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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对“警幻仙子”这一人物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因为她不仅是一位知古通今的仙人，更主要的是她在文中起的贯穿通篇的作用。在书中，警幻仙子虽然出现的次数不多，对她的描述也不甚详尽，但她所起的关键性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书中主要有三处关于警幻仙子的描写： 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写到，宝玉在睡梦恍惚间，却觉遇见一蹁跹袅娜的仙姑，自言其是警幻仙姑，并带宝玉神游了“太虚幻境”。宝玉于薄命司内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又聆听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尔后警幻仙子领宝玉至一香闺秀阁之中，秘授以云雨之事，宝玉依警幻所嘱之言，与一名叫可卿的女子难解难分，“未免有儿女之事”。又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写贾瑞相思成疾，危在旦夕，有一老道带一宝贝与贾瑞，老道称其乃是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的“风月宝鉴”，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但只可照其背面，千成不可照正面。无奈贾瑞不遵其嘱，终究落了命归黄泉的下场。此外，根据脂批，《红楼梦》末回应为《警幻情榜》，榜中所录共六十一人，正与“金陵十二钗正册”十二人，“副册”十二人，“又副册”十二人，三、四副册二十四人，再加宝玉一人，共六十一人相契合。小说第十七回，庚辰本出妙玉那段，有脂批指出，“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又小说第八回，写宝玉撵李嬷嬷一段，甲戌本有脂批指出，“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再小说第二十二回，写宝玉悟禅一段，庚辰本有脂批指出：“使宝玉无言可答，仍将一大善知识，始终跌不出《警幻情榜》中。”还有第六回，初出平儿，靖本上有脂批指出：“观《警幻情榜》，方知余言不谬。”从以上四回的脂批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红楼梦》的末回应为《警幻情榜》，它乃是总绾全书、归宿人物，并给各主要人物冠以评语的总结性文字，而揭示这张“情榜”的主角，就是警幻仙子。综上所述，警幻仙子乃是贯串全书的一个重要人物，小说由她引宝玉入梦开始，以她揭“情榜”作结，她所扮演的，是一个爱情女神兼命运女神的角色。 那么，这位女神究竟是曹雪芹的凭空创造呢，抑或是另有所本？笔者认为，她乃是道教九天玄女的基础上演化和创造出来的。众所周知，九天玄女乃是道教所信奉的一位女神，“九天”乃天之最高处，言其所处之高，地位之高；“玄”本意为赤黑色，后亦代指天。在我国古代神话里，九天玄女最早的原形是一只“人首鸟身”的玄鸟。据《诗经·商颂·玄鸟》的描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在《史记·本记》中也记载了这种传说：“殷契，母曰简狄，有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由此可见，在传说中商族的祖先是玄鸟，而这只玄鸟即玄女的最早原形。 在黄帝的神话里，也有关于玄女的传说。《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上古三代文》卷十六《黄帝问玄女兵法》：“黄帝与蚩尤九战九不胜。黄帝归于太山，三日三夜，天雾冥。有一妇人，人首鸟形，黄帝稽首再拜，伏不敢起。妇人曰：‘吾玄女也，子欲何问？’黄帝曰：‘小子欲万战万胜，万隐万匿，首当从何起？’遂得战法焉。”这就是著名的玄女授黄帝兵法以克蚩尤的神话故事。对此《龙鱼河图》、《黄帝出军诀》、《黄帝内传》、《广成子传》、《广博物志》等书均有记载。 在明清小说中，也不乏九天玄女的描写。《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宋江被众好汉救离江州法场后，又下山接老父与兄弟，路遇追兵，逃入玄女庙。危急之中，玄女显灵，赶走追兵，并面授天书三卷，助宋江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宋江谨受命。第八十八回，梁山泊已归顺朝廷，奉命征辽，辽军大摆“太乙混天象阵”，宋军屡战屡败，宋江无计可施。玄女再次显灵，当面授以破阵之法，宋江即以此法破阵，大败辽军。 不仅仅是《水浒传》，在其他的古代小说中也有不少关于玄女授天书的描述。如《大宋宣和遗事》、《三遂平妖传》(四十回本)、《女仙外史》、《薛仁贵征东》等。据宋代张君房编撰的《云笈七签》的描述，玄女的形象已由玄鸟蜕化成雍容不俗的贵妇模样，这与明清小说中对玄女的描述相符。 至此，可见玄女是一位救助危难，传授兵法的胜利女神，其授兵书的神职显而易见。但与此同时，我们不能忽略的是，玄女还是一位浪漫的性爱女神，这在历代的神话和小说中也可见一斑。九天玄女除亲授黄帝兵法这一面外，还有授黄帝房中之术的一面。《云笈七签》卷一零零《轩辕本记》与卷一一四《九天玄女传》内均载有黄帝“于玄女、素女受房中之术，能御三百女。玄女授帝如意神方，即藏之崆峒山”的记载。所以后世把房术也称为“玄素之术”，或简称“玄素”。《抱朴子·内篇·极言》：“黄帝论道养，则资玄、素二女。”素女传说为玄女之妹，亦是授黄帝房中术的女神。后世有托名玄女的著作《玄女经》，专讲房中养生之术，并有《素女经》一书与《玄女经》并称。二书都为西汉古书，刘向《列仙传》卷下《女几》、《抱朴子·遐览篇》、《隋书·经籍志》都有涉及和著录。 可见玄女既是授兵法兵符于黄帝，助黄帝战胜蚩尤的胜利女神，又是授房中术于黄帝，使其能御三百女的性爱女神。这后一方面的职责在明清小说尤其是明清艳情小说中有大量反映。在这类小说中，包括玄女、素女在内的道教人物被作为典故和共名频频用入小说的性描写之中，小说性描写中提及的采战法和春药也多以玄女、素女和其他道教人物命名，诸如“玄素之术”、“素女采战法”、“素女遇王母丸”等等。 到了《红楼梦》，曹雪芹抹去了九天玄女传授兵书兵法的神异色彩，强化和突出了其作为性启蒙老师的身份和地位，在这个基础上，他又深化了九天玄女身上的性爱成分，将其上升到情爱的高度，从而使其从一个双重的怪胎，一变而为一个单一的崭新的爱情女神。 《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子自称“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从她的自述中我们不难看出，警幻仙子的神职就相当于“爱情女神”。在这一回中，警幻仙子带领宝玉翻看了“薄命司”的册子，又领略了女仙们歌咏的《红楼梦》十二支曲。最后，把他领到一个所在：有一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是仙姑之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警幻仙子将其许配于宝玉，并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在这里警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宝玉的性启蒙老师。但警幻对男女之事又有她自己的一番独特看法。警幻曾与宝玉道：“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并进而解释道：“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这里，将宝玉的情感特点概括为“意淫”二字是恰到好处的。宝玉的情怀至纯至洁，至广至深，他对黛玉一往情深，对其他姐妹也关怀备至，不仅用情于异性，也施之于同性。他不知疲倦地追求情爱，表达情感，渴望理解，求得安慰，求得精神情感的寄托。警幻仙子一语点中宝玉的心结，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宝玉的爱情老师了。而将“淫”分成皮肤淫监之“淫”和“意淫”，极力贬斥前者，推崇后者，正表现了曹雪芹尝试将性爱和情爱加以区别的努力，表现了他对男女之情的独特看法和理解。 《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子，正是曹雪芹依据他个人对爱情的全新理解，在继承九天女为性爱女神因子的基础上，所创造的一个崭新的纯爱情女神。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1年02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1年0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