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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与“谴责”的错位与误读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欧阳健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 《中国小说史略》对“讽刺”与“谴责”的界定与分析,存在着严重的错位与误读,之所以造成理论上的缺失或谬误,除了方法上的原因,还有时代潮流的潜意识的作用。
    关键词 中国小说史略 分类 讽刺 谴责 错位 误读
    分类,是认识纷繁客观世界的基本方法,也是科学研究的基础。《中国小说史略》的一大特色,是对内容丰富、体裁庞杂、其时还是混沌一片的小说进行了梳理分类,分类命名的诸多术语,加上条理、方法、原理,形成了内在的学术体系,对后世小说研究影响极大,而“讽刺”与“谴责”的错位与误读,是其负面影响最突出的方面。
     一
    鲁迅1920年8月讲授小说史的油印本讲义《小说史大略》,有“清之谴责小说”一篇,在界定“今名之曰‘谴责小说’”时写道:“嘻笑怒骂之情多,而共同忏悔之心少,文意不真挚,感人之力亦遂微矣。”这段贴近现实的“杂文笔法”,在1923年定稿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被删去。《小说史大略》又道:“此类著作,早有成书,如《儒林外史》作于乾隆初,而中间忽无嗣响。”从所下之“早有成书”、“中间忽无嗣响”看,鲁迅彼时是将《儒林外史》视作“谴责小说”的早期代表的。但到了《中国小说史略》,忽将其分成两篇,即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和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谴责小说”,道是:“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相形之下,晚清小说“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有论者说,鲁迅的分类体现了对小说史的宏观把握,既指出讽刺小说与谴责小说的差异,又揭示了其间的演变之迹,是对传统分类理论的超越。为此,尤需对这两个术语的来源及内涵、外延作一界定与辨析,以克服其理论上的缺失或谬误。
    先来看看“讽刺”的传统诠解。
    “讽”的原义为背诵,《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又泛指诵读,诵念,《荀子·大略》:“少不讽,壮不论议,虽可,未成也。”“刺”,则有指摘、批评的意思,《诗·魏风·葛屦》:“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文心雕龙·书记》:“刺者,达也,诗人讽刺。”须要注意的是,古代所谓“刺”,方向是“下以风刺上”(《毛诗大序》),是在下者对在上者的批判,兜老底,揭疮疤,有时简直是不留馀地,并不讲究什么“婉曲”,如《芄兰》之刺惠公,《墙有茨》《鹑之奔奔》之刺宣姜,《雄雉》之刺卫宣公,《南山》《甫田》《卢令》《载驱》之刺襄公,《匏有苦叶》《新台》之刺卫宣公,《君子偕老》之刺卫夫人,《鹑之奔奔》之刺卫宣姜,《考槃》之刺庄公,《君子于役》《扬之水》《葛藟》之刺平王,《将仲子》《叔于田》之刺庄公,《清人》之刺文公,《弊笱》之刺文姜,《猗嗟》之刺鲁庄公,皆是也。宋人孙奕《履斋示儿编·总说·字训编》说:“以词讥之曰刺……刺幽王,刺厉王,皆作诗以刺之,如操刀以刺人然。”“讽刺”二字连用,意亦如之。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论》注:“幽厉之时,多有讽刺,在下祖习,如风之散,如水之流。”(《文选》卷五十)《颜氏家训·教子第二》:“《诗》有讽刺之辞,《礼》有嫌疑之诫。”释道恒《释驳论》:“晋义熙之年,如闻江左袁、何二贤,并商略治道,讽刺时政。虽未睹其文意者,似依傍韩非《五蠹》之篇,遂讥世之阙,发五横之论。”白居易《采诗官》:“欲开壅蔽远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但这种尖锐的讽刺,往往为在上者所不喜。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之过,帝怒,削而去之”(《西京杂记》)。东汉明帝下诏:“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初学记》卷二十一)因讽刺而惨遭不测的人,历代多有。如丘巨源,建元初(479)除武昌太守,不乐,曰:“古人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乃以为馀杭令。