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凭人撮弄我 凤姐性格的残忍,使我联想起另一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的吕后,先趁孝惠帝出宫狩猎,用药酒毒死赵王如意,又“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过了几天,“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帝见了,问,知是戚夫人,大哭。因此病了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号称“为人刚毅”的吕后,却得不到她那号称“仁弱”的儿子的同情。吕后为什么这样仇视戚夫人,她的传记也有记述。吕后和戚夫人以前有过争夺皇权的斗争:“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刘邦死后,如意没有当上太子,刘邦死后,太子刘盈继承了皇位。吕后背着刘盈毒杀如意,并要他去看成了“人彘”的戚夫人,她的动机容易理解,和吕后这位“英雄”那独揽大权的野心有联系。凤姐杀尤和杀瑞都表明,凤姐和吕后的性格有同一性。我们不妨先看凤姐杀尤,看它和吕后杀戚夫人母子的联系与区别。 吕后杀赵王如意和他母亲,明目张胆,她把戚夫人弄成“人彘”,还要叫自己儿子孝惠帝去看。这一残酷行为不单纯因为她心毒,看来也包括警告不那么听她指挥的孝惠帝,是在显示自己的权威,是对不服她指挥者的示威。但是凤姐杀尤,虽然也关系权力的争夺,却一直掩盖着她那不可告人的目的,给阴谋包上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单说凤姐大闹宁府,达到了她那恐吓人、降服人的目的之后,谎上加谎,缩紧对尤二姐的包围圈。极力加强她对尤二姐的打击。当尤氏与贾蓉只能听任凤姐支使,求凤姐在老太太面前成全尤二姐,求她“如何撒谎”的时候,凤姐说: 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 凤姐这些鬼话说得并不高明。即使尤氏母子不免上当受骗,却很难骗得倒已经了解她的为人的读者。凤姐说自己“心慈面软”其实是“脸酸心硬”的同义语。读者明白,她对尤氏说的“一片痴心”是假,“心里歹毒”是真。撮弄人惯了的凤姐,何尝有过“凭人撮弄”的时候。 倘若从贾琏偷娶尤二姨开始谈起,撇开了关于黛玉的乡愁等插曲,然后把凤姐闻消息,设奇谋,讯家童,赚尤娘,使张华,贿察院,闹宁府到借剑杀人当作整本戏来读,分明可以看出,凤姐这个主角的面貌变化多端,不是一般的花旦、彩旦,泼辣旦等行当的角色可以担任的。在这场斗争中,她既扮元帅,又扮军师;有时象马前先行,有时象报信的探子;在后台,是计划周密的阴谋家;在前台,有时装成受委屈的贤惠人;这一切表演都不是逢场作戏,而是围绕着杀尤这一基本目的。她在尤二姐跟前,不象在尤氏跟前那样爱骂人,是既有哭又有笑的;戏文作得很逼真,使尤二姐成了深受感动的观众,成了只看现象不看本质的批评家。 凤姐所打击的对象尤二姐,才是“心慈面软”,“一片痴心”,“凭人撮弄”的人物,而凤姐,却把这些话来描述自己的性格,未免显得太谦虚了。但是,正因为她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可怜的老好人,读者更要从反面读她的话。这样,作者对于这个阴谋家的憎恨,不是表现得很含糊而是表现得很明确。好作自我吹嘘的凤姐,不及“罕言寡语”的宝钗长于掩盖内心的秘密。她的自我吹嘘,分明是一种自我暴露。但是,既然尤二姐、贾瑞都不免上当受骗,可见凤姐那些表演也是行之有效的。她和吕后一样,各人有各自不同的打击对象,而且能够达到特定的目的,这个脂粉“英雄”并不好惹。 二 惟天地可表 吕后杀害戚夫人母子,既然不简单是出于报仇泄愤,更重要的是为了巩固她的既得政权,那么,她使得她的儿子都不得不说“非人所为”的残酷手段,可见其政治目的是为了恐吓包括她儿子在内的持不同政见者。用凤姐的话来说,是要人冢“知道我的手段”。同样为了诛除异己的凤姐,缺少吕后那样高级的政治地位和权力,所以她的手段不得不隐蔽一些。曹雪芹能够把凤姐写活了的重要原因,是他按照凤姐所处的地位,环境和特定条件,而不是按照吕后的特殊处境,来塑造这个人物的。这就再一次表明:小说与史传有同一性。就一定意义上说,曹雪芹也是一个司马迁。 倘若可以把凤姐当成一个演员来看,她的表演很注意条件的变化,不作兴脱离具体条件,老是一种腔调的。和闹宁府的软硬兼施不同,赚尤娘显得那么低首下心,一副恳求尤二姐可怜可怜她的样子。