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续貂也须论 ——嫏嬛山樵批评“续书” 人们读小说,看戏听曲,对那些悲剧结局的故事,大都有一种不平和惋惜之感。如明、清两代产生的大量以悲剧结局的小说戏曲,既为许多人所叹服,又为一一些人所不满。于是,社会上“续书”纷出,结以“团圆”以遂心愿。对此,清人评论甚多,难以枚举。近阅清嘉庆刊本《补红楼梦》,见其书中人物薛宝钗等亦有议论,颇觉有趣,故录其一二,聊为共赏。 《补红楼梦》第1回写道: 话说那空空道人自从在悼红轩中将抄录的《石头记》付与曹雪芹删改传世之后,就风闻得果然是掷地金声,洛阳纸贵。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为不负我抄录了这段奇文有功于世,诚非浅鲜。那里知道,过了几时,忽然听见又有《后红楼梦》及《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新书出来,空空道人不觉大惊,便急急索观了一道。那里还是《石头记》口吻?其间纰缪百出,怪诞不经,惟有秦雪坞《续红楼梦》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情理不合,终非《石头记》的原本。而且四种新说不同,各执一见。…… 第40回写贾府唱戏,其中有一出《遂人愿》,是续《白蛇传》,内容是说白蛇被压在雷峰塔后,青蛇嫁给了秦生,秦生后来做了官,帮助已出家做和尚的许仙拆了雷峰塔,救出了白蛇,终使许仙白蛇结成夫妻。作者嫏嬛山樵借书中薛宝钗之口批评道: 但凡前头有过的书以及传奇等类,后人见他做得很好了,便想着要续。殊不知前人好手,所谓“极盛尤难为继”的了。后人做出来的,总难免续貂之诮。不但这《白蛇传》,就是《西厢》十六出《草桥》、《惊梦》为止,关汉卿也是填词的名手,续了四出,尚且贻讥千古呢!那小说里头,施耐庵《水浒传》七十回为止,谁知后人就续了个四传,又续了个《后水浒传》,皆是狗尾之笔。 在第47回里,薛宝钗就续书问题又发表了一通议论,她说: 每每读续书补恨的,其才远逊前书,以致支离妄诞,便成画虎类犬,自取续貂之诮。 上面对续书的批评离《红楼梦》还远点,到了第48回,嫏嬛山樵借书中人物的对话,直接点名批评了几部《红楼梦》的续书,肯定曹雪芹《红楼梦》的成就无以企及。书中的对话是这样的: 宝钗道:“那《红楼梦》的书一百二十回,是曹楝亭先生的公子曹雪芹做的。那一百二十回书里的事丝毫不错。……现在又有人作出《后红楼梦》的书来,其中支离妄诞,与曹雪芹先生的书竟有天渊之隔了。”……桂芳道:“曹雪芹先生做的《红楼梦》的书,已是家弦户诵,妇人蔼子皆知,把从前一切小说尽皆抹倒。……总而言之,这书做的空前彻后,实在好得了不得。可笑后人不度德不量力,便都想续出后本来。不但事迹全讹,并且支离的不成活了。……” 当薛宝钗看完《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之后,又说道: 这《后红楼梦》妄诞不经,林黛玉、晴雯竟死而复生,林良玉为黛玉之兄,不知从何而出。且突添一姜景星,则其意何居呢?四姑娘复为贵妃,史湘云忽成仙体,种种背谬,岂但是狗尾续貂而已呢?《绮楼重梦》我只看了一半,那部书是丧心病狂之人做的,通身并非人话,看了污人眼目,也用不着看了。 最后,嫏嬛山樵通过贾雨村之口说道: 《红楼梦》之书为曹雪芹所著,天下闻名已久,但雪芹已不在了六十年矣。此书并无续本,现在纷纷狂替妄语争奇,其意欲起雪芹于九泉而问之。故演为黛玉破家而生,正昔人拟凿孤坟破,重教大雅生之意耳。 嫏嬛山樵对续书的批评,可谓甚有见地。然而他自己却又《补红楼梦》,岂不是也成了“狗尾续貂,贻讥千古”吗?掩卷思之,续书种种,高下不同。论者岂可未看而一概抹倒乎? 1982年6月16日 姹紫嫣红说红楼 ——说唱《红楼梦》抄本识录 戏曲小说在古代文入学者眼中被视为不屑一为的小道末技,这种风气直到“五四”运动(1919年)以前仍然影响着相当多的文人。或许因为这层原因,除了少数大戏曲家(如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等)的作品堂堂正正的署上自己的名字号外,大多数作品,尤其是那些说唱作品很少有署名的。