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很幸运地看到,它的风景的特点在它的居民的宗教里被意识到了。古希腊是一个泛神论的国家。它的全部风景镶在,至少可以说曾经镶在和谐的框子里。它的每一棵树,每一泓泉水,每一座山都太引人注目了,它的天空过分蔚蓝,它的阳光过分灿烂,它的海洋过分浩瀚,所以它们不能满足于雪莱所颂扬的自然精神[1]的纯朴神华,不能满足于包罗万象的帕恩神的纯朴神化;大自然的每一个完美无缺的单独部分都要求有自己的神,每一条河有自己的河泽女神,每一片树林有自己的森林女神,古希腊人的宗教就是这样创立起来的。其他地区没有这样幸运,没有一个民族把景物作为自己信仰的基础,它们只好等待诗人来唤醒沉睡在它们之中的宗教神灵。当你站在宾根郊区的德拉享费尔斯或罗胡斯贝格的高峰上,越过葡萄藤飘香的莱茵河谷眺望同地平线融成一片的远远的青山、洒满金色阳光的郁郁葱葱的田野和葡萄园、河里倒映的蓝天,——你会觉得明朗的天空向大地倾垂,并且在大地上反映出来,精神沉浸于物质之中,言语有血有肉了并且生存于我们中间——这就是具体化了的基督教。北德意志荒原同这种情景完全相反,那里无非是干枯的草茎和意识到自己柔弱而不敢从地面挺立起来的羞怯的欧石南;有些地方可以见到原来是坚韧挺拔而现在被雷电劈倒的树木;天空越是晴朗,它就越是洋洋自得地远离躺在它面前的颓丧悲凉的该诅咒的贫瘠大地,就越是会用它的眼睛,太阳,怒视着光秃秃的不毛的沙地:这里就表现了犹太人的世界观。 不少人咒骂荒原,整个文学[2]充满了对它的咒骂,普拉滕在《奥狄浦斯》[3]中也仅仅把荒原当作讽刺的陪衬。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人们不屑于探寻荒原上那罕见的迷人的特征、揭示它那隐蔽的诗一般的魅力。其实,只有生长在风光明媚的地方,生长在葱郁苍茫的崇山峻岭的人,才能真正感觉到北德意志撒哈拉的恐怖和绝望,也才能有兴趣去寻找这块地方那种隐蔽的、象利比亚的海市蜃楼那样不常见的美。只有易北河右岸的马铃薯田才蕴藏着德意志的真正的单调平凡。而功绩最大的德意志部族萨克森人的故乡,即使是一片荒凉也是富有诗意的。在暴风雨之夜,云象魅影似地在月亮四周飘浮,远处犬吠不已,你可以跨上烈马奔向茫茫荒原,在风化的花岗岩石块和巨大的坟丘之间纵马驰骋。远处,沼泽地的水洼映着月光,磷火在它的上空闪耀,暴风雨的呼啸声在辽阔的平原上震荡,大地在你的脚下颤动,你会感到好象进入了德国民间传说中的境域。只有当我熟悉了北德意志荒原,我才真正懂得了格林兄弟的《儿童和家庭童话集》[4]。所有这些童话几乎都发生在这里:夜幕降临,人间的一切都消失了,而民间幻想中令人恐惧的、不成形的东西在大地上空一掠而过,荒凉的大地即使在晴朗的白天也使人胆寒。这些故事表现了荒原上一个孤独的居民在暴风雨之夜在自己乡土上漫步或从高塔上眺望荒凉的原野时的种种感情。于是,童年时代留下的荒原上暴风雨之夜的印象又在他的眼前重新浮现,并且形成了童话。在莱茵河流域或在士瓦本,你们听不到民间童话产生的秘密。然而在这里,每一个闪电之夜——按劳贝的说法,电光闪闪之夜——都以阵阵雷鸣叙述着这一点。 我为荒原辩护而倾吐的蛛丝,若不是缠在倒霉的、涂着汉诺威国旗颜色[5]的路标上,也许会随风飘游,继续编织下去。我久久地思索着这些颜色的意义。普鲁士王国国旗的颜色固然不能说明蒂尔施在自己拙劣的普鲁士歌曲[6]中想从这些颜色里找到的东西,但是,无论如何这些颜色的平淡无奇仍然使人想起了冷酷无情的官僚制度,想起了普鲁士主义中远非莱茵省居民所喜欢的东西。可以看出,黑白之间的尖锐对比,犹如君主专制中君臣之间的关系一样分明。既然按照牛顿的说法,白与黑原来根本不是颜色,那么它们的含意就可能是:君主专制下奉公守法的思想方法根本不是带有任何色彩的东西。汉撒各城市居民的鲜明的红白旗至少在过去是合适的;法兰西的智慧在三色旗上大放异彩,连淡漠的荷兰也把这个旗子的颜色据为己有,看来,这大概是为了自我嘲笑吧;但是在所有这一切中,最美丽、最有意义的,无疑还是倒霉的德意志三色旗。