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民族史诗群”:创世史诗/迁徙史诗/英雄史诗 随着诸多民族的口头史诗得以记录和出版,加之民族古籍文献整理工作的推进,学界对南方民族史诗传统的发掘、认知和研究也在逐步深化,尤其是在史诗类型学问题上取得了共识,不再取例西方学界的英雄史诗定义,形成了以叙事主题和口头程式为划分范畴的史诗类型:创世史诗、迁徙史诗和英雄史诗。这些史诗类型及其复合型状貌的群集性发现,丰富和拓展了世界史诗宝库。 创世史诗 去过广汉三星堆的人,大概都会对那里的青铜“纵目”人面像有深刻印象。彝族创世史诗《查姆》正是用“独眼睛时代”、“直眼睛时代”和“横眼睛时代”来叙述“人类从何而来”的古老话题的。史诗以彝文手抄本和口传的形式流传在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的底土、新资、妥甸,红河州的石屏、建水、元阳和玉溪地区的新平,以及峨山等地的彝族民间。“查姆”是彝语音译,意为“万物起源”;史诗在当地彝文经籍中被归为“查苏”(chasu,寻源)类经书。天地间一件事物的起源叫一个“查”,而在“查苏”类经籍中有一百二十多个“查”。整理后出版的汉文本《查姆》包括十一个“查”,共3500余行,分上下两部。上部讲述天地起源和人类起源;下部讲述棉麻、绸缎、金银、铜铁锡、纸笔书等生活用品的来历。其中以“眼睛”为象征的“人类发展说”,同样出现在另一部彝族创世史诗《阿细的先基》中,成为中外学者关注的一个热点问题。 在南方少数民族史诗传统中,以创世神话为基本内容,以天地、万物、人类、社会、文化之起源、演变、发展为叙述程式的创世史诗蔚为观止,彝、哈尼、纳西、白、拉祜、傈僳、羌、普米、景颇、阿昌、德昂、傣、布依、水、苗、瑶、侗、土家、壮等民族中都广泛流传着本民族或本支系的创世史诗。由于这类史诗的主要特征是由众多的、单一的神话连缀、构筑而成的韵文体叙事系统,或曰是韵文化、体系化了的神话或韵体神话之体系,故而过去又被学界称作“神话史诗”。彝族的《梅葛》、《查姆》、《阿细的先基》、《勒俄》、《阿黑西尼摩》、《尼苏夺节》,哈尼族的《十二奴局》、《奥色密色》、《窝果策尼果》(古歌十二调),拉祜族的《牡帕密帕》、《盘古盘根》,傈僳族的《创世纪》,纳西族的《崇般图》,白族的《创世纪》、《人类和万物的来源》,阿昌族的《遮帕麻与遮米麻》,景颇族的《勒包斋娃》(《穆瑙斋瓦》),独龙族的《创世纪》,普米族的《帕米查哩》和《金锦祖》,佤族的《司岗里》、《葫芦的传说》,德昂族的《达古达楞格莱标》,傣族的《巴塔麻嘎捧尚罗》,布朗族的《创世纪》、基诺族的《大鼓和葫芦》和《阿嫫尧白》,怒族的《创世歌》,土家族的《摆手歌》、布依族的《赛胡细妹造人烟》和《十二层天·十二层海》,仡佬族的《十二段经》,苦聪人的《创世歌》,壮族的《布洛陀》和《姆六甲》,侗族的《侗族祖先哪里来》和《起源之歌》,水族的《开天立地》,苗族的《金银歌》、《枫木歌》、《蝴蝶歌》、《洪水滔天歌》,瑶族的《密洛陀》和《盘王大歌》、畲族的《盘瓠歌》和《高皇歌》、毛南族的《创世歌》及黎族的《追念祖先歌》等等,一同构筑起了令人瞩目的“创世史诗群”。南方创世史诗大都具有强烈的历史性,被各民族人民视为“根谱”、“古根”和“历史”。