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本报记者苏丽萍) 刘心武“续红”引起争议,在很多人看来不啻观一场好戏。戏者,虚戈,非真也。正像《红楼梦》中所言“假作真时真亦假”,近年来的“戏说”大行其道,“作戏”也非常时髦地说成了“作秀”,因而刘心武的“续红”是否有“戏”,也引起了文化界的广泛关注。 历来学人评说《红楼梦》 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 ——戚蓼生《石头记序》 它综合了古典文学,特别是古小说的特长,加上作者独特的才华创辟的见解,发为沈博绝丽的文章。 ——俞平伯《〈红楼梦〉简论》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以上,加以数层障幂,使读者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 ——蔡元培《石头记索隐》 《红楼梦》的几种续作 《红楼梦》——其狭义上的续书,就多达近四十部。探佚研究及补佚类续书更不可数计,以下仅举数例: ◆逍遥子撰《后红楼梦》三十回:僧道本是骗子,在考场拐了宝玉后在渡口被贾政拿获救了宝玉,带之回家。黛玉确是未死,因为家里还有个哥哥被送回家后,从此一心向道,随后又被带到京城,却淡漠宝玉。宝玉因为黛玉淡漠自己,郁郁不得志,误听傻大姐说黛玉要嫁他人,几欲吐血身亡。几经波折,宝玉终于得偿所愿。 ◆秦子忱撰《续红楼梦》三十卷:宝玉修道有成,修的道身,黛玉入了太虚幻境后,僧道二人感两人的情谊和一干入世的人的痴心,代他们奏明玉帝,玉帝也感其情,开恩让黛玉等太虚幻境的姐妹回生。 ◆陈少海(红香阁小和山樵南阳氏)《红楼复梦》一百回:宝玉等人为了未了情,再次转世重生。宝玉转世为祝梦玉与众女互定盟约,再结情缘,得遂心愿。宝钗未死成了见证人。十二金钗齐集得仙人指点,各悟前因习的兵法武艺。后以宝钗为帅,众女为将平定番邦。 ◆归锄子的《红楼梦补》四十八回:黛玉未死被送回扬州,宝玉为寻找黛玉离家出走。得到神仙的帮助和黛玉再次相会。而宝钗因为宝玉离家出走的无情无意,大是伤心一病不起,香消玉陨了。宝玉和黛玉结成良缘,宝钗又回魂付身于刚死去的张员外的女儿,也和宝玉再结良缘。 此外还有《绮楼重梦》、《补红楼梦》、《红楼圆梦》、《红楼真梦》、《鬼红楼》、《红楼梦影》等多种,大率承程高续书而更补其缺陷,结以“团圆”。 “续书”是与非 孙伟科(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 因刘心武“揭秘”红楼而引起的学术纷争,在2005年曾成为一场轩然大波。当时批评者有之,拥护者有之;斥骂者有之,痴迷者有之。可以说是近十年来少有的文化围观现象之一。 最近,刘心武的《红楼梦》续书杀青,旋即又成为文化热点之一,有红迷将此视为“补天之事”而加以关注,有的则从刘心武此前的种种揭秘著述和讲座出发做推测,认为此“续书”必然是“狗尾续貂”。 因为尚拜读过“刘续”的二十八回,因此对刘心武的“续书”无法定评。从一些信息看,刘心武力图荡涤程高一百二十回本大团圆的贻害,让人物结局都很悲惨!但是,如果刘心武所理解的悲剧性就是让一个个人物悲惨地死去,让贾府这个大家族烟消云散,那么恐怕就难有艺术感染力了。《红楼梦》前八十回也包括后四十回对悲剧性的处理,常常是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曲折回环的,从而达到悲不胜悲、余味无穷的效果!刘心武让林黛玉沉湖而死、宝玉入监、薛宝钗染病而亡、王熙凤投水自尽,不过是将“白茫茫”理解为“死光光”罢了!有读者认为刘心武之前的两部与《红楼梦》有关的小说《贾元春之死》和《秦可卿之死》写得直露、刺目,那么此次续写能否避免前车覆辙呢? 著名作家张爱玲研读《红楼梦》数十年,她没续写最后40回。茅盾在世时,有人劝茅公续写《红楼梦》,他婉言拒绝,他说:“我不能写,中国能续写《红楼梦》的人,还没出世呢!”“欲与高鹗试比高”的刘心武,其续写能否取代高鹗续书呢?随着其续写今年三四月的全文刊出和登场,真相将随之大白! “续红”有感 周传家(北京联合大学教授) 《红楼梦》是经典,“红学”是“显学”,不专属于某个人或某些人。