明帝萧鸾为吴兴太守,时巨源作秋胡诗,有讥刺语,卒以事见杀。又如张观,雅好论事,辞理切直。时有诏计司官属不得越局言他事,观乃上书指陈拾遗补阙之职,不奉诏。宋太宗怒,谓宰相曰:“朕俾警三司僚属各率其职,非令谏官不言时务,观乃妄有援引,以讽刺朕,姑为容忍,不欲深责。”乃令出知道州,移广南西路转运使,坐奏事不实,被劾,狱未具,卒于桂州(《宋史》卷二百七十六)。于是,人不复敢于讽刺矣。《颜氏家训·文章第九》警告说:“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在这种情势下,“谄佞之道兴,讽刺之辞废”(《隋书·经籍志》),乃是必然的结果。《通典·卷十七·选举五》引刘秩之言:“原夫诗赋之义,所以达下情,所以讽君上。上下情通而天下乱者,未之有也。近之作者,先文后理,词冶不雅,既不关于讽刺,又不足以见情,盖失其本,又何为乎!”五代徐衍《风骚要式》“创意门”云:“美颂不可情奢,情奢则轻浮见矣;讽刺不可怒张,怒张则筋骨露矣。”“讽刺不可怒张”,意味着后世之讽刺,逐渐成了委婉暗示、劝告的同义语。其引刘长卿诗:“自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评曰:“此小人纵横也。”贾岛《感令狐相公赐衣》:“即入调商鼎,期分是与非。”评曰:“此刺时之不明也。”刘得仁《秋望》:“西风蝉满树,东岸有残晖。”评曰:“此小人争先而据位也。”作为“风骚要式”,实出于不得已也。次一等者,更变成说些不关紧要的琐事,如南唐杨鸾,尝赋诗讽刺时事曰:“白日苍蝇满饭盘,夜间蚊子又成团。每到更深人静后,定来头上咬杨鸾。”(《尧山堂外纪·卷四十一·五代》)明代张东海“作《假髻篇》讽刺时事,其词曰:“东家女儿发委地,日日高楼理高髻。西家女儿发垂肩,买妆假髻亦峨然。金钗宝钿围珠翠,眼底谁能辩真伪。天桃窗下来春风,假髻美人先入宫”(《尧山堂外纪·卷八十六·国朝》),皆其类也。
    由此观之,鲁迅《什么是“讽刺”?》所说“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的地——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或答文学社问“什么是讽刺”所云:“‘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以它不是‘捏造’,也不是‘诬蔑’;既不是‘揭发阴私’,又不是专记骇人所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状’”,并不符合传统关于讽刺的涵义。况且古代所谓的“刺”,方向是“下以风刺上”,是在下者对在上者的批判,至于“主文而谲谏”,那是后来提出来的要求。《史略》赞许的《儒林外史》的讽刺,矛头所向却是在下位的可怜的儒士。如马纯上,既承认他是诚笃博通之士,性行乃亦君子,却举其西湖之游,“全无会心,颇杀风景,而茫茫然大嚼而归,迂儒之本色固在”,仿佛大有讽刺的意味在。其实,马纯上为书坊选书,“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这种精神是可爱可钦的。至于游西湖一段,如果想到马纯上的束修已为仗义救人全数耗去,看到酒店里的羊肉、蹄子、海参、糟鸭、鲜鱼,喉咙里咽唾沫,是因为口袋里没了钱。他是选家,当然要关心自己批选的书是否“行时”;他是处州人,跑到外地免不了买一点家乡出产的处片,这都是人情之常。游西湖时只顾在人窝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实在觉不着有什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的意味。范进因为穷,在略有“体面”的丈人面前,完全失去了精神优势,甘愿受他奚落,突然听到中举的喜讯,长期压抑的愿望意外地得到了满足,疯了,作者的笔是带着同情的。否定范进的理由,《史略》举了“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圆子送在嘴里”这么一件小事,“以乡试中式暴发,旋丁母忧,翼翼尽礼,则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狙击意谓暗中埋伏,伺机袭击。《史记·留侯世家》:“秦皇帝东遊,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新唐书·李观传》:“是年,观入朝,前一日就道,虜至期出精骑狙击,不及,去。”“狙击之辣手”云云,颇有鲁迅时代的“斗士”的味道。如果吴敬梓也像狙击手“暗中埋伏”,终于抓住范进吃虾圆的把柄,将这个可怜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还配称“慼而能谐,婉而多讽”吗?