史诗叙事程式的纵向构造明显,从结构上体现出完整的体系,即从开天辟地、日月形成、造人造物、洪水泛滥、族群起源、迁徙定居、农耕稻作等,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创世纪序列,并始终以“创世”(各民族心目中的历史)这条主线为中轴,依照历史演变、人类进步的发展程序,通过天地神祇、先祖人物、文化英雄及能工巧匠等形象塑造,把各个诗章的主题和基干情节联贯起来,构成一个自然而完整的创世程式,以众多历史画面交替演绎为一个个镜头,向人们展示了古往今来、纷披繁复的文化创造和文明进程,反映了各民族先民在特定历史时期所特有的历史观。 迁徙史诗 拉祜族迁徙史诗《根古》流传在云南省澜沧县等地。“竹子一节一节长,古根一段一段唱”,歌者以“白头老人”的身份开宗明义,向人们传唱本民族的“根古”,旨在“代代传下去”,让后人铭记民族的历史。史诗叙事所展开的迁徙路线是:牡必密比─→牡罗哈罗─→密尼夺─→阿沃阿戈东─→糯弄糯谢─→牡属密属─→牡缅密缅─→澜沧牡密。这些用民族语来进行表述的地名,大都与今天的地名及地理环境有着对应关系,当是历史上拉祜族先民迁徙活动的真实记录,也是人们心目中的“信史”──根古。 迁徙作为特殊的史路历程对南方诸多民族的叙事传统之模塑有相当重要的影响,大凡有过族群迁徙史的民族,都有一种“寻根”意识塑造的历史观。“先祖的古今啊,像哀牢山的竹子有枝有节有根。”哈尼族著名歌手朱小和在其迁徙史诗的“歌头”部分也这样唱道。南方少数民族的迁徙史诗,大多以本民族在历史上的迁徙事件为内容,展示族群或支系在漫长而艰难的迁徙道路上的社会生活和文化命运,塑造迁徙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的民族英雄、部落首领等人物形象及描绘各民族迁徙业绩的壮阔画卷。迁徙史诗在西南彝语支民族中有典型的群集特征:以各民族的世系谱牒为时间线索,以迁徙辗转的路线、沿途的迁居地为空间线索,以迁徙原因、迁徙活动、迁徙结果为叙述内容,如哈尼族的《哈尼阿培聪坡坡》、《雅尼雅嘎赞嘎》、《普亚德亚佐亚》、《阿波仰者》,拉祜族的《根古》,以及彝族的“六祖史诗”诗系等。这些史诗通过口头演述或经籍文献流存下来,构合为独树一帜的“迁徙史诗群”。此外,苗族的《溯河西迁》和《鸺巴鸺玛》,瑶族的《寻根歌》,侗族的《天府侗迁徙歌》和《祖公之歌》等也都属于迁徙史诗的范畴。迁徙史诗“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的历史记忆和民族情感是十分深重的,至今在各民族的社会生活中有着重要的文化认同功能和广泛的文学接受效应。 英雄史诗 汉文古籍有这样的记载:“景东部皆僰种,性淳朴,习弩射,以象战。”(《明史•云南土司传》) “其酋长跨巨象直前。……象皆披甲,背负战楼若栏楯,悬竹筒于两旁,置短槊其中,以备击刺。阵既交,群象冲突而前……”(明太祖洪武《实录》) 这种古老的“象战”场景,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傣族英雄史诗《厘俸》的叙事中:“十万头战象紧跟上,/头头大象配金鞍。/九个铃铛脖上挂,/声如洪钟传四方……惊天动地浩荡荡,/气吞山河不可挡。”《厘俸》以抄本及口头方式流传于景谷、孟连和德宏等傣族地区,又作《俸改的故事》,叙述的是古代英雄俸改和海罕之间的战争。但故事没有抑此扬彼的思想倾向,也没有正反人物的区别,而是“胜者为王”,以崇尚英雄和力量为基调,艺术地再现了双方将士的骁勇英武,象阵的恢宏壮观、沙场的惨烈交锋,尤其是有关“象战”的规模、布阵、战术和场面,乃至择象、养象、驯象和扮象,都有细致入微的刻画,为人们了解傣族古代社会的战争和英雄观提供了弥足珍贵的资料。 