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元先生猝然长逝,我是在其后两个多月才得知的。因为生病,近两年来,对许多师友均疏于问候,以至于此,委实觉得怅然和伤感。 泉路迢递,自此再无法沟通音问……悲切之下,不禁忆起与植元先生的交往。 初识先生,还是在1982年初秋。在辽宁省民委举办的“满族文学史学术讨论会”上,植元先生是颇受人们瞩目的一位学者。他学识广博,为人宽厚,风度儒雅,情趣盎然,大家都喜欢与他交流。那时的我虽已三十多岁,却是刚刚从大学校门走出来的“后生小子”,先生不以我为浅薄,总是很热心地回答我的种种提问,使我受益良多。我又听说,植元先生还是一位造诣深厚的书法家,他的行书洒脱飘逸,笔力独运,早为中外书界所称道。在会后进行的余兴活动中,大家有幸现场欣赏了他的书法艺术,他一一地为与会者赠送墨宝,一写就是几十幅,几乎是对所有索求者都毫不推脱,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先生赠我的一幅字,书写的是金宗室完颜璹的名作《朝中措》,词句与书艺二者俱佳,我一时爱不释手。我注意到,《朝中措》是植元先生当场书录较频的一首作品,而另一首多次书录的作品,则是清代满族贤臣英和的绝句《经香界寺山下》。这自然是与我们的“满族文学史”会议题目有关系,而我猜测,先生也肯定是相当偏爱这两个作品。当晚,我悄悄来到先生的房间,递上一把素白的折扇,恳请他再将《经香界寺山下》一诗书录于上,先生依旧是二话未说地满足了我。植元先生既然如此地厚待我,我自然异常得意。 从那时起,我便在心底里,将先生视作了日后须特别加以敬重的良师益友。 1983年初,我去苏州大学参加“全国清诗学术讨论会”,又在会上喜遇植元先生。那次,古典文学研究界的一些名教授纷纷到会,让我得以当面聆听他们的治学之道,大获启迪。不过,多少有点教我感到意外的是,会上许多人大讲:以往清诗的历史价值被低估了,其实清诗有它非同寻常的价值,其中始终贯穿着一条“爱国主义红线”,表现为在清前中期出现了大量“反清排满”之作,后期又有大量“反抗外辱”之作。我一时为之哑然:难道说清代满族的定鼎中原竟然与此后西方列强入侵中华可以同日而语么,难道说满族不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么。会间,我把自己的疑惑讲给植元先生,寻求指点。先生非但没有劝我姑息多数人的成说,反而鼓励我运用学术民主的权力,大胆地到会上谈谈自己的意见。得到植元先生的激励,我真的斗胆在大会发了言,以自己已有的民族、历史知识,以及民族理论和民族政策知识,申述了须以“祖国统一,民族团结”精神对待历史上中华内部民族之间矛盾的意见。我的发言得到了与会多数学者的接受,包括学术大家钱仲联教授在内的不少老专家,也表示了他们的认可态度。我自是很感激植元先生的鞭策,当向他表示谢意的时候,先生告诉我:要在学界真正纠正传统的民族偏见,还需要大家一道做长期的努力才行。 我注意到,此后二十年来,植元先生的确时常利用机会,向学术领域发出呼吁,提醒人们要用新的民族观把握历史,要用新的科学态度来戮力同心地书写包括55个少数民族历史贡献在内的中华民族大文化史和大文学史。作为一位汉族学者,植元先生还身体力行,对我国的少数民族文化研究付出了许多心血,写就了系列著述,这实在是令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少数民族学人为之感动的。 1985年,我去东北出差,到大连顺访植元先生,做了一次长谈。谈到满族古典文学研究,植元先生对我提起:当代人应当考虑利用现有的各种资料条件,比较认真地做一次《八旗艺文编目》的整理校对,有可能的话,还应当对这部著作予以补订,倘获出版,必将会对今后的满族文学及文化研究产生较大的帮助。我把先生的这番话,看成是一种期待,从1992年起,我便用个人电脑,对《八旗艺文编目》做了一次整理、点校和重新排印的工作。这件工作看似轻易,实则相当地费时费力吃功夫,而让我不曾料想到的是,一部整理点校稿做出来之后,竟在我的抽屉里一撂就是近十年!出版界对这种无经济价值的文献兴趣索然。不过,我一直没有放弃争取出版的努力。现在,离植元先生提到当有人来整理出版《八旗艺文编目》,已有近二十年了,我从未向先生说起过我已将此书的整理点校工作做毕,原是想有朝一日能亲手将获得出版的这部文献奉于先生面前,给先生一点意外的喜悦。谁曾想,书稿付梓犹遥遥无期,先生却已驾鹤西去了…… 也是1985年的那次谈话,说起学术界的积习,植元先生曾慨然而叹道:我们的学术界,只知权术不知学术、只知行情不知友情的现象,是越来越多喽!彼时,我涉足学界未久,还缺少与先生同样的感触。孰料今日,我也到了先生与我谈话时的年纪,心中之忿忿,亦难让先生之当初。 我与植元先生的交往,并不止上述这些。然忆到此处,竟有些茫然不知所适。 先生在天有知,请听我为您诵读两首古典作品吧——就是二十年前您所喜欢书录的那两首: 其一,完颜璹词《朝中措》: 襄阳古道灞陵桥,诗兴与秋高。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雄豪! 霜清玉塞,云飞陇首,枫落江皋。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 其二,英和诗《经香界寺山下》: 卷地风来竟日频,阴寒不似艳阳春。惊沙一任漫天舞,难掩山容面目真。 公元2003年仲夏,于京华东郊枣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