    鲁迅之所以称道《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是冲着对“举业”的批评来的,实乃其时社会风气的产物。在五四的狂飚中,反科举是被视为“反封建”的。所谓“时距明亡未百年,士流盖尚有明季遗风,制艺而外,百不经意,但为矫饰,云希圣贤”,所谓“书中攻难制艺及以制艺出身者亦甚烈”是也。这种批判,无非说科举将人们束缚于八股制艺的牢笼,大抵是老生常谈。作为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科举实有相当的开明性与进步性,它使像范仲淹、欧阳修这样出身寒微的人才进入国家管理层,并发挥极大的作用。废除了科举制度,但人才仍需选拔和任用,于是非科举的荐举、军功乃至捐纳反而变成“正途”了。八股制艺容有不完善之处,但应该说是当时的标准化考试,其公正性与可操作性也不是全无道理。至于所引马二先生自述制艺之所以可贵的话:“‘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正表明他是个开通的与时俱进者。任何一种人才考试任用制度,都足以影响一个时代的社会风尚,养成普遍的社会心理。据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鲁迅进了江南水师学堂,“当时家里的人,大概还觉得当水手不及做秀才的正路,……即如我们同班丁东生告假去应院试,进了秀才,总办还特别挂虎头牌,褒奖他一番呢”。诸葛亮如果活到招聘盛行的今天,也一定要学会“推销自己”,到处散发那精心制作的履历;若仍然坚持“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等待刘备来“三顾茅庐”,恐怕就得永远失业了。
    《史略》云:“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句中的“擿”字“慼”字,是罕见的汉字。擿,音tī,指也;有揭露、揭发之意。《后汉书·陈元传》:“抉瑕擿衅,掩其弘美。”《新唐书·杨国忠传》:“国忠已得志,則穷擿林甫姦事,碎其家。”刘基《雁门太守行》:“擿姦若神明,外猛中有容。”以“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十六字概括《儒林外史》之主旨,可谓皇皇大言,殊堪击节。然《史略》论《钟馗捉鬼传》云:“取诸色人,比之群鬼,一一抉剔,发其隐情”;论“谴责小说”云:“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所用“揭发”、“纠弹”,与“指擿”之含意并无大别,何以一曰“指擿”,一曰“揭发”?并没有说出道理来。《儒林外史》的主旨,《史略》谓:“烛幽索隐,物无遁形,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而论《金瓶梅》则云:“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评论之语,如出一辙。“烛幽索隐,物无遁形”、“使彼世相,如在目前”,“之于世情,诚极洞达”、“刻露尽相,幽伏含讥”,乍一吟咏,似极深奥;一加比对,则几成套话矣。《金瓶梅》既号为“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何不归入“讽刺小说”呢?
