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前的文学创作一样,在这样一个经济全球化、文学多样化、信息电子化、文化多元化的时代,文学批评同样也面临某种茫然、乏力、复制化和虚假繁荣的围困。外界的批评已不绝如缕,就是批评界内部也在不停地检讨、反思。因此,如何重建文学批评的公信力、影响力,如何重新在作家和读者中树立文学的导航者和守夜人的精神形象,是每一个批评家不得不思考的问题。过去,我曾写过不少文章来谈这方面存在的问题,时至今日,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反而愈演愈烈。所以,今天,我想从正面来碰触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我们需要正面回答的问题,即: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批评,或者说,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文学批评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使我们必须回到批评的常识和原点。下面,我想从几个方面试着来回答这个问题。 要有强大宏阔的精神背景。我一直强调,无论是我们的文学创作,还是我们的文学批评,都缺乏强大的精神资源,至少是精神资源不足,所以思想力度不够,价值坐标不明朗,审美能力不强,批评标准出现迷乱现象,在当前复杂多元的文学现象面前明显缺乏让人信服的解析能力和深刻的审美判断力。要解决这一问题,批评者就必须以开放的胸怀来汲取多方面的营养,武装和强大自己的精神世界。我觉得,在今天做一个文学评论家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艰难,因为在中国传统的古典时代,批评家面对的只是一个封闭的中国传统,即使在上个世纪文学还受政治影响的时代,批评家面对的精神世界也是大一统的,但是,今天完全不同了。我们不仅要面对一个完全开放的、陌生的、广阔的世界文化,同样还要面对正在兴起的传统文化;我们不仅要面对自己民族的文化,还要面对其他民族的文化;我们不仅要面对现实世界的纷繁复杂,还要思考电子虚拟世界带来的难解难分;我们不仅是中国的,还是世界的。所以,我们要解决的思想问题实在要比过去的批评家大得多得多。 从这样一个背景出发,批评者就要善于从中国传统思想资源中寻找属于自身民族的血脉,从世界文化的资源中汲取补给民族血液的优良养分,从一切民族文化中发现独立、自由、崇高的精神品格,从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交汇中发现新的价值。也只有具备了如此广阔的精神资源,我们似乎才能高屋建瓴地指点江山,批评无限丰富的文学世界。 从这样一个背景出发,批评者还要从多元复杂的文化精神中建立具有人类共同价值的精神标准,而且它应该是正面的,对人类的精神走向具有指导意义。在今天,人类的文明已经反过来异化人类的生存,因此,对文明的走向是一个需要异常警惕的本质性问题。批评者要从自由、平等、互爱的人性基础上建立一种使人类走向幸福的价值标准,以此来遏制文学中一切反人类本质的非人文学,净化文学精神生态。我们赞赏美国作家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的一段话,他说:一个作家,“充塞他的创作空间的,应当仅只是人类心灵深处从远古以来就存有的真实情感,这古老而至今遍在的心灵的真理就是:爱、荣誉、同情、尊严、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如若没有了这些永恒的真实与真理,任何故事都将无非朝露,瞬息即逝”。他还说:“人是不朽的,这并不是说在生物界惟有他才能留下不绝如缕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那使人类能够怜悯、能够牺牲、能够耐劳的灵魂。诗人和作家的责任就在于写出这些,这些人类独有的真理性、真感情、真精神。” 要在美学原则和理论方法上有所创新。在现实主义文学传统那里,我们似乎是有现成的美学原则和成熟的理论方法,但近百年来中国文学现实主义的道路并不如此简单,美学原则被刷新了好几次,但近些年来似乎有停滞迹象。同时,现代派、后现代派文学也时有发生,但我们在认识上似乎并不深刻。简单的否定还是存在的。这就要求我们在美学原则和理论方法上一定要有新的突破,才能够去评断不断出现的新的文学现象。同时,好的评论家不是随风而动,而一定是引领风气的弄潮儿。比如,新文学运动就是胡适等理论家们倡导的结果。从“五四”开始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的评论家也确实从国外引进了很多新的理论,这些理论也的确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发展,但是,在我们用完这些理论之后,在我们今天也想创造自己的理论的时候,我们就必须自信地创造一些新的美学原则和理论。比如,最近李泽厚提出的“情本体”论就是从中国经验出发而提出的一种美学原则,我们是否可以学习运用呢。 要在批评的基础方面下大工夫。由于出版业的开放,文学也以加速度和批量复制的方式被生产出来,评论家面临了一个前人所无法想象的大海。在大海之上,每一个评论家都几乎是疲于奔命,对文本的阅读就自然放松了。这样,评论也面临缩水、复制的局面。要改变这种局面,严肃的评论家还应该在基础工作方面下大力气,一方面加强理论修养和写作修养,另一方面要认真阅读文本和分析文本,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有分量的批评文章。假如每一个评论家都能如此,评论的风气就会蔚然一新。 要坚持独立的批评风格。文学批评目前还可分为学院式批评、媒体批评和专业批评。学院式批评有其优点,也属于强势,已经影响了批评的方向,但也有批评家对此作出反思,我在此不作赘述。我想说的是,专业批评家在纷纷挂靠大学并不得不向学院式的学术体制低头的时候,在媒体也越来越商业化的时候,专业批评的风格已越来越模糊。我们不但很难再看到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式的文学批评风致,就是李长之、李健吾、梁宗岱、钱谷融的文学批评也久违了。文学评论变成了材料的复制、各类理论和名词的堆砌、不知所云的呓语,那种感性与理性完满结合、才华横溢的行文风格,评述与引述有机结合的美文式的批评风格消失了。文学评论被经院式的八股写作限制了,评论主体也被囚禁了。所以,文学评论还是要从各种桎梏中挣脱出来,努力坚持自己独立的鲜活的批评风格。 要坚持批评者人格的独立风姿。现在,不仅仅是读者,就是评论家本人也已经厌倦了人情批评、圈子批评、媚评、酷评、空头批评、好话主义,批评家的形象已经大打折扣。于是,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真正的文学批评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也许不同性格不同修养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但是,从以往历史上留下光辉印迹的批评者那里,我们还是能看到一些基本的形象。从刘勰那里,我们看到一个博学者和天才的感受者;从金圣叹那里,我们看到一个严苛的毫不留情的批评家;从别林斯基那里,我们看到一个天才的充满激情的弄潮儿;从胡适那里,我们看到一个始终站在时代前沿与现实息息相关的开风气者;从鲁迅那里,我们看到一个深刻的对自己都毫不留情的战士。从这些形象出发,我们还要大力呼吁批评者要站在艺术的立场,公正地发表自己心灵的评判,直面作品本身,敢于鞭挞非人的文学,敢于否定虚假的权威。此外,我认为,一个真正的批评者还应该直面现实,要有强烈的现实精神。也就是说,批评家要关注现实人生,明辨现实的真假,敢于指出现实的真相。 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在今天,中国文学已经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而世界文明早在“五四”前后就已经是中国文学的营养,在今天更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这就要求我们的评论家再也不能以自己是一位中国的评论家而自居了,而要有信心成为一位世界文学的评论家。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评论今天以世界文学为营养的中国作家的作品,也只有这样,才能有资格做文学的领航者和守夜人。 原载:《文艺报》2013年02月0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