我们不妨再看看凤姐对尤二姐那所谓“倾心吐胆”的开场白: 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事,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怨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 尤二姐是凤姐的眼中钉,她偏偏要这样故意抹煞双方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用“你我之痴心”,把尤二姐与“花”和“柳”区别开来,把“大房”与“二房”合二而一。读者一看就知道这不过是鬼话,尤二姐却难免当成真心话来听。“以备生育”,这话说得多近情合理。谁也知道“无后为大”的封建道德,何况凤姐真的没有养活儿子。尤二姐料不到凤姐要杀害她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她有条件“生男育女”。尤二姐不明白,凡是向人赌咒发誓,声明自己是好心人的人,就应当对他存点戒心,她却反而把凶恶的敌人引为知己。这样的结果既表明尤二姐的软弱,也表明凤姐的狡猾。吕后的残忍是明的,凤姐的残忍是暗的。谁能说这些“英雄”一代不如一代?凤姐辟谣和恳求尤二姐成全她,哭了,那些台词说得也是够有“感染力”的。 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 凤姐这些台词当然是曹雪芹编的。那八“同”写得颇为夸张,却也符合特定的主客观条件,所以她那“呜呜咽咽”的哭,引起观众尤二姐的“交流”,“也不免滴下泪来”。当作凤姐的战术原则的实践来读,“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这些话,说得是够狡猾的。一向逞强的凤姐,这时候把自己打扮成处于劣势的样子来迷惑对手,让对手把自己的假缓和当成真缓和,结果是尤二姐“竞把凤姐认为知己”。凤姐这些花招,却骗不了能够比尤二姐了解凤姐的众人。当她把尤二姐赚进大观园,“合家之人都暗暗纳罕的说: “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尤二姐却毫不怀疑这是凤姐设的圈套,“自为得其所矣”。古代军事家说过:“谋者,所以令敌无备也;诈者,所以困敌也。”[1]凤姐这个“肚子里头长牙”的阴谋家,颇懂得一套致胜的兵法。 三 只说比我俊不俊 司马迁的《吕太后本纪》中,还有这样的记载:“太后欲侯诸吕,乃先封高祖之功臣郎中令无择为博城侯。”凤姐打击尤二姐的重要手段,是抬之使高,摔之使重。平时十分要脸的凤姐,为了骗取尤二姐的信任,甚至不惜自己贬低自己,不惜往自己脸上抹黑。从害人的目的与手段的关系来看,凤姐不仅继承了吕后的衣钵,而且是有所发展的。 凤姐杀尤和杀瑞一样,开始并不一定企图把人弄死。这个主意。是随条件的变化而形成的。起初,凤姐可能不过企图导演一场假官司,然后让贾母等人出头宰割尤二姐。 贾母 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 凤姐 老祖宗到细细的看看 ,好不好? (对二姐)这是太婆婆,快磕头。 .......... 贾母 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 风蛆 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 贾母 (细看之后)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凤姐 忙跪下)……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 贾母 这有什么不是?你既这么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房。 在场的邢王二位夫人,本来对尤二姐“风声不雅,深为忧虑。”在场的尤氏本来唯恐贾母不准,准备“一有个不是”,便“往你(凤姐)身推。”在场的尤二姐本来是不明不白地隐藏在大观园里的,如今看见贾母这个表态,觉得“自此见了天日”,却万万料不到“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后来,贾母在凤姐的操纵之下,变出了另一副嘴脸,贾府出现了气氛完全不同的场面。 