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去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了重要讲话。在他的讲话中,多次提到要弘扬中华美学精神,要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进行文艺批评。发展美学研究,将这种成果普及到文学家、艺术家那里,这对于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这些年来,美学学科有了长足的发展,美学与我们日常生活的关系日益密切,应用范围也日益扩大,我们应将美学知识普及到大众中去,使美引领我们的生活。为此,本刊邀请国际美学协会主席、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高建平先生,与大家一起谈谈美及其与我们生活的关系。 受《文史知识》杂志的委托,我想写一系列的短文,谈谈美学。作为开场白,依照惯例,从“ 什么是美学”谈起。 美学这个概念,现在有许多人用,用得也不一样,有必要对这个概念作一个梳理。“ 美学”这个词,最初是一位德国哲学家鲍姆加登(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 创造的。1735 年,当时只有21 岁的鲍姆加登在他的博士论文《对诗的哲学沉思》一书中, 根据希腊文的aisthēsis 的词根,造出了aesthetica 这个词,表示关于感觉的学问。他指出事物可分为“ 可理解的”和“ 可感知的”两种,前者是本体论研究的对象,后者是aesthetica (“感性学”) 所研究的对象。后来,中国和日本人将这个词用“ 美学”这两个汉字来翻译。1750 年,他以这个词为书名,发表了他的巨著《美学》第一卷。在这本书中,他将讨论的范围从诗扩大到对各门艺术的思考。 美学这个学科从此有了名称。但是,我们不能说,鲍姆加登定了一个名字,就有了一门学科。命名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往这个学科里填内容,因此,美国美学家保罗·盖耶(Paul Guyer) 就曾说过,鲍姆加登是领导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但还不是将他们带到目的地迦南的约书亚。 鲍姆加登生活在一个欧洲社会发生着大转折、各种人文社会科学概念和理论层出不穷的时代。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许多人,都对“ 美学”的形成做出过重要的贡献。在其中,最突出的有英国人夏夫兹伯里第三伯爵安东尼·艾希雷·库珀(Anthony Ashley Cooper, 3rd Earl of Shaftesbury),他提出了“ 审美无功利”和“ 道德感官”的观点。除此以外,还有艾迪生(Joseph Addison)对想象的快乐的论述,杜博(Jean-Batiste Du Bos) 对诗歌、绘画、音乐关系的论述,以及休谟的“ 趣味”的理论,博克关于“ 崇高”的描述,以及意大利的维柯对艺术思维所作的研究,等等。 1746 年,法国人夏尔·巴图神父出版了一部名为《归结为单一原理的美的艺术》一书。这部书重要之处在于提出了两个思想:第一,将音乐、诗、绘画、雕塑和舞蹈这五种艺术说成是“美的艺术”(beaux-arts),以此与工艺区分开来。这是现代艺术体系的雏形。第二,将一切艺术都归结为一个“ 单一原理”,即对“美的自然”的模仿。将不同门类的艺术集合在一起,使它成为一个体系,并以此区分于种种工匠的制作活动及其产品。同时,他还试图为各门艺术寻找一个共同的原理。这两个方面的努力,在美学和艺术理论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所有这些概念,在康德那里,吸纳各种因素,综合成了一个整体。康德对审美的主体官能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并提出了以“ 知解力”与“ 想象力”这两种官能的“ 自由的游戏”来解释美。因此,我们可以说,在欧洲,18 世纪是美学学科诞生、生长并最终成型的时代。 那么,在美学这个学科形成之前,还有没有美学?我们看到,无论是鲍桑葵的《美学史》,比厄斯利的《西方美学简史》,还是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以及其他无数的中外研究者,在写作西方美学通史时,都是从古希腊人写起。对此,朱光潜在他晚年的著作《美学拾穗集》里,作出了这样一种区分:“ 美学”与“ 美学思想”。他认为,1750 年鲍姆加登的《美学》这本书出版后,“ 美学”才成为一门独立科学,此前的美学,可称为“ 美学思想”(朱光潜《美学拾穗集》,百花出版社,1980,8 页)。