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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不治之症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宋淇 参加讨论

     在《红楼梦》中,王熙凤的病比较容易为人所忽略,因为作者的写法不同,除了两处正面力写、两处交代清楚之外,其余用的是闲笔和侧笔。同时,作者运用逐渐透露法,自十四回起分十三次或明或暗地把病情勾勒出来。闲笔明写没有问题,侧笔暗写读者不留意的话,很容易漏过去。事实上,凤姐患的是一种书中所谓“大症候”,读者如果了解其严重性,可能对她的结局有新的看法也未可知。
     第十四回,年前贾琏送黛玉去扬州探视林如海的病,谁知林如海一病不起,只好留下料理后事,送灵到苏州下葬。日间凤姐主持秦可卿丧事,当着众人不便详询,晚上回到屋里,复令回报消息的昭儿进来,细问贾琏在外情况,然后同平儿商量、打点、收拾衣物一并交昭儿送去,少不得再叮咛一番。
     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天明鸡唱,便梳洗过宁府中来。
     这句话并没有突出的地方,只不过说凤姐忙了一天,晚上又多做了点事,已近天亮,无从安睡。可是庚辰本的脂评偏偏在这两行旁有一条夹批:
     此为病源伏线。后文方不突然。[第一次]
     如果不看下文,我们很可能责备脂砚斋大惊小怪。第十九回.元春归省之后,阖府诸人个个力倦神疲。惟有:
     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她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挣扎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凤姐逞强好胜的性格跃然纸上,庚辰本(其他各本同)在文后有一条短批:
     伏下病源。[第二次]
     第四十三回,贾母叫大家凑钱为凤姐做生日,凤姐当众声称:李纨那一份由她拿出来。后来尤氏在凤姐处点收,说信不过她,要当面点一点,果然发觉缺了凤姐应承的李纨那一份。尤氏指责她在大家面前作好人,今天却赖掉,对平儿说:
     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
     这句话当然逃不过脂砚斋的法眼,如响斯应,庚辰本和靖藏本都有这一条:
     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第三次]
     要不是脂批再三点明凤姐有病的伏线,相信大多数读者读到此处还体会不到这一点,因为作者写得实在暗晦。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那天,又是戏班子,又是酒席,热闹非凡。贾琏借机同鲍二家的在家中私会。席间凤姐喝别人的敬酒,不胜酒力,要回家歇歇,平儿不放心,扶着她一同回去,正好撞破奸情,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因为听见贾琏说凤姐连平儿都不许他沾,一时酒力上涌,不加忖度,回身打了平儿几下,平儿无限委屈,只好也打鲍二家的。贾琏下不了台,借酒装醉,还手打平儿,乱成一堆,乘机把墙上的剑拢在手上,威胁要杀凤姐。刚巧尤氏等赶到,凤姐逃到贾母那里,贾琏追去,为贾母等斥骂,才涎着脸走了。过了一夜,贾琏自觉理亏没趣,忍愧奉邢夫人之命到贾母处“领罪”。贾母训了他一顿,叫他向凤姐赔罪。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得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了老太太的喜欢。”
     这一段写来平实,颇能刻画出贾琏那种没出息的人的心理,原没有什么波谲云诡的地方,令人惊讶的是在“黄黄的脸儿”五字下,庚辰本有一段脂批:
     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第四次]
     那时凤姐约二十二三岁,正当少妇最艳丽的年龄,何况又是出名的美人,怎么会一夜之隔,即使不施脂粉,就变成黄脸婆呢?可是脂砚斋眼到笔到,一下就说中要害。给他这里画龙点睛,前面三段脂评的意义便贯串起来了。凤姐如此年轻,脸色发黄,很像患贫血的样子,我们读下文就可知道。脂砚斋真是曹雪芹的知己,作者的用心和秘法:“草蛇灰线、空谷传声……”等等,都给他看出道破。熟读《红楼梦》之后,拿脂评辑校和正文同读,非但有意想不到的乐趣,而且会更深切了解原作是一部煞费苦心、经之营之的杰作。