于是,流传到今天的许多戏曲唱本很难找到创作或抄录者的名字,成了“无头”公案,给戏曲研究带来不少的困难。 近日笔者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又读到两种《红楼梦》说唱抄本,既无书名,又无作者、抄者的名字,卷首卷尾亦无序跋、题记文字。但从纸张、墨迹观察,这两种抄本均应属于清咸同问或民初时的迻录本,工楷清秀,绝少点改,保存完好。因这两种抄本均不见一粟《红楼梦书录》著录,故将抄本概貌、主要内容介绍给有兴趣的读者,以备检阅之线索。 第一本,外框高23.5厘米,宽13.4厘米,内框高21厘米,宽12厘米,一函一册,三栏竖抄,共68叶(合136页)。目录二栏,分录篇名为:《梦游太虚》、《宝黛埋花》、《夜访怡红》、《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宝玉心迷》、《宝钗送药》、《潇湘听雨》、《芦亭咏雪》、《晴雯补裘》、《怡红祝寿》、《枉逐晴雯》、《私探晴雯》、《私祭晴雯》、《潇湘琴怨》、《颦卿绝粒》、《黛玉焚稿》、《黛玉辞世》、《宝玉相思》、《宝玉祭奠》、《宝玉入闱》、《宝玉逃禅》,计22出,接近南音《红楼梦》篇数、篇名。 首篇《梦游太虚》云:“春梦好,托神仙,芙蓉帐暖日长眠。花气袭人浓似酒,嫩寒深锁海棠天。春风一枕迷蝴蝶,梦入巫山思悄然。” 又,《夜访怡红》篇,首云:“烟景媚,晚春光,花压栏杆永昼长。柳絮扑簾风细细,呢喃飞入燕双双。” 第二本,外框高25厘米,宽13.5厘米,内框高18.3厘米,宽11.5厘米,正三栏工笔小楷竖抄,一函一册,共42叶(合84页)。各篇篇目为:《怡红祝寿》、《赶逐晴雯》、《私探晴雯》、《祭奠晴雯》、《潇湘琴怨》、《颦卿绝粒》、《黛玉焚稿》、《黛玉辞世》、《黛玉辞世》、《宝玉相思》、《宝玉祭奠》、《宝玉祭奠》、《宝玉入闱》、《宝玉逃禅》,计14出。经仔细核查,《宝玉祭奠》、《黛玉辞世》录二篇,题同而文异。而其它各篇文同“第一本”相同篇名内容。从抄录纸张及墨色看,第二本时间早于第一本,抄录笔迹不相同,第一本清秀,第二本则墨浓字粗短,显系二人笔迹。 《怡红祝寿》篇首云:“风光好,寿筵开,月明如水浸楼台。正是梨花釀熟开新蕊,又听得银箭初更玉漏暗催。灯红酒绿围春宴,衣香人影共徘徊。”尾云:“情莫禁,酒梦牵人甚,又听得鸡声频报漏初沉。” 《宝玉逃禅》首云:“痴魂一自归离恨,潇湘寒雨独悲秋。一别难明千古怨,空怜十载共绸缪。红颜命比秋云薄,月悴花憔恨未休。” 两部《红楼梦》说唱抄本,唱词都写得非常优美,感情悲凉中透着几分同情,想来听众(特别青年男女)会听得如痴如迷,有几分回味又有几分沉醉--听着别人唱,想的是自己的心事! 2005年3月16日 妙笔集艳有芳芬 ——齐如山著京剧《群芳集艳》 在《书海寻(梦)录一一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藏珍稀红学文献识录》(见《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一期第227-241页)一文中,曾对齐如山在大陆所藏的戏曲小说作过简略介绍,曾引起专治戏曲小说研究的读者兴趣,纷纷写信或打电话询问有关情况。由于馆藏图书尚未完全登录,故查找起来有相当困难。最近笔者又在一堆抄本中找到齐如山所著《群芳集艳》京剧抄本一部,为《红楼梦书录》未能收录。 齐著《群芳集艳》,线装一函一册,首页钤“中国戏曲研究院藏书”阳文方印。抄本外框高27.2厘米,宽17厘米,竖格,每面10行。全剧共十场,每场无题,工楷清秀,极少点改,是为精抄本。 剧作者取《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故事,敷演成戏文,摇曳多姿,欢歌笑语,茶香酒浓,行令猜谜,为贾府盛时写照。戏文第一场由史太君(贾母)登场开始: 鸳鸯琥珀引史太君上。(念)老年要积儿孙福,家世难忘祖父恩。(坐白)老身贾门史氏,自先夫去世,带领儿女度日。上荷天恩,下承祖德,倒也人口平安清闲自在。今日闲暇无事,不免将媳妇、孙女辈唤出谈笑一番。鸳鸯(鸳白)有。(史白)你到园中唤他们姊妹前来。