可是汉诺威旗子的颜色呢!请设想一下,一个身穿白色裤子的纨裤子弟整小时地拚命在渠边和刚刚犁过的土地上奔跑,请设想一下罗得的盐柱[7]—— 昔日的汉诺威的Nunquam retrorsum[8]的例子,很多人都可引为鉴戒,——请设想一下,一个没有教养的贝都英青年向这个高贵的纪念物抛掷土块,那你就可以得到一根绘有汉诺威纹章的界桩了。也许,白色表示清白无瑕的国家根本大法,而黄色表示某些御用文人用来溅脏根本大法的污泥吧? 如果要指明某地的宗教特点,那么荷兰的风景实质上是加尔文派的。远望荷兰风景的十分单调平凡、没有灵性,以及唯一与之相适应的灰色天空,这一切给我们的印象,就象多尔德雷赫特正教最高会议[9]绝对正确的决议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一样。风车,这个在风景中唯一活动着的东西,使人想起命运所选定的东西,它只是靠神恩的气息才能转动;其他一切都处于“精神死亡”的状态。莱茵河,它象活跃的生气勃勃的基督教精神,在干涸的正统思想里失去了自己的肥沃大地的力量,它变得完全被泥沙淤积了!隔河相望,对面荷兰那边的河岸就是这样;据说,该国的其他地方更美,可是我不熟悉这些地方。——鹿特丹绿树成荫的沿岸大街、运河和舟楫,在来自德意志内地的小城市居民看来就是一片绿洲了;在这里你会懂得,弗莱里格拉特的幻想也会随着离去的三桅舰奔向远方,奔向更繁茂的河岸。往前又是讨厌的西兰岛,除了芦苇和堤坝、风车、钟声和鸣的教堂尖塔,就什么也没有了。轮船时时穿行于这些岛屿之间! 最后,当我们走下庸人思想的堤坝,从令人窒息的加尔文教派的正统思想束缚下冲出来,进入自由精神的广阔天地时,我们感到多么幸福啊!赫尔弗特斯莱斯港消失了,伐耳河的左右两岸都淹没在澎湃欢腾的浪涛之中,含沙的黄水变成一片绿色,让我们现在忘掉留在我们后面的东西,兴高采烈地奔向碧透澄澈的河水! 你还是把加在你身上的痛苦 统统忘掉! 一心一意地走上 广阔的自由大道。 苍穹低垂, 与大海拥抱; 你被分成两半, 海空之间哪有通路可找? 苍穹低垂, 抚慰着美丽的寰宇; 它拥抱寰宇, 陶醉于它美丽的肢体。 爱情的波涛, 急剧涌起; 你啊,你被分成两半, 怎能把自己的行程坚持到底? 爱啊,爱的上帝 降临凡尘, 而人是 爱情永驻的保证! 上帝不正是 在你心中长存? 你要象对待贵重的器皿一样, 爱护上帝的精神! 你攀上船头桅杆的大缆,望一望被船的龙骨划破的波浪,怎样溅起白色的泡沫,从你头顶高高地飞过;你再望一望那遥远的绿色海面,那里,波涛汹涌,永不停息,那里,阳光从千千万万舞动着的小明镜中反射到你的眼里,那里,海水的碧绿同天空明镜般的蔚蓝以及阳光的金黄色交融成一片奇妙的色彩;——那时候,你的一切无谓的烦恼、对俗世的敌人和他们的阴谋诡计的一切回忆都会消失,并且你会融合在自由的无限精神的自豪意识之中!我只有过一次印象是能够同这种体验相比的:当最了不起的一位哲学家[10]的神的观念,十九世纪最宏伟的思想,第一次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一阵幸福的战栗在我身上掠过,宛如从晴空飘来的一阵清新的海风吹拂在我身上;思辨哲学的深邃,宛如无底的大海展现在我面前,使那穷根究底的视线,怎么也无法从海上移开。我们是在神的怀抱中生活着,行动着,存在着!在海上,我们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感到周围的一切和我们自己都充满了神的气息;整个大自然使我们感到如此亲切,波涛是如此亲密地向我们频频点头,天空是如此可爱地舒展在大地之上,太阳闪烁着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光辉,仿佛用双手就可以把它抓住。 太阳正在西北角徐徐沉落;在太阳左面,有闪闪发光的长条从海上升起,这是肯特州的海岸,是太晤士河南岸。