    其以“慼而能谐,婉而多讽”八字来概括《儒林外史》文体特征,更令后人佩服不已。然细考之,慼音qī,亦作“慽”,其义为忧愁悲伤。《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诗》曰:‘自诒伊慼。’其子臧之谓矣。”杜预注:“慼,忧也。”嵇康《声无哀乐论》:“或闻哭而欢,或听歌而慼。”韩愈《元和圣德诗》:“慼见容色,泪落入俎。”“慼言”,谓忧民的言论,《书·多方》:“有夏诞厥逸,不肯慼言于民。”“慼容”,谓忧伤的面色,《左传·昭公十一年》:“君无慼容,不顾亲也。”“慼貌”,谓忧伤的面色,陆机《叹逝赋》:“伤怀悽其多念,慼貌瘁而鲜叹。”“谐”与“庄”相对,意谓诙谐、戏谑。《汉书·东方朔传》:“上以朔口谐辞给,好作问之。”“谐言”,诙谐戏谑的话,“谐谑”,谓语言滑稽而略带戏弄。婉,曲折、委婉之意。《左传·成公十四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杜预注:“婉,曲也。谓曲屈其辞,有所辟讳,以示大顺,而成篇章。”其谓《钟馗捉鬼传》“词意浅露,已同嫚骂,所谓‘婉曲’,实非所知”;然上述“烛幽索隐,物无遁形”也好,“使彼世相,如在目前”也好,皆与忧愁悲伤、曲折委婉不相牵涉,“慼而能谐,婉而多讽”又从何谈起呢?人惟讽诵此琅琅上口之八字,却不暇思索其真正的涵义矣。
    从根本上说,《儒林外史》不是“讽刺之书”。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说:“稗官为史之支流,善读稗官者,可进于史,故其为书,亦必善善恶恶,俾读者有所观感戒惧,而风俗人心庶以维持不坏也。”惺园退士《〈儒林外史〉序》也说,“余惟是书,善善恶恶,不背圣训”,都谈到《儒林外史》的两个侧面。“善善恶恶”,即善其所善,恶其所恶,对善的旌扬与对恶的鞭笞,构成了《儒林外史》思想倾向的两极,这与传统的美刺观是一致的。以为《外史》仅有讽刺一面,殊失吴敬梓之本意,亦与作品的全部存在不符。从体例上讲,《儒林外史》是正史《儒林传》的变异,实际上由三十篇儒林列传连缀而成,其传主既有为作者所极度推崇的正面形象,如王冕、虞育德、庄绍光、杜少卿、荆元等,即《史略》亦承认:“以言君子,尚亦有人,杜少卿为作者自况,更有杜慎卿(其兄青然),有虞育德(吴蒙泉),有庄尚志(程绵庄),皆贞士;其盛举则极于祭先贤。迨南京名士渐已销磨,先贤祠亦荒废;而奇人幸未绝于市井”;自然,书中也有具否定因素的人物,但除严大位兄弟与张静斋为作者深恶痛绝外,其馀人物都有较复杂的情况,不能一概斥之为“反面人物”,更不能简单地视之为讽刺。《儒林外史》“善善恶恶”,称作“讽刺小说”,完全是主观的误读。
    再从分类学角度看,既承认《儒林外史》之为讽刺小说是前无古人(“有名而几乎是唯一的作品”)、后无来者的(“是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的,充其量是一种偶然的存在,终不能仅凭某种艺术特征,为一部作品特立一类型罢。那么,该将它归入哪一类呢?倒是《史略》一段话说得较好:“敬梓之所描写者即是此曹,既多据自所闻见,而笔又足以达之,故能烛幽索隐,物无遁形,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将其归入世情小说,应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二
    再来说“谴责”。《史略》的最后一篇即第二十八篇标题为“清末之谴责小说”,却未对谴责小说作任何界定,便径直进入了正题:“光绪庚子(一九○○)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盖嘉庆以来,虽屡平内乱(白莲教,太平天国,捻,回),亦屡挫于外敌(英,法,日本),细民暗昧,尚啜茗听平逆武功,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凭敌忾之心,呼维新与爱国,而于‘富强’ 尤致意焉。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岁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请注意,《史略》在这里用的不是“谴责”而是“掊击”。“掊击”一词有打击、抨击的意思。《庄子·人间世》:“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后汉书·百官志四》“都官从事”刘昭注引《博物记》:“中兴以來,都官从事多出之河内,掊击贵戚。”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上》:“庄周《南华》……至掊击圣神,凌侮贤哲,亦生民以來未有之变也。”既如此,称“掊击小说”岂不更加合适?不称“掊击小说”而称“谴责小说”,鲁迅并没有说清是因为什么。