     凤姐的生日是九月初三日,翌年过了元宵她就病了,而且来势不轻。第五十五回一开始便有一段极详细的描写: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划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大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时难痊,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的止了。 此是后话。[第五次]
     从上文我们可以看出:(一)凤姐曾小产;(二)小产后不知保养,时常流血;(三)凤姐好强,虽然病了,仍勉强支持,而且不愿对人说,以致失于调养,等到真正病症已成,一时不容易复元,所以这场病拖了半年以上,大观园的事务只能交由探春、李纨等掌管。这一段的“面目黄瘦”和第四十四回的“黄黄的脸儿”遥相呼应;(四)《红楼梦》中极少写后来的事,这一段竟从元宵讲到八九月间,并说:“此是后话。”可见作者对凤姐的病处理得多么隆重。
     第六十一回,大观园里纪律较弛,丫环中难免有些私相授受情事,其中还牵涉到厨房夺权,闹到平儿那里,就认为不必小题大做,后来回报凤姐,凤姐照理不必操心,却又出主意要严加惩办。平儿婉劝道:
     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趁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第六次]
     凤姐听后竟一笑接受,因为这正在她休养期间。读了这段,我们才知道凤姐小产的是一个男胎,这和日后贾琏偷娶尤二姐不无关系,尤二姐死时怀的也是男胎。至于“这屋里”是指贾政和王夫人一房,长子贾珠早死,寡媳李纨心如槁木,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向贾赦房里借调过来管理家务。“那边屋里”指贾赦和邢夫人,他们才是贾琏的亲生父母,凤姐的公婆。后来邢夫人对凤姐不满是造成风姐悲剧下场的重要原因。
     第六十四回,宝玉听说黛玉在祭奠,想去慰问,觉得如果去得太早,可能正好碰上,不如先去凤姐处探病。到时,见到执事婆子们回事完毕,纷纷散出,凤姐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遂致问候之意。
     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两三件来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好叫他知道得的,也有望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姐姐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第七次]
     可知凤姐虽然名义上不再管事,实际上仍有不少问题非要她提起精神来解决不可。这并不是说凤姐揽权不放,而是客观环境使然,有些事探春等不便过问,只好由她处理。这时正值七月,离她病发还没有满半年,所谓调养并不是完全休息,其复元之慢不在话下。同回,贾母因日前冒风寒,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第八次]然后,贾琏乘丧事之便,结识了尤二姐,透过贾珍父子,欲娶她为副室,由贾蓉做说客。
     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姐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第九次]
     贾蓉这种人说的话怎么可以相信?花言巧语,夸大其词,可是还不至于血口咒人病重将死。这方面的情报当然来自贾琏,可见在他们心目中,凤姐所患病症非轻,至于用来作娶尤二姐的借口就未免结论下得太早了。
     第七十一回,又过了一年,八月初三日是贾母八十大寿。邢夫人因鸳鸯之事讨了没趣,加上听了别人的调唆,对凤姐生了嫌隙,心中怀恨,借一个机会当众令凤姐下不了台。凤姐气得回房暗泣,后来虽然另施脂粉回到贾母处,仍旧为鸳鸯所觉察,事后报告给贾母听。这一番公开侮辱对心高气傲的凤姐打击当然极重,就此旧病复发。[第十次]第七十二回,鸳鸯因见凤姐这一阵“声色怠惰了好些”,顺路去探视她,到后,平儿悄声告诉她凤姐正在午睡,二人随到东边屋里略坐,鸳鸯问及凤姐懒懒的原因。