凤姐 ……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并没和那家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 贾母 (对尤氏)……既是你妹子从小曾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使人混告了。 尤氏 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 凤姐 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见银子, 也没见人去。他老子说,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母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如此没有对证,只说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 贾母 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妇;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里寻不出好人来? 二姐 ……给他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 贾母 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 熟悉贾琏偷娶尤二姨的情节的读者,分明看得出,凤姐所说的幸而“没曾圆房”,这话的真实动机是什么。凤姐对贾母的欺骗,事先得到尤氏姐妹的同意。闹宁府的结局,贾蓉母子不就求过凤姐欺骗贾母以保尤二姐吗?蒙在鼓里的尤二姐感激凤姐说她长得比凤姐漂亮,感激凤姐掩盖了贾琏国孝家孝在身私自和自己成亲的罪行,感激凤姐掩盖了没有明媒正娶而和贾琏圆房因而见不得人的丑事。但她万万料想不到,凤姐是在运用以捧代摔的战术。凤姐后来“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还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那“道理”,是捧与摔的继续。 四 也不知姓张姓王 大家知道,求生存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高级生物尤二姐也不例外。作者的本领,不在于把浪漫主义庸俗化,不在于任意安排所谓戏剧冲突,而在于使读者相信,偶然的情节包含着必然的规律。 尤二姐是一个所谓“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弱者,她那“不如一死,到还干净”的决心,是凤姐利用特定条件逼出来的,也是“嘴甜心苦”的凤姐诱导出来的。凤姐深知尤二姐那“心痴意软”的弱点,利用尤二姐孤立无援的处境,利用侍妾秋桐“心中早浸了一缸醋”的特点,使用了打卦算命等鬼把戏,把秋桐这把“剑”磨砺得锋快,“杀”了完全处于劣势的尤二姐,尤二姐吃下了不顾病人死活的“虎狼药”,她的胎儿流产了。假装贤良的凤姐,装出“比贾琏更急十倍”的样子,在天地前烧香祷告:“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背地里却挑拨秋桐,依赖秋桐的唇枪舌剑戳刺尤二姐的心,逼得尤二姐不得不自己毁灭自己。“属兔的阴人”秋桐,误信尤二姐的小产是“属兔的阴人冲犯”的谣言,在窗外连篇累牍地谩骂尤二姐: ……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娃张娃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到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秋桐在《红楼梦》里,不是写得很成功的人物。她的来历——由贾赦赏给贾琏,使人感到似乎作者故意在借“剑”来“杀”凤姐。某些很不重要,有时只不过出场一次的配角,例如闹厨房的莲花儿,给怡红院传消息的小鹊,着墨不多,却比秋桐写得个性鲜明,更有真实感。但是秋桐作为凤姐借来“杀”人的“剑”,也是很起作用的,对于尤二姐的打击是够沉重的。就语言形式来说,她与凤姐说话大有区别。就这些话的内容来说,足够代表凤姐的心胸。因而说秋桐也是凤姐的代言人,并不就贬低了二奶奶的身份。 凤姐杀瑞和杀尤,二者有共性也有个性。凤姐借来杀贾瑞的“剑”,主要不是深夜撮弄贾瑞的贾蓉贾蔷,而是贾瑞自己的主观条件——淫欲。