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刘心武有权进入这个“共享领域空间”,发出自己的声音。痴迷于《红楼梦》的他本着“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的精神,揭秘探佚,不乏精彩之处,既深化了“索隐”派的观点,又丰富了红学研究。当然,对于刘心武所建立的“秦学分支”的方法、材料、观点,也可以提出质疑,进行探讨、争鸣,这样才有利于营造健康的学术氛围。 刘心武大胆“续红”也是可以理解的。处在相对宽松和自由的环境下,作家理应拥有选择和驾御题材、内容、样式、风格的自由。既然从《红楼梦》诞生之日起,其续作就层出不穷,作为作家、红学研究者的刘心武当然也有“续红”的权利。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刘氏的“续红”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需要经过广大读者的检验和时间的考验。黄金早晚总会发光,瓦釜雷鸣难以长久。现在消息刚刚发布,书还没有读过,社会舆论就“冰火两重天”地炸了窝,岂非空对空的臆测和妄评?我们当然期盼刘本能超越高本,使所续部分与原作水乳交融,成为一个完整鲜活的艺术生命。但续作不能是强弩之末的补白,而应是牵动全身的再创造。老实说真担心续补后的《红楼梦》过分致力于索隐探佚,谨毛遗貌而失神。 刘心武先生已经成为开场的“续红”大戏的主角,但他又一再自谦地称自己为“边缘人”。有趣的是这个“边缘人”却偏偏热衷于到万众瞩目的风口浪尖“弄潮”。他口头上表白说:“我就一个退休老头,凭着兴趣干点事,不必惊动那么多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心血结晶沉淀打磨,藏之名山,传之后人?笔者注意到他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话:“我想过,书一旦上市,我的苦日子又来临了!”欣慰之意、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怀揣着这样的动机和心态,恐怕是很难“进入曹体”的,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梦》的“精、气、神”更显得格格不入。 续与不续的理由 刘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 《红楼梦》是迄今为止中国历史上最为经典的长篇小说,也是谜团最多、研究最广的小说。可惜曹雪芹只为我们留下了前八十回,这就给后人留下了续写的可能,而高鹗的续本是诸多续本中最为人认可的,所以也就有了今天大众广为流传的完整故事。 关于高鹗的续本,问世以来就众说纷纭,有的说高鹗的正统意识影响了曹雪芹原著的批判精神,也有人认为高鹗的续本基本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所以才能流传下来。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争议,所以后人才不断续,然而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在所有的续写本中,还是高鹗续本流传最广。现在,刘心武先生要续写《红楼梦》确实有他的理由和条件,高鹗续本的并非无可争议是他续写的一个理由,而他对《红楼梦》也有研究的专著与演讲,这是条件。作为作家,刘心武先生尊重并研究经典,在此基础上续写,这在当下浮躁的写作风气中是值得尊重的,他承认经典并有挑战经典的勇气,在中国作家中确实不多见,从这个角度看,续写应当被肯定。 然而,刘心武先生也有不续的理由(这是一个假如),因为高鹗续写时,离曹雪芹生活的年代并不久远,所感知的时代氛围也确非我们今天所能体会的,所以他的续写与前八十回的基本氛围相近。