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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三年有某曹姓人氏，提供了一本曹府編修的《遼東曹氏宗譜》，其中提到《紅樓夢》著者曹雪芹及其士世。此後許多紅學家相繼引用這項史料。《紅樓夢新探》一書中也引用了此曹氏宗譜。最近有人提出一項疑問：這個新發現的曹氏宗譜與《滿洲八旗氏族通譜》中有關曹雪芹一家的記載略有不同，在選擇史料時，我們將如何取捨?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研究《紅樓夢》的學者，應該設法解答。這本宗譜曾在海外公開展出過兩次，可惜我都沒有機會去參觀，自然無法親自對它檢驗一番。到現在為止，也沒有看到任何人對這份史料，作深入的探討。我現在就着能查到的相關史料，作一點初步分析。 我所看到有關此宗譜的記載，是某報上的一點報導，輾轉經人抄來。此報導記述很簡單，而重要的一二點皆語焉不詳。甚至經過輾轉傳抄，有一兩個字疑是誤抄，但也無從證實。據報導，此譜是遼東曹家第十一世孫曹士琦開始撰修，成於順治十八年。後來又經曹家人士追補。宗譜中曹颙的“颙”字，寫成缺兩筆，顯是諱清仁宗名。由此可證，追加部份是嘉慶年間所補。上距雪芹的生時，為時不算太遠。目前這本是同治年間曹氏五慶堂的鈔本。宗譜的記載從明朝開國功臣曹良臣開始。曹良臣是朱元璋的武將之一，良臣戰死，明太祖追謐為安國公，並重用他的三個兒子。長子曹泰襲宣寗侯，次子曹義封豐順伯，三子曹俊授指揮使，封懷遠將軍。曹俊後來奉命駐守金州，旋移瀋陽。曹俊算是曹家遼東一支的來源，被尊為入遼始祖。宗譜是專記遼東這一支，故稱《遼東曹氏宗譜》。曹俊有五子：昇、仁、禮、智、信。宗譜是三房後人所修。因此三厉世系特別清楚。曹雪芹屬於四房這一支脈，故宗譜中的記載僅剩第三世的曹智和第九世曹錫遠以下各代，中間缺第四至第八世。 從這個報导中，我們可以看到幾項有利的線索，證明此宗譜不是近人偽造的贗品，所以大體上它有史料價值，理由可以分述如下． (1)曹顒一名少寫兩筆，以避諱清仁宗名，這是現代偽造者難以想到之事。 (2)嘉慶年間，很少有人知道《紅樓夢》的著者是曹雪芹。並且大家並不重視小说著者，不論這部小說是如何暢銷。因此不會有人去偽造家譜，故意與曹雪芹拉關係。其實，嘉慶年間頗為流行的傳說是，《紅樓夢》逆犯曹順的先人所著，誰還敢亂攀關係。 (3)第四房缺第四至第八世的記錄，正表示這一段的資料闕失。偽造者總要儘量求形式之整齊，如果此宗譜是偽造的，此人一定會隨便編些曹姓人名，算為曹錫遠的上世，反正是無名小牢，死無對證，誰又能證明沒有這些人呢?宗譜上留下這些空白，正是其可愛可貴之處。故誤記則有可能，假造則絕無可能。 (4)宗譜的第一位撰修人曹士琦，並非無名之輩，有其傳記資料可查：曹士琦屬第三房，我相信第四房的記載，曹士琦開始修撰時就已列入。當然，他只能記載到他的同時人曹璽這一代。如果當初曹士琦未在宗譜土列入曹錫遠到曹璽這一批人，則根本就没有開列第四房的必要。換言之此宗譜即將變成一個專記第三房的單线宗譜。順治十八年以前曹士琦曾在陝西各道任官。在同一時期第四房曹振彥正在山西任官，想來兩人一定相識，而且任所相距又近，一定有機會互相交換資料。 