     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先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 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儿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查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竞沥沥淅淅 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哎 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的!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个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缘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知道,我竟也忘了。”[第十一次]
    这里作者从二人的谈话,经平儿之口,透露凤姐自去年十月左右康复之后,再度管理家事,到了贾母生日前约一月已旧疾重发,筹备和主持贾母八旬大庆当然格外忙碌,再加上受了新的刺激,就支持不住了。这些话出自平儿口中,自是第一手资料,比贾蓉所说可靠得多。由此可见凤姐去年所患之症并未根除,此时不过大半年由于过劳再度犯病,而且凤姐的好强性格使她讳疾忌医,也是患病者的大忌。
     第七十四回,中秋节前凤姐奉王夫人之命抄检大观园,事先受责,查抄时又不免操心伤神,等到深夜搜查毕整个大观园后走回自己屋里,便觉不安。
     谁知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掌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了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且不理。[第十二次]
     这是第二次正面描写,也是第十二次提到凤姐的病,写得非常详尽,病情之严重由此可知。第七十六回,荣国府全家在凸碧山庄赏中秋,李纨凤姐二人病着,没有参加,贾母见凤姐不在场,特地说出以表遗憾:“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她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第七十七回的第一句就是: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的病已比先减了些,虽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第十三次]
     调经养荣丸需用人参二两,王夫人那里找不到,贾母处有一大包,但年代太陈,已失时效,结果还是宝钗叫薛蟠从参行兑来的。前八十回,到此为止,凤姐的病告一段落:病症已形成,由于凤姐的性格和病的性质,大家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它的严重程度。我们所见到的只不过是她能勉强起身行走,每日仍然要看医生吃药,并经常服用人参调经养荣丸。
     曹雪芹写王熙凤的病,采用的手法真可以说多彩多姿,计:(一)伏线四次;(二)正面详细描写两次;(三)正面交代两次;(四)因病不能参加贾敬丧事、中秋赏月各一次;(五)借贾蓉之口、平儿和鸳鸯之口、宝玉和凤姐之口共三次。各种写法间隔使用,不露痕迹,使人读来不嫌其烦,可见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不愧脂评对他的誉美。
     笔者曾将王熙凤患病的经过和症状详细讲给一位妇科专家听,并请她发表意见。她年轻时也读过《红楼梦》,仍有印象,听后认为凤姐的病极有可能是子宫瘤或子宫癌。经过耽误之后,良性的瘤也会变成恶性的癌。目前医学昌明,不管有没有患病的迹象,一般妇女应该定期去医生处接受检查。如果例行的脱落细胞巴氏染色法显示有癌细胞的嫌疑,就进一步做活组织检查以决定癌细胞是否存在和属于哪一种性质。凤姐若是活在今天,早应该送人医院,经过正确的诊断,及时动手术加以割治,辅以辐射性和药物治疗,未始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至于书中说起的卧床静养和服用补品等,只能使她的病势恶化速度稍缓,让她暂时松一口气。查不出病源,医生无从给予适当的治疗,那么她会缠绵病榻,痛苦万分,终于不治。专家用了很多以今视昔的假设字眼,虽似替古人担忧,还是应该录下来供读者参考。