而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网际交往时代,人与人的关系、时代的氛围离《红楼梦》产生时期都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今天的续写会不会成为一个“后现代”的读本,也是可以存疑的。当然,刘心武先生可以沉浸在历史的氛围中还原原著的肌质,写出一个比高鹗续本还要符合原著的文本,但时代阅读心理的变化,能否使阅读有生命力并流传下去,也是一个存疑的问题。这是不续的理由。 所以,续与不续是刘心武先生的权利,我们可以拭目,但不要喧哗,更不要变成一种集体炒作。 别用小说印证历史 薛若琳(中国戏曲学会会长) 《红楼梦》问世后,有不少人续写,我认为有三种原因,一是《红楼梦》博大精深,它被誉为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涵盖了社会、伦理、家庭、恋爱、婚姻、道德、民俗等诸多问题,引起了很多文人的兴趣,他们带着自己对社会和家庭的认知去解读这部恢宏的古典名著,希图丰富它、发展它、阐述自己的独特看法。二是《红楼梦》深刻地揭示了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悲剧命运和那个时代对年青人人性的扭曲和扼杀,引起广大读者和文人的同情,一些文人企图用人身自由、个性解放的视角重新审视《红楼梦》。三是不同时代和社会基于自身的政治环境、经济发展和文化生态,对这部优秀名著总有不同的诠释和新的理解,一些文人总想通过“续红”来表达他们的人生感悟和况味。 明清四大古典名著,有两部有续书,除《红楼梦》外,尚有《水浒传》的续书《水浒后传》、《后水浒传》、《结水浒传》等。不论这些书续得如何,我认为有续书比无续书要好,起码引起读者与学界的思考和对比,对深入地研究我国古典名著是有帮助的。 我认为续书要用正确的文学观进行创作,第一要深入地、透彻地研究《红楼梦》的精髓和它深刻、博大的思想内涵,并且要仔细地研究二百年来“红学”的发展和演变,得出客观的经得起推敲的要义。第二是秉持科学的、严肃的态度对待古典名著,既要继承,也要创新,我们所理解的《红楼梦》中的各种人物,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今天时代生活和社会变化的影响,因此不要拟古化。第三,《红楼梦》中反映的诸多问题,无不与封建后期的历史进程有密切的联系,但它不是历史小说而是文学小小说,千万不要“以文证史”,或沿袭索隐的旧路。我想起学界都知道的霍氏三姐弟合著《红楼解梦》,他们认为雍正皇帝登基后清算曹家,夺走了曹天祐的心爱之人竺香玉。雍正暴亡,乃是天祐与竺香玉合谋杀害,而曹天祐就是曹雪芹。这样的解读和评论离谱得很。我提醒刘心武先生:“续红”千万不要妄猜妄议妄说,不要走用小说印证历史之路。 急邀功利与藏之名山 夏辉映(文化学者) 现在谈论刘心武续写《红楼梦》这个问题,其实有意无意都是参与了炒作。这是作家和出版社所期待的。但这是个热门话题,又回避不了。刘自己给自己的这个续写打了60分。听着很谦虚,我看不免有点油滑。60分是出版的理由,但同时又堵了读者的批评之口。虽然刘的续写还没有看到,但我可以断定,这个续写28回很难突破程高的后40回,这不是怀疑刘心武的写作水平,续不续得好,更重要的是对曹著《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情态把握的程度如何,甚至是否熟悉。诸如当时的政治、文化、经济、生活、心理,包括语言特点等等。我看即使是刘心武研究《红楼梦》多年,也写出了一些样章。但要突破程高的续写,是有很大难度的。毕竟刘生活的环境是“现在”,程高是“过去”,谁更接近曹著不言自明。那么,刘心武的续写会不会像程高之外的那些续写一样,成为过眼云烟呢? 多年前,刘心武已经放出风来要续写《红楼梦》,又是研究和考证,又在电视台露面大谈《红楼梦》,已经营造了续写面世的良好氛围。今年他的续写马上要出版了,自然又是紧锣密鼓掀起讨论。这是如今出版界的规律,不过是借炒作而卖书吧,无需诧异。但我认为,如果真是要为曹雪芹的后28回弄出一个好续写,就大可不必采用这个方式,完全可以默默地研究,考证,直至对曹著以及相关研究烂熟在胸了,又产生了续写的冲动,水到渠成地把后28回续完。