當然，認為此宗譜不是赝品，並不等於是承認它的全部記載都正確不誤。家譜中誤記的實例極多。尤其是若干代以後追記的部份。所以此宗譜的正確性如何，要另加探討。正確與否，也要看那一段，那幾世，以及我們所碰到的問題如何而定。現在我們第一個遭遇到的問題，是此宗譜與《氏族通譜》的記載有出入。這個問題比較容易解決，《氏族通譜》的凡例中曾有這樣一條： “凡初來歸依有名位可考者，通行載入外，其有自始歸依之人，以及後世子孫俱無名位者，伊等自有家譜可考，概不登錄。” 這是明白指出《氏族通譜》並非立意要代替各家家譜，也無意要求詳備。凡是未任官者，吏部無檔案可查者，自無法列入。凡例特別聲明在這種情形下讀者應該根據各家家譜。 此外，我們可以舉出一個《氏族通譜》與家譜記載有出入的實例。此實例也發生在曹家，河北豐潤縣有一族很大的曹家，世居咸寧里。此一望族，代有名人出現，他們也保持了一個很完整的家譜——《浭陽曹氏族譜》。這族中有一個人到關外從龍歸旗，變成滿洲正藍旗包衣，此人叫曹邦，《豐潤縣志》卷三有傳，但誤記為正紅旗。《汉陽曹氏家譜》有關這一支記載如下： 秉政 元 秉谦 曹邦 秉和 重 秉均 庶 秉太 《氏族通譜》卷八十頁四，有關曹邦的記載則如下： 曹邦，正藍旗，包衣旗鼓人，世居撫順地方，來歸年份無考。 子：曹忠 原任寧臺道 曹元 原任知縣 孫：曹秉和 原任同知 曹秉政 原任通判 曹秉泰 原任通判 比較之下可以看出：第一，《通譜》記載不全，第二代曹庶未列入，但其子秉太反而被列入，相反的，第三代中秉謙、秉均又不載。第二，《通譜》排列不是按長幼順序，可能是按吏部檔案順序。第三，由於滿漢文昔譯，名字有被寫成同昔字者，如重舆忠，太舆泰。其實曹重是當時頗有名望的人，編《通譜》的人如果細心點，也許就不會誤用忠字。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當《通譜》與《家譜》記載有出入時，選擇《家譜》是比較合理的辦法。 第二個問題却難以解决。那就是《遼東曹氏宗譜》的第一二代，與其他史料頗有出入。我所看到的報導實在太過簡略。否則，如果看到《宗譜》的序言或對其第一二世的敘述文字，也許可以找出這些矛盾產生的原因。在目前的情形下，我們只能略加揣測。其矛盾之點有下：明朝並無“豐順伯”這樣的封爵。倒是有一個豐潤伯曹義。我曾經查過九種史料，都有此人的記載，但詳簡不一[1]。此人曾任遼東總兵二十餘年，直到天順元年才被召還，封豐潤伯，居京師。但是此一曹義與曹良臣毫無關係。 (1)曹良臣是安豐人，今安徽壽縣，曹義是儀真人，即江蘇揚州。 (2)曹義卒於天順四年，享年七十一。算來是生於一三九○年。曹良臣則在洪武五年六月即已陣亡，即一三七二年卒，此曹義之出生早十八年。 (3)曹義的曾祖曹花，祖曹勇，父曹勝。均有明確記載。曹義卒後，由其孫曹振襲爵，此後又歷七代，均襲豎潤伯，直到明亡為止。每代人名都有明文記載，與《曹氏宗譜》所載並無關係。 《宗譜》所記的曹良臣第三子曹俊，算是入遼始祖，即遼東曹氏一支的開端，按理說應該不會誤記。但是也有些問題。《宗譜》說他授指揮使，封懷遠將軍，奉命駐守金州，旋移瀋陽。我遍查《奉天遞志》，《盛京通志》，《遼陽縣志》，《鐵嶺縣志》，《復縣通志》，官員紀錄上都沒有這樣一位曹俊。