     接下去我们看程高本后四十回凤姐的结局,读后又是诧异,又是失望。第一,前八十回作者苦心经营描写的病症一字不提,不要说高潮,连影踪都没有了。第二,第九十三回中凤姐听见平儿说馒头庵出了事之后,“吓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理由是凤姐曾在馒头庵(即铁槛寺)接受老尼净虚三千两的贿赂;假造贾琏文书,给长安县节度使,为张家退回女儿的聘礼(见第十五至十六回)。平儿脑筋清楚,从不说错话,记错名,不大可能误水月庵为馒头庵。凤姐又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更不至于一听见馒头庵的名字,不问清来龙去脉就吓得吐血。第一百十回,凤姐主持贾母丧事: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竞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
     又是“吐血”,就此发晕昏迷。邢夫人给她难堪因此吐血,尚合情理,而把原来的重病忘记,只字不提,宁非怪事?同样的血,吐血是胸腔有病所致,和子宫有病以致下体流血,毫无关联。续作者忘掉前八十回的症候,而代之以“吐血”,其粗心草率可见。第三,第一百十三回,凤姐“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了一番话之后,“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她来索命。”同回,刘姥姥来探望她,“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托她求神祷告。及至第一百十四回凤姐临终时,也没有正面描写,只从王夫人那边来人向宝玉和宝钗报知:
     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琏二奶奶没有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
    这一边宝玉和宝钗还在讨论金陵册子、妙玉、邢岫烟等事,那一边打发人来说凤姐已经咽了气。这种写法,避实就虚,迹近迷信,与前八十回的扎实作风绝不像出自一人手笔。我们不妨大胆说:曹雪芹和脂砚斋(有人认为后四十回是脂砚斋续写的。)不会轻易放弃耗尽心血逐步建立的凤姐所患的“大症候”。我们实在想不通作者悉力以赴的十三次勾勒为什么会到了后四十回全部毁弃?脂砚斋连暗写的伏线都详细评注,怎么会置明场正写于不顾?相信除了后四十回的续书者是另一人,别无其他合理的解释。
     近年红学家根据脂评认为凤姐的结局大致如下:
     (一)遭受被责打的下人报复(见第十三回)。
     (二)铁槛寺内弄权,受贿三千金,拆散一段姻缘,害死两人,连累贾琏,一齐败露(见第十五回)。
     (三)放高利贷事发(见第十六回)。
     (四)利用张华,勾结官府,告尤二姐事发(见第六十八回)。
     (五)不见容于邢夫人(见第七十一回)。
     (六)夫妻反目成仇。凤姐在前八十回,呼风唤雨,不可一世,贾琏俯首臣服。第二十一回,平儿收拾贾琏外宿的铺盖,发现一绺头发,吓得贾琏“脸都黄了”,幸而平儿替他瞒过。脂评的回前总批有一句:“后日: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这是八十回后佚稿中的一个回目,描写凤姐败事后,在贾琏面前“强”也强不上来,只得听其报复,所谓种种“回首时惨痛之态”可以想见。第六十九回,贾琏哭尤二姐说:“终究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七)凤姐被休。第五回,正十二钗册子上,凤姐一幅的最后两句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第一句众议纷纭,可是“人木”指“休”,已为大家所接受,金陵是凤姐的原籍,被休回老家,合情合理。
     (八)凤姐病死。这一点反而为多数人所忽略。只有周汝昌提出脂评两条,赵冈目光如炬,将四条脂评全部提出,证明凤姐“早卒”。
     我们如果了解凤姐所患的是什么病和它的性质,便可以想像得到一个癌症患者到了生命的终点,油尽灯枯,痛苦非凡,等到贾琏报复时,不要说起身走动,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平时好强务胜,到了这时却恨不得速死。以凤姐的病体,不见得能支持到回金陵老家,何况王家可能同时出事。当年已婚妇人的最大惩罚是给夫家休弃,至于“向”金陵哭抑或“回”金陵哭已无关宏旨。我们读不到这一回佚稿固然是大不幸,但对曹雪芹的构想和设计不由不衷心折服,对一位红迷所说的“恨不得坐时间飞机飞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出来抢回来一读原稿”,都有同样的感觉。