(鸳应下)…… 开场贾母自报家门,讲出“集艳”的目的是“谈笑一番”。出场三人,二人对话,简捷利落,突出了贾母为一家之主的地位,也写出了这位老祖宗喜欢“热闹”的个性。 中国古代小说创作历程中吸取了戏曲语言的谐趣和对话的生活化。特别是戏曲的空间转换,对小说家创作思维的影响在《红楼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应该说《红楼梦》艺术上的成功描写,与作家吸取戏曲营养是分不开的。《红楼梦》诞生之后迅速被戏曲家移植,改编成多种形式的戏曲在大众之中广为流传,既说明了小说戏曲间的密切关系,同时也为小说的广泛流传起到了宣传作用。因此,红学研究者不仅要研究《红楼梦》文本中的“戏曲”关目及其文化内涵,而且应该重视《红楼梦》文本对戏曲发展的深刻影响。倘若有人在此一领域中下功夫搜集、整理《红楼梦》戏曲,将对红学和近代戏曲的研究都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2005年3月20日 石床花梦人同艳 ——读董康《东游日记》 清代著名“红楼”画家改琦绘《红楼梦图咏》,流传于世,出版家多次影印再版,实不鲜见。但改琦所绘《琼楼三艳图》则很少有人撰文介绍,一粟《红楼梦书录》“版本”部分列有董康《书舶庸谭》卷四所记抄本《红楼梦》,引董康[1927年4月]二十七日日记云:“……生平酷嗜《石头记》。先慈尝语之云…幼时见是书原本,林薛天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绮云欲本此意,改窜最后数十回,名《三妇艳》,以补其憾,惜削稿未就也。……题玉壶山人《琼楼三艳图》……”末仅录《琼楼三艳图》“枕霞阁”七律一首(见《书录》第31页)。 玉壶山人,改琦别号,其著有《玉壶山人集》可证(见《书录》第238页)。“琼楼”者即红楼也。“三艳”分别为潇湘馆(林黛玉)、蘅芜院(薛宝钗)、枕霞阁(史湘云)。董康题诗三首,每图一首,可见董康《东游日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201—202页。为省读者翻检之劳,兹将三首题诗迻录于此: 题玉壶山人《琼楼三艳图·潇湘馆》 身世伶俜托杜鹃,修篁倚处态嫣然。 钗钿绮梦怜双影,邢尹深闺竞两贤。 读曲难堪同此况,埋香独愴奈何天。 珍珠泪尽胡麻熟,不羡鸳鸯且作仙。 诗中“怜双影”后括注“指兼美入梦事”;“两贤”后又括注“钗黛颇有瑜亮并世之感。” 题玉壶山人《琼楼三艳图蘅芜院》 静对芸编女亦儒,庸来梳裹号装愚。 羞笼麝串非窥宋,移住麋台定治吴。 率地梦鞋伤紫玉,枉教簪笔动椒涂。 藤芜恨逐湘波远,一样情天补得无。 “女亦儒”句后括注“窃义仍词义”;“伤紫玉”句后括注“登第出亡等于抛弃。《红楼梦补》钗且以身殉,情景酷类霍郡主。” 题玉壶山人《琼楼三艳图·枕霞阁》 众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 纵使期期生爱爱,从无醋醋到卿卿。 石床花梦人同艳,宝镜云鬟视评平。 知否鸳鸯歌福禄,双星早已结三生。 “生爱爱”句末括注“云幼时口吃,呼二哥哥为爱哥”。又,“结三生”句末括注“末联据原本《红楼梦》。” 董康不愧为“红楼迷”,在三首题诗中表达了自己对三艳的态度:同情林黛玉泪尽成仙,痛斥薛宝钗是一个“伤紫玉”的“女儒”,赞赏史湘云“真率天成”、“石床花梦人同艳”,“双星早己三生”。真可谓以诗写人,以诗评人,爱憎分明。 《东游日记》涉《红》内容有多条,拙文《一生耽红成记忆--陶洙与抄本(石头记)的流传》(见《红楼长短论》,北京图书出版社2004年10月版第116—125页)已有介绍,不再繁引。近年来,我集中时间阅读了《缘都庐日记》、《越缦堂日记》、《翁同?日记》、《王湘绮日记》、《吴宓日记》及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等,其中多有关于《红楼梦》方面的珍贵史料。本文只是《东游日记》的一个片断的介绍,为题《红》派贡献三首咏《红》诗,聊供参考。 2004年12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