《金州通志》我尚未找到，看來有記載的希望也不太大。說來，倒是《遼陽縣志》中有一点曹俊的記載。該書第三十五卷碑記志中，有孫磐為其母所書之壙記。題曰“明故孺人曹氏壙記，賜進士文林郎不孝男孫磐泣書記”。孫磐是明孝宗弘治年間的名臣，據壙記言，孫磐的外祖父名叫曹俊，而此曹俊的祖父名叫曹義。但據壙記，曹義這家是在洪武初年由山東掖縣遷來遼陽。這個曹俊是否有五個兒子，名昇、仁、禮、智、信，則無從得知。 面對這些矛盾之處，我們只能提出若干假設性的解釋。第一種假設是非常直接了當，認為連曹士琦這樣的人也無法免俗，拉上一個歷史上的大人物，做為本族的開山遠祖。這種情形相當普遜，譬如豐潤曹氏舆上海曹氏都自稱是宋曹彬之後。曹彬，佐宋定天下，封濟陽王，謐武惠。《上海曹氏族譜》舊序中說，南渡後有十八房散處江南，明成化間，孟春公始遷至上海。豐潤這一家則在譜序中說是永樂年閭從豫章(今江西南昌)遷至河北。曹士琦可能是仿此原則，拉上曹彬以後第一位曹姓大人物安國公曹良臣做第一代遠祖，然後再挑一個第二流人物豐潤伯曹義來接班。 第二個可能的解釋是曹士琦所記大體是实隋，伹他專挑好聽的和光榮的記下來，而把不利的一些事跡隱藏掉，因此才有各種矛盾出現。寫族譜專挑有利的講，也屬人之常情。不過要說明這點，却相當曲折。這要從史書上有關曹良臣及其子曹泰的記載說起。我查過有關曹良臣的七種史料，各項記載大同小異[2]，可綜合簡述如下：曹良臣，安豐人，洪武三年因軍功封宣寧侯。五年戰歿，歸葬安豐，子泰襲爵。洪武二十三年追封良臣為安國公，謐忠壯，並封其三世祖父皆為安國公，妣皆安國夫人。但是各項史料對於良臣的後人，則沒有記載，因為其子曹泰被牽連在一個叛逆案中而伏誅。各書只寫“洪武廿六年坐藍玉黨死，爵除”。 在這裹藍玉黨禍是個大關鍵。洪武登基以後，立意要剪除開國功臣以絕後患。但是他早已封這批功臣為列公列侯，並親朋“鐵券”。這些鐵券相當於事先約定的特赦或豁免權。其規定是“謀逆不宥，其餘死罪免二次”。於是，若要消除這些公侯，勢必製造謀叛造反的罪名，使鐵券上的豁免權失效。所以洪武年間有四大獄案：胡惟庸案，空印案，郭垣案，藍玉案。胡惟庸案與藍玉案前後關連，而且也株連最廣。胡惟庸自洪武六年出任右丞相，直到洪武十三、年，以謀叛罪伏誅。此後十餘年此案一直未結，被牽入坐株三萬餘人。明太祖從此廢相。到廿六年又爆發了藍玉案。藍玉是開平王常遇春的妻弟，為朱元璋手下有名的勇將之一，數十年東征西討，出生入死，積功封為涼國公。在洪武廿六年二月，當他出征凱旋回來不久，被控謀叛伏誅。據王鴻緒《明史稿》記載，同時被殺的高級人員計一公，十三侯，二伯，十六都督。“族誅者萬五千人”，可謂把武臣一網打盡。故《明史稿》說“於是勇力武健之士，芟夷略盡，罕有存者。”王鴻緒的《明史稿》中將藍玉案被殺的一公、十三侯、二伯、十六都督的名單詳列出來。曹泰並未列名其中。曹泰之被捲入是遲至該年六月間，可能案情也較輕。《明太祖實錄》述及此案有關人士時皆寫“坐藍玉黨伏誅”。但該年六月底只輕描淡寫的說。宣寧侯曹泰卒”。不過後來的史書，一律寫曹泰“坐藍玉黨死，爵除”。而《逆臣錄》中鶴慶侯張翼及東莞伯何榮的供詞中都招出有曹泰。據我推测曹泰不是伏法，而是畏罪自殺，故《明實錄》只寫一“卒”字。這一點很重要，如果曹泰的罪名較輕，則其諸弟(假設有弟弟)及後人可以保得性命，否则一定就要被包括在“誅族者萬五千人”之內。 