     后记
     1981年香港陈存仁为文分析王熙凤的疾病,认为她的病与死可以从心理和生理上两方面来解释。心理上,凤姐怀了极深的内疚,因为在第十二回,她“毒设相思局”,害死了贾瑞;第十五回,在铁槛寺收了老尼姑三千两银子的贿赂,弄出张金哥和守备之子的两条人命;第六十九回,把尤二姐赚人大观园,内外夹攻,逼使她自杀;第九十八回,凤姐“设奇谋”,对林黛玉之死必须负相当大的责任。此外,凤姐一向由旺儿家的代她私放高利贷,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大观园,搜出一箱借票,历年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还要负高利贷的罪名,凤姐听了便一仰身栽倒地上。女人的私蓄就是性命,加上心理上羞愧不已,这都是她的致命伤。到了第一百十三回,病重时邪魔悉至,尤二姐的宽魂也在此时出现,完全出于心理上的内疚。
     按:贾瑞之死咎由自取。凤姐对他手段固然恶毒了一点;连平儿这样好性子的人都骂他:“癞虾蟆想天鹅肉吃,没人偷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他患单相思,病了一年有余,不知保养是真,凤姐不必因他而怀疚于心。其次,铁槛寺老尼纳贿拆散婚姻事,凤姐说得清清楚楚:“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何况张金哥一对未婚夫妇之死,凤姐根本不知情。尤二姐的悲剧背后策划的是凤姐,大观园中诸人对凤姐肯收留她深以为异,不知她另有阴险的绝招,利用贾赦赏给贾琏的丫环秋桐去尅制尤二姐,所以第六十九回的回目是:《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而尤二姐之死主要原因是所怀的男胎因误服胡庸医的通经药给打了下来。(内地有人竞说胡庸医是凤姐串通收买害死尤二姐的,未免想像力太丰富。读者当会记得,这位色迷迷的滥用虎狼药的庸医当初诊视晴雯时已出过一次丑,这次也是亲眼见了尤二姐的花容月貌而“魂魄如飞上九天”。)至于第九十八回,凤姐设奇谋促黛玉焚稿吐血而死;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搜出借票,凤姐当场晕厥;第一百十三回,凤姐看到尤二姐的冤魂,都见后四十回的续书,而我们知道原作决非如此写法,可以不论。陈存仁认为凤姐死前心中怀有内疚,以幻为真,遂致病情更为复杂沉重,只能说是一种假设。
     至于生理上的现象,陈存仁认为中医所统称的血崩症(鸳鸯同平儿背地说是“‘血山崩”)有轻有重。轻的是由于血液中起凝血作用的蛋白质、血小板凝血酶原不足,以致出血不止。中医主张用大补中气的药,如人参、高丽参、党参、黄芪、阿胶、鸡血藤等药物,大有可能治愈,但王熙凤“心理上的病态相攻相伐”,就难以处理了。另一种较轻的血崩症,中医认为是“湿热困扰,内火旺盛”,即西医所谓子宫内膜炎,往往由于产后或小产后感染而成。中医主张用清理湿热的药品,如淡黄芩、银花炭、仙鹤草、侧柏炭、京赤芍、牡丹皮之类的药。想来西医用点消炎药品也能奏效。
     血崩症的重大病症,可能是子宫瘤或子宫颈瘤,有一种是良性的,不过会造成顽固性的大量出血。中药的止血药往往止不住,西药也如此,最后只能割除子宫以解决问题。身体强壮的人,开刀无所谓,否则“开刀之后大伤元气,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而且可造成各种副作用的疾病”。他还指出感染不良的病菌会引起“血中毒”,或是小产后有一部分胞衣(即胎盘)没有完全排出,残留于子宫也会引致流血不止,甚至感染败血症而死亡。
     最后,陈存仁同意王熙凤的血崩症可能是癌症,不是子宫癌就是子宫颈癌,不是子宫颈癌就是子宫内膜癌。这些病都会长期出血——或是鲜血,或是血块。他认为许多生癌症的人“与忧思郁结、烦恼缠身有关”,而王熙凤下半世的情绪环境“坏到极点”,“造成子宫癌是极有可能的”。
     按:以上陈存仁所说大体上与笔者的看法相同。有两点似乎值得补充讨论。子宫瘤或癌是女性很容易犯的病症,把整个子宫割除是最安全的方法,除非癌纽胞已经蔓延到身体其他部位。至于说动手术会“大伤元气”,那是一般老派人的想法,实则现代外科手术昌明,如果怕失血过多,可以大量输血来补救。至于说心境不好的人容易生癌,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尝见不少身在逆境的人,生存意志坚强,一旦困难解决,反而容易病倒。至于年轻力壮、性格爽朗的人患各种癌症者也不在少数,又如何解释呢?