朱光潜所作的这一区分,实际上具有相当的普遍性,适用许多哲学和人文社会科学学科。欧洲从17 至19 世纪,出现了许多新的学科。在这些学科出现后,这些学科的专门家和从业者有了学科意识,从而进一步为该学科寻找和建立历史。这种学科的历史常常具有回溯性质。从“ 美学思想”到“ 美学”固然是一个发展,但我们应看到一个反向的发展:只有“ 美学”作为一个学科形成后,人们才开始对这门学科的历史进行研究,从而解释,此前的发展是怎样一步一步地通向这个学科的建立的。 这样一来,我们就区分了两种意义上的美学,一种是一批专门美学研究家研究的,具有着高度哲学意味的,对美的性质、美感本质、艺术概念的分析等问题进行理论阐释的专门学科;另一种是一些哲学家、思想家和文学家、艺术家关于美和艺术的一些论述。这些论述常常很重要。这包括柏拉图关于摹仿和灵感的论述,亚里士多德关于诗的真理性的论述,也包括莎士比亚戏剧中借剧中人物之口所说的戏剧观、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绘画笔记、歌德与爱克曼的谈话录;包括孔子对美善关系、诗的兴观群怨作用的论述,也包括杜甫论诗绝句,石涛的画语录。 除了以上两种美学的区分之外,在当前更加需要关注的,是这样的一种区分。我们常常说,某位作家通过他的作品,展现了某种美学追求;某位画家的作品,在美学上独树一帜;某位音乐家的作品,给人以美学上的震撼。这里对美学的用法,对不对?过去,美学家们常常忽视这些用法,认为这不过是一些人乱用词而已。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文学家、艺术家和普通大众都有美学观念、思想、追求和品味,这是一种生活中的“ 半美学”,特别应该得到美学专门研究者的关注。在生活中,美和对美的感受,是无所不在的。人在对世界的感知中,受自己的教养、知识和经历的影响,因而有着不同的趣味,这种趣味决定了人在感知时的选择性,以及对感知对象的内在反应。在这方面,艺术家与普通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由于自己的教养、知识和经历,形成了他们在艺术创作中的美感倾向,并由此决定了他们的艺术风格。同时,在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种文化之中,也有着一些占据着主导性的美感倾向。这些倾向具有流动性,始终处于变化之中。一些敏感的艺术家能够先知先觉。依据这样的感觉,他们创作出了自己的作品。反过来,他们的作品又影响并推动了一个时代、社会和文化的普遍感觉。 这种流动着的东西,其实是美学的精髓,是活的美学,是美学的生命力所在。美学家们应该捕捉这些。 我们常常听说,美学过时了。其实,过时的是我们做美学的方式,而不是美学本身。美学是一种理论,它要保持理论的品格。但同时,它要“ 接地”,接触实际。美学的生长基础,是大量“ 半美学”的实践、思考和论述。这包括对古代“ 美学思想”的吸纳,也包括对当代作家和艺术家“ 美学思想”的吸纳。从这些“ 美学思想”中来,又推广到作家艺术家那里去,这样的美学,才是有生命力的美学。 在当代,发展美学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几十年的经济社会发展,我们突然发现,生活中还有着一些方面,被我们忽视了。文学出现了繁荣,但在文学中追求什么却成了问题。在市场驱动下,美与崇高的性质、史诗品格、雅俗分寸的把握、美善关系、文学的教育责任等等,一些本来清晰的概念,变得模糊了。艺术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在一些艺术如先锋艺术中,对创新的追求,却失去了根本,走在标新立异的路上。另一些艺术,例如通俗艺术之中,美的维度失去了,变得粗野和恶俗。城市建设中也存在着巨大的困惑。人们总是指责“ 千城一面”,但反“ 千城一面”却又陷入到对怪异建筑的追求和比拼之中。怎样走出这个怪圈?这已经演化成为一个理论问题,等待着美学研究者的参与。还有,怎样形成和培养生态美学观,怎样形成一种符合生态的生活美学观?由此看来,这个时代有着巨大的对美学的需求,这也是美学发展的契机。 美学是一门专门的由专家从事的学问,又是一门涉及面极广的学问。关键在于,这些专家要先当学生,然后才能当先生。包容生活中无所不在的对事物进行美的感受和评价这一独特的维度,把握大量的“ 半美学”,整理出来,形成理论,以此保持与现实的对话关系,使美学重获活力,找到发展的源泉。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原载:《文史知识》2015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