    从词源来看,谴与责原是一个意思。《庄子·天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成玄英疏:“谴,责也。”“谴责”一词的意思是申斥,其方向与“刺”相反,多用于由上对下的申斥。《史记·外戚世家》:“帝谴责钩弋夫人。”《汉书·酷吏传》:“事下御史中丞,谴责延年何以不移书宫殿门禁止大司农。”能施予谴责者,惟君父、师长方有资格。小说家凭什么进行申斥呢?《史略》也没有说出道理来。
    从文体上看,史书上记载的谴责,一般多是间接交代,至多记下较短的言词。如《史记·外戚世家》:“上居甘泉宫,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云阳宫。”《后汉书·冯绲传》:“父焕,安帝时为幽州刺史,疾忌奸恶,数致其罪。时玄菟太守姚光亦失人和。建光元年,怨者乃诈作玺书谴责焕、光,赐以欧刀。”《周书·孝闵帝元皇后传》:“后知其父有异图,意颇不平,形于言色。及行禅代,愤惋逾甚。隋文帝既不能谴责,内甚愧之。”有的时候,谴责甚至是没有言辞的,如所谓天谴,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异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見怪异以惊骇之。”谴告就包括谴责与警告,它是通过灾异来表达的。“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的长篇小说,能否算作谴责?《史略》也没有说清楚。
    《史略》将光绪庚子(1900)前后作为晚清小说的分界点,这思路本是对头的。但又认为:“嘉庆以来,虽屡平内乱(白莲教,太平天国,捻,回),亦屡挫于外敌(英,法,日本),细民暗昧,尚啜茗听平逆武功,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凭敌忾之心,呼维新与爱国,而于‘富强’ 尤致意焉。”所指的是嘉庆皇帝即位之初,铲除和珅一派的势力,并提出了若干改革的主张。所说的“有识者”也许包括英和、王鼎、阮元、贺长龄、陶澍及后来的林则徐、魏源,乃至康有为、梁启超。尚没有大错。但接下去却说:“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岁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这就完全弄错了。庚子国变造成了全民族的灾难,加重了全民族的危机感,最高统治者经历了播迁逃亡、豆粥难求的苦难,以巨额之代价,增一层见识:“时经大创后,太后已恍然于国家致弱之原因,知此后行政之方针,不能不从事于改革,以图补救,乃以决行新政之谕旨,布告中外。”(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九)这就是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丁未(1901年1月29 日)在西安发布的谕旨,其中说:“自播迁以来,皇太后宵旰焦劳,朕尤痛自刻责。深念近数十年来,积弊相仍,因循粉饰,以致酿成大衅。现正议和,一切政事,尤须切实整顿,以期渐致富强。懿训以为:取外国之长,乃可去中国之短;惩前事之失,乃可作后事之师。”(《光绪朝东华录》总4601页)谕旨猛烈抨击“祖宗成法”,号召效行西法,“严祛新旧之名,浑融中外之迹”,提出“法积则敝,法敝则更,惟归于强国利民而已”的方针,要求“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弊,参酌中西政治,举凡朝章国政、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制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精,各举所知,各抒所见,通限两个月内悉条议以闻,再行上禀慈谟,斟酌尽善,切实施行”,显得颇有生气。可见,庚子国变的直接结果,不是熄灭“有识者”使中国臻于富强的希望,而是预示新的改革的来临。从此,清政府主持了一场大规模的社会改革运动,使中国的政治生活与社会风俗朝着现代化方向挺进。蒋廷黻《中国近代史》评价说:“戊戌年康有为要辅助光绪帝行的新政,这时西太后都行了,而且超过了。”此时的慈禧太后充当了康梁的“遗嘱执行人”,将二、三年前被她扼杀的维新改革一一从头实施了。比如,被新派热烈称道的废除科举,就是这个时期的重大决策;连他们自己得以出国留学,也是其时奖励留学政策的产物。享受了改革成果却不愿承认,原因在于作为反清团体“浙学会”(“光复会”前身)成员的鲁迅,对晚清改革的态度与张肇桐《自由结婚》相仿:“这‘运动’两个字,包含了希望的意思;就是说政府不好,我们总要想个法子叫他好,……他愈好我愈有害,他愈不好我愈有利,人苟有些良心,总是自己人帮自己人的,只有设法放些反间,把他愈弄愈坏,使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国恢复过来,岂有去运动他,希望他好的道理呢?”不赞成晚清的改革,自然也不会赞成晚清的新小说。