     陈存仁并根据《太平惠民和济局方》查出“人参调经养荣丸”的成份,计:
     人参 白术 黄芪 甘草 陈皮 肉桂心 当归心
     以上各一两。
     熟地 五味子 茯苓
     以上各七钱。
    白芍一两五钱 远志五钱 生姜一两 大枣一两五钱。
    他认为该丸具有“补气补血,附带有调经作用”。但是人参价昂,何以药丸价廉?不免令人起疑,想来用高丽参代替人参,功效可能相差无几。他对《红楼梦》所用医药提供了具体的成份,是使读者更进一步了解中医治疗过程的贡献。
     最近笔者对王熙凤患癌之说寻到有力的旁证。以前读《金瓶梅词话》仿佛记得李瓶儿也死于流血过多,于是查阅有关部分,果然发现她的病症和王熙凤颇有相似之处。
    《金瓶梅》第五十四回,李瓶儿因儿子生病,自己也急出病来,“心口肚腹两腰子都疼得异样的”。后来请了任太医为她诊治,说了些胃虚气弱、降火滋荣等一大套话,接下去问:“经事来得匀么?”丫环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太医又问:“几时便来一次?”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太医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雍积了。要用疏通药,要逐渐吃些丸药,养他转来才好,不然,就要做牢了病。”也不能怪这位太医,那个年代根本没有人听见过子宫瘤或癌。然后李瓶儿的病越来越重:
     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时病症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清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日之态矣。
     所谓“经水淋漓不止”者是不停地流血。
     第六十一回,西门庆想与李瓶儿欢好,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火上替我煎着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
     同回,西门庆不曾往衙门去,在家中与妻妾赏菊花。
     那李瓶儿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请了来,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众人让他酒儿也不大好生吃。
     李瓶儿素来柔顺随和,如不是病重已极,绝不会如此。果然一回房就出了事。
     且说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的向前一头搭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搀扶着,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搀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使绣春连忙快对大娘说去。那绣春走到席上报与月娘众人:“俺娘在房中晕倒了。”这月娘撇了酒席与众姊妹,慌忙走 来看视。见迎春奶子两个搀扶着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问:“他好好的进屋里,端的怎么来就不好了?”迎春揭开净桶与月娘瞧,把月娘吓了一跳,说道:“此是他刚才只怕吃了酒,助赶的他这血旺了,流了这些。”玉楼金莲都说他几曾大好生吃酒来,一面煎灯心姜汤灌他,半晌苏着过来,才说出话儿来了。月娘问:“李大姐,你怎的来?”李瓶儿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来穿裙子,只见眼面前黑黑的一块子,就不觉天旋地转起来,由不的身子就倒了。”
    西门庆只好立刻请任太医再来诊治,看后认为病情比上次更严重。他说:
     老夫人脉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些,七情感伤肝肺火大盛,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
    其奈何诊断错误,药不对症!
     琴童儿讨将药来,名日归脾汤,乘热而吃下,其血越流之不止。
     随后又请了胡太医,也不见效。最后请来一位姓赵的走方郎中,幸而同时请到一位何老人,拆穿了赵的把戏,老老实实说:
     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两贴药来,遇缘看服毕,经水少减,胸口稍开,就好用药。只怕下边不止,饮食再不进,就难为矣。
     其实,李瓶儿的病渐入临终期,汤药当然无效。到了最后,只好请道士为她点本命灯,结果法术都失灵。过了一夜就去世,才二十七岁。我说李瓶儿的病症和王熙凤相似,因李在分娩后,王在小产后,都不停下红。李瓶儿的子宫癌可能发展到损伤大动脉以致大量出血。尤其如厕时,由于地心吸力的关系,犹如水之就下,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称之为“血崩”。即使躺在床上,仍流个不停。王熙凤还没有到这地步,可是经过长期服药调理,卧床静养,并未恢复正常。只要起身稍为走动,淌红立刻增多,很明显不是偶然的经血失调而是子宫癌了。在当时当地,王熙凤患的真正是不治之症。
    原载:《四海红楼》(下)
    
    原载:《四海红楼》(下)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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