从原因与结果的相互关系看来,贾瑞的淫欲之于贾瑞的变相自杀,和秋桐的“指桑说槐”之于二姐的被迫自杀,都是凤姐挑拨或逗引起来的,都是凤姐深知能受挑拨的秋桐和能受挑逗的贾瑞的那个心,从而对症下药的结果。凤姐撮弄这两个受害者所用的手段,挑逗贾瑞较之挑拨秋桐,似乎更轻易些,这却不减轻其狠毒的性质。 倘若凤姐一开始就训斥贾瑞,贾瑞未必还会那么削尖脑袋找死吧?凤姐偏要顺水行舟,因势利导,两次三番诱惑贾瑞,使他难于摆脱的邪念一发不可收拾。比如面对贾瑞“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的挑逗,沉得住气的凤姐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当凤姐看出贾瑞那“神情光景”时,以退为进,语意双关地说:“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说:“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凤姐一听,愈发用贬低贾蓉来抬高贾瑞,喜得贾瑞直往前凑,要看凤姐带的荷包,问她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说:“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明白人”贾瑞,就在凤姐这些难于抵制的挑逗之下,越陷越深,至死也摆不脱凤姐对他“招手”的圈套。 五 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 凤姐对贾瑞为什么有“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的冲动,凤姐为什么要一而再地把贾瑞诱进她的圈套,使贾瑞得了个变相自杀的下场?也就是说,凤蛆诱人自杀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凤姐预谋“务将张华治死”世,她那杀人的动机较易了解。小说本身已经交代明白,那是她怕张华泄密,或是日后翻案,坏了自己的名声。这和混进党内的坏人为了保护自己而“灭口”一样,不难理解。旺儿不愿照办,过几日哄凤姐说,张华已在京口地界被截路的人拿闷棍打死。凤姐听了不相信,却也只得丢过不究,这就使她少欠一条人命债。凤姐逼死尤二姐,正如吕后杀害戚夫人母子,既有不可调和的权力之争,也有发泄私愤的冲动,这也不难理解。唯独两次三番捉弄贾瑞,诱引贾瑞变相自杀,凤姐的真实动机的确不那么容易理解。这个问题,对了解凤姐这个人物的精神世界,了解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很有意义,因而有必要试作分析。 贾瑞和凤姐之间,不存在政治的或经济的矛盾,无非因为贾瑞这个“想天鹅肉吃”的“癞蛤蟆”,出于凤姐意外,竟敢对她“起这个念头”。问题在于:凤姐对贾瑞“这样禽兽的人”,对这个“没人伦的混帐东西”,为什么不采取公开的合法的形式,比如利用封建主义的舆论和法律,叫他知道“我的手段”,却偏要瞒着贾府上下,象卖笑妇般地诱以色相和甜言蜜语,让贾瑞自投罗网呢?凤姐设下圈套,偷偷摸摸,“点兵派将”,两次让贾瑞在漆黑的穿堂或空屋里,饱受侵肌裂骨的朔风不说,还挨了一桶尿粪,这对贾瑞的惩罚,是够肮脏也够狠毒的。旺儿不愿照凤姐命令治死张华,认为“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凤姐之于贾瑞,却把人命当作儿戏,这是何苦来? “马克思主义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指导性的线索,使我们能在这种看来迷离混沌的状态中发现规律性。这条线索就是阶级斗争的理论”[2]。尽管贾瑞也是地主阶级的成员,凤姐和他并不存在财产继承权之类的矛盾,但她杀贾瑞的动机在偶然性中包含着必然性。为了认识这个仿佛迷离混沌的现象,不妨联系《金瓶梅》中一个值得注意的情节来读凤姐的杀瑞。 《金瓶梅》有很多糟粕,但它在某些方面却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恶霸西门庆占有寡妇李瓶儿的动机,包括对李瓶儿财产的占有。李瓶儿成了他的姘头之后,一度嫁给太医蒋竹山。这就触犯了西门庆的尊严,引起他对李瓶儿难忍的憎恨。当他利用差役打倒了蒋竹山,收李瓶儿为妾之后,强迫这妇人脱光衣服跪在地上,任意打着骂着。他那些骂人话,很能表现他那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剥削阶级意识。 ……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儿有什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 西门庆这个地主、商人、恶霸(后来兼官僚),如此憎恨他的小老婆李瓶儿,因为他认为自己处于逆境时,李瓶儿没有死心塌地等待他娶她,反而嫁给他所瞧不起的蒋医生,还拿银子给这矮鬼开药铺,这就等于支持他的对手和他争夺市场,这就等于有损于他那霸主的尊严。如今李瓶儿驯服地归顺了他,寡妇的遗产已经全部为他所占有,但是为了泄愤,为了示威,有必要让李瓶儿知道他任意打骂人有合理的动机。王熙凤诱杀尤二姐,正如西门庆虐待李瓶儿,也是剥削阶级的占有欲受到妨害的表现。任何事物都是复杂的,凤姐之于对她的权势并未形成严重威胁的贾瑞的憎恶,显得比西门庆虐待李瓶儿或她诱杀尤二姐的现象,复杂得多。但是,贾瑞之于凤姐,犹如拿银子支持蒋竹山在西门庆“眼皮子根前开铺子”的李瓶儿之于西门庆,虽然凤姐要治死贾瑞,与西门庆要虐待李瓶儿的动机不尽相同,但却同是“以我为核心”的剥削阶级分子,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受到了侵犯,因而要报复的一种表现。 六 癞蛤蟆想天鹅肉吃 倘若凤姐真要维护封建道德,那么她对堂兄弟贾瑞和侄儿贾蓉,在态度上就不应该那样悬殊。婶子对于这个侄儿的态度与嫂子对于那个堂兄弟的态度,为什么有天上地下的差别?作者虽没有作出很明显的交代,读者却不能不引起疑问。不必考证或猜测,凤姐和贾蓉之间,是否包括焦大臭骂的那种越“礼”关系。不过,至少刘姥姥可能作旁证,贾蓉何尝是一个“一点不知人心”的“糊涂虫”。贾蓉与贾蔷秘密接受婶子那不可公开的调遣,把贾瑞搞得狼狈不堪。这种婶子与侄儿的关系,显然不是普通的家庭关系。问题在于:为什么凤姐在路上偶遇贾瑞,对贾瑞的动机已经“猜透八九分”时,完全可以义正词严地把贾瑞的痴心妄想顶回去,何必定要利用对方的不利地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表面看来偶然的现象,隐藏着必然性。看来凤姐憎恶贾瑞,不在于贾瑞不及贾蓉的“清秀”,不在于贾瑞的太“知人心”,不在于贾瑞“起这个念头”,而在于贾瑞的太不自量。凤姐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感慨,包含这样的心理内容:“癞蛤蟆想天鹅肉吃”。贾瑞这个“蛤蟆”的“癞”,不只因为样子长得不“清秀”,而且因为他的社会地位也太“癞”。在凤姐眼里,贾瑞之所以是一个“癞蛤蟆”,主要因为他是破落户教书匠贾代儒的子弟。贾瑞既然这么“癞”,竟敢冒险“要吃天鹅肉”,这对于凤姐这样高贵的“天鹅”,就是不可原谅的亵渎,就是以下犯上,她那“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的念头,当然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倘若可以说凤姐和西门庆一样有虐待狂,那么,尽管凤姐捉弄贾瑞和西门庆欺侮李瓶儿的具体动机很有差别,却都不过是剥削阶级把它的占有欲看得高于一切的具体表现。但是,占有欲的表现形态,不象某些暴露文学所设想得那样简单。凤姐、西门庆和吕后虐待人、捉弄人的具体动机不同,却同样不象某些作品写得那样,坏人害命便是为了图财——功利目的很简单。凤姐把贾瑞的生死当成儿戏,与其说只是一种报复,不如说是为了追求精神上的满足,为了获得精神上的享受。[3]尽管社会的人和自然界的动物不同,不妨看看一个非社会性的现象。我曾见过一次猫吃耗子的特殊状态。它不象一般的猫那样,一面发出呜呜的鸣声,一面把俘虏嘁嘁喳喳撕咬着,吞下肚去;而是故意放走耗子,然后猛扑过去,抓住;这样三番两次,把对方捉弄得心满意足,然后才慢慢吃掉它。色迷心窍的贾瑞,是凤姐控制在掌中的“癞蛤蟆”,而不是命运已经被猫所掌握的耗子。但凤姐作为社会的猫,对贾瑞这个社会的耗子,也是在那一擒一纵中,获得精神上的享受的吧?不知道猫是不是和人一样,企图在这一擒一纵中证实自己的力量而感到愉快。而捉弄贾瑞的凤姐,却是在她那欲擒故纵的活动中,考验着她自己的手段,证实着她自己的力量,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或享受的。 鲁迅说过:“‘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大家本来看得一切事不过是一出戏,有谁认真的,就是蠢物。”[4]这是用来批判市侩主义者游戏人间的态度的,也可当作凤姐捉弄贾瑞的行为的写照来读。