    鲁迅是从晚清时代走过来的:1902年二十二岁时,由江南督练公所派赴日本留学,入东京弘文学院;1903年二十三岁时,为《浙江潮》杂志撰文,译成《月界旅行》;1907年二十七岁时,拟创办文艺杂志,名曰《新生》,以费绌未印,后为《河南》杂志撰文;1908年二十八岁时,与周作人译域外小说,次年辑印《域外小说集》二册;1911年三十一岁时,写成第一篇小说《怀旧》,阅二年发表于《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与晚清六大小说家较,出生于1881年的鲁迅,比李伯元(1867生)小14岁,比吴趼人(1866生)小15岁,比刘鹗(1857生)小24岁,比曾朴(1872生)小9岁,比黄小配(1872生)小9岁,比陆士谔(1878生)小3岁。按说对于晚清小说家,鲁迅应比对吴敬梓了解得更切近更充分。要说有学问有人格,李伯元、吴趼人、刘鹗、曾朴、黄小配、陆士谔之中无论哪一位。都是充分合格的;他们何尝是“在困穷之中,借骂人为糊口”的“失意的文人”?要说吴敬梓“秉持公心”、“以公心讽世”,李伯元何尝不是“首持公论,力任开化,不随世运为转移,不窥祸福而趋避”(邱炜萱《挥麈拾遗》)?吴趼人何尝不是“生新旧蜕嬗之世,恫夫国势积弱,民力浸衰,赞翊更革,数见于所为文辞,惟于方寸取舍,分际綦严,亡时流盲从之患”(《我佛山人传》)?即便是“借骂人为糊口”,也不是毫无是非之可言。诚如鲁迅后来在《七论“文人相轻”——两伤》所说:“纵使名之曰‘私骂’,但大约决不会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较近于‘公’,在‘骂’之中,有的较近于‘理’的,居然来加评论的人,就该放弃了‘看热闹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说出你究以为那一面较‘是’,那一面较‘非’来。”与吴敬梓之受颜习斋、李刚主、程绵庄一派思想的影响相比,晚清小说家更受到了“泰西文学”的震撼和影响,如李伯元“远摭泰西之良规,近挹海东之馀韵”(《本馆编印〈绣像小说〉缘起》),曾朴“务使我国小说界,范围日扩,思想日进,由翻译时代而进于著作时代,以与泰西诸大文豪,相角逐于世界”,无疑比吴敬梓站到一个新的制高点。吴敬梓最为人称道的是对礼部议定用五经四书、八股文取士之法的责备:“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对比《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说:“此刻外国人都是讲究实学的,我们中国却单单讲究读书。读书原是好事,却被那一班人读了,便都读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们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门里公案上面还是饮酒赋诗,你想地方那里会弄得好?国家那里会强?国家不强,那里对付那些强国?”相去何止道里计。晚清多数小说作家,都站到了一个新的时代的高度,以包括吴敬梓在内的—切古小说家所不曾具有的志向度量,去“秉持公心,指擿时弊”的。他们所秉持的,是使中国摆脱专制贫弱,走向民主富强的更大的公心;他们所指擿的,是弥漫于中国大地的腐朽制度全部更大的时弊。
    鲁迅贬抑晚清小说的另一个理由是“度量技术”。第一,是所谓“辞气浮露,笔无藏锋”。仿佛预料到后来会有这种指责,茂苑惜秋生在《〈官场现形记〉叙》中就用“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以酣畅淋漓阐其隐微”概括李伯元的艺术手段。“以酣畅淋漓阐其隐微”,亦即“凡神禹所不能铸之于鼎,温峤所不能烛之以犀者,无不毕备”,或即鲁迅所谓“揭发伏藏,显其弊恶”,本是新小说批判旧世界旧体制题中应有之义,姑且毋论;而“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则大有深意存焉。蕴酿,即含蓄,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王闿运《湘绮楼论唐诗》:“少陵气势较博,而蕴酿匀饬不及也。”批评晚清小说“笔无藏锋”,就是说它们“蕴酿匀饬不及”。