暮霭笼罩着大海,只是在西方,天空和大海泼上了一层傍晚的紫红色;东方的天空闪耀着深蓝色,在那上面金星已经熠熠发光;在西南方,沿地平线伸展着马尔吉特,它的一幢幢房子的窗户上映着晚霞,象一条射出迷人光辉的金色长带。现在,你可以挥舞帽子,并且斟满酒杯,愉快地欢呼,向自由的英国致敬吧。晚安,祝你愉快地醒来时已到了伦敦! 你们这些从来没有见到过铁路,却抱怨铁路单调平凡的人,现在就请坐一坐从伦敦开往利物浦的列车吧。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可以乘火车穿越全国的国家,这就是英国。这里没有令人眩惑的美丽景色,没有崇山峻岭,但是这个到处都是缓缓起伏的丘陵的国家,在不太明亮的英国式阳光的照耀下却有着神奇的魅力。你会对一些由简单的、起陪衬作用的因素结合而成的各种形状感到惊讶;大自然用几座小丘、一片田野、一些树木和放牧的牛羊制作出千万幅优美的风景。田野上零散的和成片的树木显得异常美丽,使得整个这块地区就象一座花园。接着是隧道,它使火车在黑暗中行驶几分钟以后进入峡谷,从这里出来你又会突然置身于欢乐的阳光灿烂的田野上。有个地方,铁路要经过一座架在很宽的河谷上的旱桥,紧底下是城市和村庄,树林和牧场,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经其间,左右两边都是逐渐在后面消失的山峦,而诱人的峡谷则沐浴着迷人的阳光——一半是云雾,一半是阳光。但是你刚刚来得及看一下这奇妙的地方,你已经离开了它而进入光秃秃的峡谷,于是你有时间在想象中去回忆这幅神奇的画面。就这样一直继续到夜幕降临,睡魔也不能使你闭上因眺望而感到疲倦的眼睛!啊,不列颠内地蕴含着多么丰富的诗意啊!你常常会觉得自己是生活在欢乐的英国的黄金时代,觉得自己见到莎士比亚背着猎枪在灌木丛中悄悄地寻找野物,或者你会感到奇怪,在这块绿色草地上竟然没有真正演出莎士比亚的一出神妙的喜剧。因为不管剧中的情节发生在什么地方——在意大利,在法国,或在纳瓦腊,——其实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基本上总是欢乐的英国,莎士比亚笔下古怪的乡巴佬、精明过人的学校教师、可爱又乖僻的妇女全都是英国的,总之,你会感到,这样的情节只有在英国的天空下才能发生。只有在《仲夏夜之梦》这样一些喜剧里,才会使人强烈地感觉到象《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那样的南方气候的影响,就连剧中人的性格也是这样。 现在,让我们回到自己的祖国来吧!风景如画并富于浪漫色彩的威斯特伐里亚对自己的儿子弗莱里格拉特大为生气。弗莱里格拉特由于莱茵省更是风景如画、更富于浪漫色彩而完全忘了威斯特伐里亚;让我们好言相慰吧,免得它在第二分册[11]出版之前失去耐心。威斯特伐里亚因群山环抱而同德国的其余部分隔开来,只有朝向荷兰的那一面是敞开的,就好象把它从德国推了出去似的。但是它的儿女们毕竟是真正的萨克森人,是忠诚善良的德国人。这些山全都有令人神往的地方:南面是鲁尔河谷和累内河谷,东面是威悉河谷,北面是从明登到鄂斯纳布鲁克的山脉,到处都是极其瑰丽的景色,只有在威斯特伐里亚的中部常常有单调的沙地从草原和耕地中显露出来。再往前是古老美丽的城市,首先是明斯特,这里有哥特式的教堂,有市场的拱廊,这里还住着安奈特·伊丽莎白·冯·德罗斯特-许尔斯霍夫和莱文·许金。我有幸在这里和莱文·许金相识,他好心地把上面提到的那位女士的长诗[12]给我看,而我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的,我可不愿意去分担德国读者在对待这些诗的问题上所犯的过失。这里再一次证明,备受赞扬的德国人的认真态度在对待诗的评价上是十分轻率的。他们翻阅诗集,单看韵脚是否完美,诗句是否流畅,内容是否易懂,诗中是否有许多刚强的、至少是动人的形象,——就凭这些作出判断。