要把鸳鸯送给贾琏,凤姐以“琏儿不配”轻轻挡开,以“一对烧糊了的卷子”调侃自己和平儿,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众人看这一老一少的对话,就像在欣赏相声段子,完全忘记了刚才老祖宗震怒的情景。 三、以理服人 虽说王熙凤在老太太跟前插科打诨耍贫嘴,哄得老太太的欢心,但在顶头上司、姑妈兼婶婆王夫人面前,却是小心勤谨,不敢有半点放肆。换句话说,王熙凤不单单是靠亲缘关系,更多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赢得荣府当家少奶奶的位置。第三十六回,面对王夫人查问丫头们的月钱如何发放的问题,王熙凤将脑子里的那盘账数据清晰倒核桃似的汇报了出来。第七十四回,王夫人误认为绣春囊是凤姐遗失在园子里的,声泪俱下地责问她,凤姐双膝跪下,含泪诉说了五条理由为自己辩白:一、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二、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前两条以退为进,先分析自己的“不可能”,摘去自己头上嫌疑犯的帽子。)三、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和珍大嫂子,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后三条进一步分析几类“可能”的嫌疑分子。) 很显然,相比于王夫人头脑简单的判断,王熙凤的这番话理据充分,逻辑严密。难怪王夫人听了后为自己找面子:“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 四、言辞婉转 当家少奶奶王熙凤也遇到过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上门“打秋风”的事,刘姥姥就是一例。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家与王夫人府上略有些瓜葛,家道艰难之时,刘姥姥舍着老脸一进荣国府,希望得些好处。当家的王熙凤派人请示了王夫人,忖度着王夫人的意思,送给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并一吊钱。这笔收入,用刘姥姥自己的话“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我们且看凤姐怎么说: 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这一句话挺给穷亲戚面子。)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这句话带些歉意,也挺给面子。)……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这是实话,也为下文的二十两银子做好铺垫。)……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这自然令刘姥姥“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 待银子钱都送到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 “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婉转的话语刘姥姥听着应该很悦耳。)这钱雇车坐罢。(考虑得相当周到。)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虽说是顺口人情,但为下文“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设下了伏笔。)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罢。(这个逐客令下得非常委婉。) 凤姐这两段话态度亲切,言辞婉转,相当能安慰刘姥姥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正因为此段因缘,后来贾府势败家亡,凤姐的女儿巧姐被“狼舅奸兄”所卖,淳朴善良的刘姥姥闻讯倾力相救。作者称之为“留余庆”,也即凤姐的这一善行为女儿留下了福泽。 五、强者示弱 王熙凤一向逞强好胜,但在封建宗法制度下,她也不免受委屈。她的丈夫贾琏以“生育子嗣”为由,偷偷在外购置房舍,娶尤二姐为妾。凤姐知道后,调动她绵密的心机,设下精心的陷阱,一步步将尤二姐逼向生不如死的境地。其中第一步,就是趁贾琏外出骗尤二姐到自己身边,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凤姐带了几个亲信来拜访尤二姐。二人相见之后,凤姐自称“奴”,称尤二姐“姐姐”,说了一大段比肺腑之言还要恳切的话: “……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怨难诉,惟天地可表……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那起下人小人之言岂可信真……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王熙凤的这番表演是典型的“强者示弱”,它的功效是激起对手的同情心,麻痹对手的斗志,使对手在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束手就范。果真,善良懦弱的尤二姐按照王熙凤的既定策略上钩了。 当然,我们可以说王熙凤的这段话太虚伪,她欲置对手于死地的用心太狠毒。但如果我们把她二人的较量看成是同在封建宗法制度压迫下女人为捍卫自己的尊严而进行的战争,倒也符合“兵不厌诈”的理论。王熙凤所使用的“强者示弱”的谈话技巧,在如今的商场上不是常常也在使用着么? 口齿的伶俐离不开思维的敏捷,言辞的妥帖离不开思维的缜密。口才是“标”,思维是“本”。王熙凤之所以能在封建贵族之家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八面玲珑,归根结底,在于她“极深细的心机”,也即敏捷、缜密的思维能力。 注释: [1]曹雪芹:《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原载:《现代语文》2009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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