小说和诗不同,讽刺性抨击性的作品,蕴酿不一定是必具的前提;但作为一项更高的标准,对小说提出“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的要求,确是非常必要的。第二,是所谓“凡所叙述,皆迎合,钻营,朦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闺中之隐情。……况所搜罗,又仅‘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所谓“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姑勿论“臆说颇多,难云实录”、“伤于溢恶,言违真实”云云,与其倡导的“虚构”理论相矛盾,即“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之论,对有十年官场经历(自1912-1926年在北京教育部做部员)的鲁迅来说,其耳闻目睹官场伎俩,确与《官场现形记》的揭露极为相象,视为“话柄”,贬之已甚。但他没有想一想:晚清小说之所写,在现实中依然大量存在,是小说的的不行,还是现实的不幸?尤其是作为文学史家,他应该看出,自1903年李伯元“以小说之体裁,写官场之鬼蜮”,中国小说史上才第一次出现对于做官,对于官场,亦即对于官僚体制的全面批判的作品。《官场现形记》的骤享大名,乃是因为它的尝试,是前无古人的;它所作出的结论,与历史的发展潮流是完全一致的。
     三
     西谛(郑振铎)1926年评论鲁迅的《呐喊》说:“中国的讽刺作品,自古就没有;所谓《何典》不过是陈腐的传奇,穿上了鬼之衣而已,《捉鬼传》较好,却也不深刻,《儒林外史》更不是一部讽刺的书,《官场现形记》之流却是破口大骂了;求有蕴蓄之情趣的讽刺作品,几乎不见一部。自鲁迅先生出来后,才第一次用他的笔锋去写几篇‘自古未有’的讽刺小说。那是一个崭新的天地,那是他独自创出的国土,如果他的作品并不是什么‘不朽’的作品,那末,他的在这一方面的成绩,至少是不朽的。”(《〈呐喊〉》)鲁迅从果戈理、显克维支那里学习了西方的讽刺,并与自己的冷嘲热讽、泼辣恣肆结合融会,作成了自己“独自创出的国土”,吴敬梓只不过是他拉了来充作自己的同道而已。对于这一招,所有受过西方教育的人都不曾持有异议,第一个看出底蕴来的却是对古代小说深有研究的郑振铎,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晚清小说最辉煌的十年,也是鲁迅最富青春活力的十年。他1902年二十二岁时到日本,梁启超正在横滨创办《新小说》。据周作人回忆:“梁任公所编刊的《新小说》、《清议报》与《新民丛报》,的确都读过,也很受影响,但是《新小说》的影响总是只有更大不会更小。梁任公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当初读了的确很有影响,虽然对于小说的性质与种类后来意见稍稍改变。”(《关于鲁迅之二》)。但《史略》唯一一次提到梁启超,竟是在介绍吴趼人顺便道及的:“光绪二十八年新会梁启超印行《新小说》于日本之横滨,月一册,次年(一九○三),沃尧乃始学为长篇,即以寄之。”似乎梁启超、《新小说》以及《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等等,于其时小说史都是无关紧要的。
    鲁迅连同胡适所以贬抑晚清小说,除了方法上的原因,还有时代潮流的潜意识在起作用。鲁迅胡适们所从事的,几乎都源于晚清的新小说:推行白话是这样,将小说视作改造社会之利器更是这样。但他们有意无意地隐讳这一点,仿佛自己才是白话运动的倡导者,是新文学运动的缔造者。要将“改造国民性”作为一己的发明,所谓“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呐喊·自序》),就要模糊与“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的承继关系。这与胡适说:“这五十年的白话小说史仍旧与一千年来的白话文学有同样的一个大缺点:白话的采用,仍旧是无意的,随便的,并不是有意的。……近五年的文学革命,便不同了。他们老老实实的宣言‘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他们老老实实的主张现在和将来的文学都非白话不可”(《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之贬低晚清白话小说,如出一辙。
    原载:《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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