我的第二個設想是：《家譜》的修撰人曹士琦確知曹良臣是他們的遠祖，他也確知良臣有主子。除了曹泰襲爵外，其第二、第三子也都有較低的封贈。其中有關曹俊的封贈可能很正確。因為曹俊是入遼始祖，關係最直接。不過曹俊入遼是因案罰配從軍，而不是“奉命駐守”金州。換言之，修譜人是挑好聽的記載下來，而藍玉黨禍所引發的後果則隻字不提。據《奉天通志》第一六九卷軍備篇所述明制是“地係一郡者設所，連郡者設衞，大率五千六百人为衛”。查金州是洪武四年設，領左、右、中、前、中左五個“千戶所”。看來規模頗小，未必能有五千六百名兵卒，更容不下一個封懷遠將軍的指揮使。懷遠將軍是案發前的封贈。他到遼東時不：過是一個流犯，後來輾轉到瀋陽落了戶。現任武將，奉派駐守邊塞，而竞在駐地落籍之事，究屬罕見。 關外的士族大家，從龍入闊以後，往往是分散各處。有的時候兄弟二人分屬不同的旗籍。在這種情形下各房的後人能否長期保持聯繫，就很難說了。曹雪芹與曹士琦的後人究竟維持何種關係，現在已無法得知。《紅樓夢》中的賈府上世，在某幾處頗吻合曹良臣的歷史，而舆曹錫遠等人迴異。曹良臣封安國公，是“國公爺”。他是開國功臣，是武人出身，出過兵，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曹泰襲爵後又被抄了家。不過，其盛衰的過程很快，未曾經過百年之久。從曹錫遠到曹寅，都不是正式武將出身，也無人有顯赫軍功，更沒有人封國公。《紅樓夢》書中如此寫法不知是偶合，還是有所本故意為之? 另一面，似乎有跡象顯示曹寅本人對其遠祖是誰的問題，還不敢肯定。曹寅頗有捨明安國公曹良臣，而與宋濟陽王曹彬拉上關係的意圖。豐潤曹家《汉陽曹氏族誥》裏的《曹氏重修南北譜序》中說： “爰稽世系，蓋自明永樂年間，始祖伯亮公從豫章武陽渡，協弟遡江而北。一卜居于豐潤之成寧里，一卜居于遼東之鐵嶺衞。” 到康熙九年，曹家人士把豫章及豐潤兩處族譜併於一處，是為《江西、直隸曹氏南北合譜》。此譜尚未包括曹端廣擕往遼東落戶這一支。故合譜序言說： “至遼陽一籍闕焉未修，尚屬憾事。從而考訂淵源……敦乎一本，是余之責也夫，是余之責也夫。” 從這時開始，豐潤曹家的人士，就注意打聽關外曹姓人家的身世。二十幾年以後，豐潤的曹鎔(字冲谷)及曹紡(字賓及)結識了曹寅。曹寅稱二人為“四兄”，“二兄”，頗有聯宗之意。但是，直到光緒年間，豐潤曹氏的宗祠碑記尚宣稱遼東這一支族譜仍無法補齊，足證曹寅與曹端廣的關係還是無從坐實。 以上所提各點，只是就我能查到的資料，對這項研究《紅樓夢》的史料作初步的探討。若干問題，尚無確定答案，有待進一步研究。 [1]《欽定盛京通志》卷五六《名宦篇》；《遼陽縣志》卷七《名宦篇》；《明史·功臣表》及卷一七四。徐乾學撰《明史列傳》四十四卷；過廷訓撰《分省人物考》三十卷；傅維鱗撰《明書》九八卷；焦竑撰《國朝獻微錄》九卷；王鴻緒撰《明文稿》一五七卷。 [2] 除前述各書外；尚有《明實錄》黄金撰《開國功臣錄》卷六；焦竑撰《皇朝人物老》卷一。 原载：臺灣《幼獅月刊》第三十七卷第三期，一九七三年三月 原载：臺灣《幼獅月刊》第三十七卷第三期，一九七三年三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