甚至不妨无视现在的出版便利条件,先让人手抄,直到社会承认了,必定有出版家愿意出版。那才真是没有功名思想。其实,程伟元、高鹗的续写也不是写了立即出版的,直到乾隆五十六年和乾隆五十七年才先后排成木活字行世。所以,要是我,可能续写完了,任人传抄评说,好不好自在读者心中,在读者心中,那才叫“藏之名山”,必有出头的一日。 刘心武续作和高鹗续本人物结局的区别 贾宝玉 【高鹗续本】:考中第七名举人之后,俗缘已了,赤脚随一僧一道而走,不知所终。 【刘心武续本】:大彻大悟,悬崖撤手,回归天界,恢复神瑛侍者身份。 林黛玉 【高鹗续本】: 为“掉包计”所伤,宝钗宝玉成婚夜因病含恨而终。 【刘心武续本】:被赵姨娘唆使贾菖、贾菱炮制慢性毒药,长久服用后毒性已入肺腑。后沉湖而亡。 薛宝钗 【高鹗续本】:贾宝玉中举以后不知所终,使薛宝钗处于“守寡”状态。 【刘心武续本】:薛宝钗和贾宝玉婚毕,贾府即走向衰败,宝玉离家出走未归,宝钗心力交瘁染病而亡。 贾探春 【高鹗续本】:嫁给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周琼之子。 【刘心武续本】:充当郡主和番,远嫁海外茜香国,如断线风筝一去不返。 图片选自刘旦宅《石头记人物画》 刘心武续本 第八十一回 中山狼吞噬薄命女 河东狮吼断无运魂 (部分) ……周瑞家的头一次见到香菱,是那年薛姨妈一家初到荣国府,住在梨香院的时候,薛姨妈让他把一匣子宫花分送给众小姐和王熙凤,那时候香菱才留头,他细加端详忍不住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东府蓉大奶奶秦可卿死去三年多了,现在的蓉大奶奶是许氏,周瑞家的本已把秦可卿忘在爪哇国了,不曾想这回来探视香菱,依旧觉得“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秦可卿病死前,周瑞家的也曾随王夫人去探视,眼前的香菱连那干瘦的模样,竟也跟当年那病笃的秦可卿一般。虽是人之将死脱了形,却依旧透露出一股子高贵。香菱睁开眼,认出周瑞家的,挣扎着坐起来,臻儿忙把大靠枕搁到他身后。周瑞家的就说:“那边太太让我顺便看看你。就是老太太,二奶奶,宝二爷,林姑娘他们,也都惦着你。不是什么大症候,你安心补养就好。想吃什么?我们府里厨房究竟丰富些,说出来我告诉他们,给你送过来。”香菱说:“都替我道谢吧。我这么个人儿,自知分量,不过是人间小小过客。难为这么多人还把我当回事儿,只是我如今要回故乡了,怕报答不了了。”周瑞家的想起当年问他父母家乡,一概不知,心中诧异,这回乡之念,能坐实哪里呢? 香菱让臻儿递书给他。臻儿递过去,跟周瑞家的说:“这些日子,他药也不喝,粥也不吃,只要我递他这些唐诗宋词的,略看两眼、诵两句,竟比喝药吃饭还灵,提起点精神来。”香菱就念那书上的诗: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周瑞家的也听不懂,只记住姑苏这个地名,因问:“你怎知你的故乡是姑苏呢?你不是打小就到了薛家,什么也不记得了么?”香菱也不答他,又念一首,更听不懂。还要念,忽然两眼发直,抛书抱肩,瑟瑟发抖。臻儿忙扶他卧下,又跟周瑞家的说:“他又觉得耳朵里灌进大奶奶的吼声了。我们那爷虽说无情,究竟这么多年一起厮混,那天过来瞧瞧,还没在这床前站稳,就听见大奶奶追到这边院里廊下,扯着嗓子叫喊,什么快休了我退回夏家,又是什么破镜快重圆……按说我们不该说这个话——真该把他休了才是!”周瑞家的便不吱声。稍留了一刻,就说以后再来。香菱忽又挣扎着坐起,道:“周嫂子你再留留。”就命臻儿从箱子里取出那条石榴裙来。跟周瑞家的说:“且把这个带上,替我还给袭人。就跟他说谢谢。只是我就要回故乡去了,没力气去跟他当面别过了。”周瑞家的只得接过,亦不知究竟何意。香菱又道:“我梦里知晓的,故乡是姑苏。”周瑞家的只得劝慰几句,说出来太久,早该回太太话去,又嘱臻儿好生服侍,便回荣禧堂那边去了。 原载:《光明日报》2011-03-18 原载:《光明日报》2011-03-1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