但是,在描写大自然方面表现出感情深切、楚楚动人、独具一格的这样一些诗,并不亚于雪莱的诗;大胆的拜伦式的幻想披上了略嫌生硬的形式而且没有摆脱方言;这样一些作品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谁愿意比平常更有耐心地读这些诗呢?本来人们只是在午间休息的时候才拿一本诗来读读,而诗写得美也许会驱走睡意!何况,我们的女诗人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新教徒怎么能允许自己对这样的作者发生兴趣!但是问题在于,如果虔诚主义使阿尔伯特·克纳普这个男子汉、硕士、首席副牧师显得可笑,那么,幼稚的信仰对冯·德罗斯特女士倒很相称。宗教的自由思想对妇女来说是危险的东西。象乔治·桑和雪莱的夫人[13]这样的妇女是罕见的。怀疑心太容易挫伤妇女的性情,它赋予理智的力量之大,不适合于任何女性。但是,如果我们这些新时代的儿女们为之奋斗的思想是真理,那么,妇女的心很快也将为现代精神的思想之花而热烈跳动,就象为教父的虔诚信仰而热烈地跳动一样;——只有到那时,年轻的一代才会同吮吸母乳一起吮吸新事物,新事物的胜利才会到来。 弗·恩格斯写于1840年6月底—7月 原文是德文 载于1840年7月和8月《德意志电讯》 杂志第122和123期 署名:弗里德里希·奥斯渥特 本 弗·恩格斯:《风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1卷,91—99页,1982年版。 [1] 自然精神是雪莱的长诗《麦布女王》和其他作品中象征泛神论的形象。——编者注 [2] 在《布拉泽多》(《莱茵艺术和诗歌年鉴》杂志1840年科伦版第1年卷刊登的一篇匿名文章《现代小说》(Moderne Romane)中评述了1838年在斯图加特出版的卡·谷兹科夫的小说《布拉泽多和他的儿子们》(Blasedow Undseine Sohne)。这篇文章还提到了其他现代作家。恩格斯对谷兹科夫的小说《布拉泽多和他的儿子们》的评价,见本卷第496页。)第三卷中有个老人是关怀荒原的。 [3]奥·冯·普拉滕《浪漫主义的奥狄浦斯》(Derromantische Oedipus)。一卷本,五幕喜剧,载于《普拉滕文集》1839年斯图加特和杜宾根版。 [4]格林兄弟《儿童和家庭童话集》(Kinder-und Haus-Marchen)1812—1822年柏林版第1—3卷。 [5] 黄色和白色。——编者注 [6]约·伯·蒂尔施《我是普鲁士人》(Ichbinein Preue),载于《伯恩哈德·蒂尔施博士诗歌集。由其友人于哈耳伯施塔特出版》1833年哈耳伯施塔特版。 [7]暗指圣经的传说:罗得的妻子从所多玛和蛾摩拉逃出时,由于违背了决不回头的诫命而变成了一根盐柱(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9章) [8] “决不回头”(指绘有骏马的汉诺威纹章上的题字)。——编者注 [9]1618年11月13日至1619年5月9日在多尔德雷赫特市(荷兰)举行的加尔文教派多尔德雷赫特正教最高会议,谴责了有自由思想倾向的亚美尼亚教派,使加尔文教义严格合法化。 [10] 显然是指黑格尔。——编者注 [11]指斐·弗莱里格拉特和莱·许金合著的《风景如画和富于浪漫色彩的威斯特伐里亚》(Das malerische und romantische Weatphalen)1840年巴门— 莱比锡版第2分册。该书第1分册由弗莱里格拉特出版,1839年在巴门、莱比锡发行。 [12]1840年5月恩格斯在明斯特时,莱文·许金曾赠送他一卷1838年出版的安奈特·伊丽莎白·冯·德罗斯特- 许尔斯霍夫的《诗集》(Gedichte),附有题词“回忆明斯特”。这卷诗集用缩写姓名D.H.的半匿名方式发表。 [13] 玛丽·伍尔斯顿克拉夫特·雪莱,父姓戈德文。——编者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