由于南方各民族的社会进程不同,相关族群的英雄史诗也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呈现出不同的演述风格和不同的文本形态。流传至今的演述传统和文本化成果,主要积聚在壮侗语族和藏缅语族的相关族群中,大致可以分为雏型期英雄歌与成熟期英雄史诗两大类,构成南方民族“英雄史诗群”。南方诸多民族的若干叙事诗是在勇士歌和英雄短歌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羌族的《羌戈大战》,普米族的《支萨·甲布》,彝族的《阿鲁举热》和《戈阿楼》、傈僳族的《古战歌》,白族的《白子王》、拉祜族的《扎弩扎别》,以及景颇族的《宁贯娃》等,这些口头叙事当属英雄歌的雏型:从主题内容到人物形象,都具有早期英雄史诗的类型化特征,在故事范型和表现手法上也都初步具备了英雄史诗的基本属性。在南方少数民族的文学史上,也不乏以反映重大历史题材为主、以塑造英雄人物为中心的长篇英雄叙事长诗,如壮侗语族中傣族的《厘俸》、《相勐》、《粘响》和《兰嘎西贺》,壮族的《莫一大王》和《布伯》,以及侗族的《萨岁之歌》;藏缅语族中纳西族的《黑白之战》与《哈斯争战》,彝族的《哈依迭古》、《铜鼓王》、《俄索折鲁王》和《支嘎阿鲁王》;此外还有2009年在贵州紫云县麻山发现的苗族史诗《亚鲁王》等,大都属于成熟的英雄史诗范型,在民间广为传诵。南方英雄史诗,与国内外各民族的英雄史诗有着相同的共性,即着力于塑造和讴歌各民族理想中的英雄形象,叙述英雄人物“奇才异能神勇”的功业,折射出英雄时代的社会理想和道德观念。南方英雄史诗大多在神话、历史和现实的深层交织中,以细腻的笔触描写激烈的古战场和恢宏的战争阵容,用崇高的风格展示各民族崇尚勇武、渴望建功立业的英雄史观,以宏大的气魄描绘古代民族崛起期的文化精神和民族性格,多角度地再现了各民族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生活和积极进取的民族精神。 南方少数民族的史诗传统,型类多样,数量繁多,经历了久远而漫长的口头流传过程,至今依然在各民族的社会实践和民俗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社会文化功能。在中国多民族、活形态的史诗长廊中,南方诸多民族的叙事传统实则兼容并包着“创世”、“迁徙”和“英雄”这三个基本主题和传统程式,彼此间难分畛域,如彝族的《勒俄》、土家族的《摆手歌》、壮族的《布洛陀》,以及苗族的《亚鲁王》等,在时空上呈展出巨大的历史跨度,以贯古通今的气势和纷繁披复的铺陈,高度集中地映射着一个民族探索人生、寄托理想的精神世界和历史观,生动地折射出人类口头文化及其表达形式的纵深光谱。中国的南方史诗研究广泛涉及彝、苗、壮、傣等数十个民族的创世史诗、英雄史诗和迁徒史诗及其间存在的复合型史诗,有关史诗的源流发展、传播形态、传承人与传承人群体、演述传统、文本类型、口头性特征、文化根基,以及对后世文学和现代艺术创作的影响等问题的探讨,都随着整体研究[18]和个案研究[19]的深入在进一步的拓展中。 【说明】本文摘自朝戈金、尹虎彬、巴莫曲布嫫:“中国史诗传统:文化多样性与民族精神的‘博物馆’”一文,注释及全文详见《国际博物馆》2010年第1期,亦即全球中文版总第245期“中国口头史诗传统”专号代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