正如儿童模仿成年人的游戏;原始性浓厚的民族那狩猎舞蹈;李世民倡导的纪念其战功的《秦王破阵乐》;这一切都不容易看出其直接的功利目的。但对他们那有关未来的愿望的表现或经验的再现来说,却是对他们自己力量的一种特定形态的肯定,并在一种肯定中感到愉快。在阶级社会里,肯定和愉快有进步与反动之分,却都是一定阶级的人,基于其阶级利益,从而流露出来的倾向或感情。全身浸透了剥削意识的凤姐,把贾瑞的性命当儿戏,既为了让贾瑞“知道我的手段”,也为了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手段;用贾瑞的“死在我的手里”来证实自己能够支配一切的力量,从而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这也是凤姐杀瑞的心理基础吧? 七 也是姊妹一场 闹宁府的凤姐所征服的尤氏、贾蓉,听了凤姐说她愿意向贾母说谎以成全尤二姐时,一齐笑道:“到底是婶子宽洪大量,姐的褒贬。就凤姐自己来说,“宽洪大量”是假,“足智多谋”是真。装出“宽洪大量”的样子,也就是她“足智多谋”即诡计多端的一种表现。 《红楼梦》写凤姐的“足智多谋”,捉弄贾瑞和捉弄尤二姐,是遥相呼应的两个重大事件。以贾瑞的被捉弄来说,是他执迷不悟造成的,也是他的弱点被凤姐抓住而造成的。凤姐不仅深知他那“癞蛤蟆”的痴心妄想的不可克制,也深知他那即使知道上当受骗也不敢声张的弱点。凤姐怕张华“倘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却不怕贾瑞将她的“相思局”揭露出去。万一贾代知道贾瑞竟敢想吃凤姐这样的“天鹅”,岂能轻饶他这个不肖的孙子。并非明媒正娶,也不敢承认已经圆房的尤二姐,同样有弱点被凤姐抓住,因此她即使对凤姐害她的动机有所警觉,也只能听凭凤姐捉弄。不论读者对于受害的贾瑞与尤二姐的态度多么悬殊,具体情节和作者的艺术手法有多大差别,这遥遥相应的两个事件,都是作者暴露凤姐那“足智多谋”,也就是凤姐性格的诡谲方面的篇章。 作者着力描写凤姐怎样把尤二姐捧得很高,然后再重重地摔将下来,正如以挑逗对待贾瑞的挑逗,从而使贾瑞的泥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直至毁灭那样,写出了凤姐那变化多端的几张面孔和必欲置人于死地的一副心肠。作者从来不用附加在人物行动之外的形容词,例如“阴险”、“恶毒”,也不因为不信任读者的体验和分析能力,而在包括人物的意志冲突在内的种种冲突之外,附加上任何解释性的描述,作者对于凤姐的“足智多谋”的社会性质作了发人深省的揭发。不能认为这些描绘是什么“天衣无缝”的,但读者来不及求全责备,就被作者所着力描绘的凤姐性格的特殊性所吸引了。尽管作者不是自觉地向读者揭示地主阶级的丑恶灵魂,但凤姐的意志、意识和愿望的阶级性质被作者揭示得十分深刻。 作为杀瑞的余波,是贾瑞病得要死,王夫人命凤姐寻找人参给贾瑞配药,凤姐故意只给一些坏参充数。作为杀尤的余波,是凤姐满足了从贾琏手里勒索二百两银子的愿望,假装说这银子是为了用来给尤二姐周年祭坟用的。 ……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 听了凤姐这话而迟疑半晌,才说“难为你想的周全”的贾琏,是否在考虑这二百两银子所买来的纸钱香烛,要用多少车辆送出城去,作者没有作出任何交代。但读者虽也承认凤姐“想的周全”,却不能不联想从旺儿受审到尤二姐自尽这段期间她的种种表现,从而认识凤姐那“也是姊妹一场”的话的真实含义。 社会意识有继承性,“老谱将不断地袭用”。凤姐这样的虐待狂和骗子手,至今不会绝迹。何必怀疑两百年前的凤姐有没有神经病,凤姐形象的普遍性还小吗? 就艺术形式来说,也应当是有继承性的。凤姐这样的典型人物,她那丑恶灵魂的真实的再现,与作者对人物的批判的态度,既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作者没有唯恐读者误会他对所谓反面人物缺乏深刻的憎恶之情,从而把凤姐写成头上长角的魔鬼,而是深入挖掘她那灵魂的堂奥,用毫无漫画色彩的形式再现出来。读者可以从她那貌似“宽洪大量”的外在形式中,进一步看出她那“足智多谋”的鬼蜮心肠,能说这在创作方法方面的借鉴意义已经是过时的吗? [1]《孙膑兵法》,第42页. [2] 列宁:《卡尔·马克思》,《列宁选集》第2卷,第587页。 [3]大前年北京青少年的刑事犯里,有并非出于仇怨,只因为要检验自己有没有杀人的勇气,竟然用匕首刺破陌生路人肚子的。 [4] 鲁迅:《马上支日记》,《鲁迅全集》第3卷,第311页。 原载:《论凤姐》 原载:《论凤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