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数学者认为,孟姜女故事在唐代发生形态转变之后,主题思想凸现为民众反对残酷的筑城徭役。在这一主题的统领之下,对女主人公行动和命运的意义的关注亦是自顾颉刚以史学家的视角研究之后一直贯穿的重要方面。作者将聚焦于绮丽的幻想情节中点缀在孟姜女人生之途的富有意味的象征:孟姜女奇异出生、两家共养,范喜良误闯花园,她以身相许,之后哭倒长城、抗秦投水,甚至在死后也能化生鱼类,精魂不灭。通过民俗学与心理学的方法,本文从所搜集的30则文本数据的叙事结构和象征元素的解析中揭示表层叙述话语背后承载着的关于女性成长的文化心理和价值观念;同时,通过叙事话语、叙事结构的分析,考察孟姜女故事被讲述时不同主体所赋予的性别差异。结果发现,孟姜女故事包含女性一生心理发展的诸多因素:携带着子孙繁育的期待而降生,在两姓的姻亲关系中体验利益的联合与冲突,少女对无意识的自我探索和逆向投射,婚后被遗留时的空虚,哭倒长城后两性世界的完整回归,继而抗秦时复仇火焰中诱陷的特征,以及在投水赴死中获得自我超越和新生。讲述人的性别差异带来的传承特点,为孟姜女故事增添了主体色彩与魅力,使得它既把地方性的风物与悠远的历史相勾连,满足了男性的心理期待,又把女性一生深邃的心理体验表达出来,赢得了女性的情感认同。 关键词:孟姜女故事;心理学;象征;女性;讲述人 一、引言 孟姜女是中国四大传说之一,其流传时代之久远、地域之广阔、有口皆碑之程度在民间叙事文类中首屈一指。由此吸引诸多学者涉足其间,其研究多聚焦于演变形态、故事类型、文本意义、叙事风格等。开辟先河的经典研究,是顾颉刚以史学家的视野勾勒出孟姜女故事的纵向演变历程以及横向地方化变异特征。此后学者的努力为我们展现了该故事绚丽多彩的风姿。仅就本文要考察的意义层面而言,学者们最为代表性的观点是认为孟姜女故事在唐代发生形态转变之后主题思想凸现为民众反对残酷的筑城徭役。 在这一主题统领下,对女性主人公的关注成为一直贯穿的重要方面。顾颉刚首次直指女性的心理和感情,一针见血地剖析孟姜女中长城与女性的关系:“长城这件东西,从种族和国家看来固然是一个重镇,但闺中少妇的怨愤所归,她们看着便与妖孽无殊。……她们大家有一口哭倒长城的怨气,大家想借着杞梁之妻的故事来消自己的块垒,所以杞梁之妻就成为一个‘丈夫远征不归的悲哀’的结晶体。” 沿着这一洞见,孟姜女角色的意义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焦点之一。在强调无产者政治权力的二十世纪50年代,路工分析了孟姜女故事的人民性,把她视为一位代表人民揭露暴政的“具有反抗性的女性”。 90年代,贺学君讨论了四大传说对妇女命运的同情与歌颂,在其女性视角的理解中,孟姜女故事表现为一个女人在自己有限的生命旅途中追求美好爱情和幸福家庭、反抗残暴政治的过程。 近年,刘静贞梳理了孟姜女故事以私我的夫妻情义来对抗国家公义的主题的历史演进过程,发现孟姜女的女性角色和行动意义随着时代而改变:秦汉时期,孟姜女知礼或纵情出于对已有的夫妻关系(社会秩序)的执着;唐代作为戍卒妻的新身份获得对抗国家权力的时代动力;宋元之际成为贞节楷模的儒生之妻;明清以来,故事维持着她三贞九烈的典范形象的同时,出现了少许调和私情与公义的冲突以及修正秦始皇的暴君形象的努力。 上述这些研究都把孟姜女看作被压迫阶级中女性(妻子)的代表,从社会历史的角度进行深入的讨论,而孟姜女形象的意义也总是被学者们从社会历史的价值上作宏观概括,掩盖了叙事中她作为女性的人生成长过程。不过,少数学者已注意到文本内部孟姜女形象的变化。如洪淑苓通过对台湾大学杨云萍文库特藏的孟姜女歌仔册的研究,沿着孟姜女婚前少女盼嫁、婚后思念丈夫、继而寻夫送衣、哭城拒秦这一条发展脉络,把其形象依次解析为思春少女、贤慧妻子、闺中怨妇、勇敢的妇人和贞烈女性。 这种以孟姜女角色动态发展为视角的研究倾向,指引出考察该故事的新路径。而本文将探究并阐释孟姜女人生历程的叙事中诸多象征话语,以审析她的角色发展,并从讲述人对文本的贡献的角度来深入理解孟姜女这一角色的被叙事时的传承主体特征。从孟姜女故事类型研究的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深入的契机。 二、视角、方法与资料 在故事情节的历史演变中,意义也随之发生流转,最后相对固定在经过民众认同而稳定下来的情节要素里。由于故事类型概括了所搜集到的故事异文的主要情节,代表了历代所粘合的、相对稳定的叙事模式,因而类型研究成为追寻意义时必不可少的参照。先看艾伯华的民间故事210“孟姜女”,其梗概被归纳成14个单元: (1) 生长在两块田界之间的瓜秧结了一个瓜。 (2) 两家人分瓜时在里边得到了一个小姑娘。 (3) 他们抚养她。 (4) 秦始皇想让一万名男子修筑长城。决定用一个姓万的男子代替。寻找万喜良。 (5) 万喜良逃到孟姜女家花园中的一棵树上。 (6) 他看见姑娘在洗澡,所以不得不按照她的愿望娶她为妻。 (7) 婚礼时他被发现,被送到了长城。 (8) 他死在那里,他的遗骨被砌进城墙里。 (9) 孟姜女冬天去长城送寒衣。 (10) 她得知,丈夫已死去。 (11) 她在长城边哭。长城倒了。 (12) 她滴血认亲,找出了丈夫的遗骨。 (13) 她带着遗骨回了家。 (14) 秦始皇想娶她;她自杀了。 丁乃通据AT分类法把孟姜女故事定格为888C型“贞妻为丈夫复仇”,归纳成三个结构单元: Ⅰ.[失去丈夫] 那位美丽的妻子的丈夫要么(a)由于暴君妄图霸占她而遭杀害,要么被(b)放逐到荒凉地区替暴君做苦役(筑长城等等)。 Ⅱ.[寻找丈夫的尸骨] 她(a)寻找他或(b)听到关于他的死。(c)她的痛哭引起长城一部分倒塌,一些服役者向她提供有关她丈夫尸体的情况。当她到达据说是她丈夫死去的场地时,她无法辨认他的尸骨。但她最终认出来了,通过(d)发现她的血滴在他的骷髅上时,就停留在上面不再流走了。(e)发现了半个硬币等等,另一半保留在她身边。她终于认出丈夫的尸体。 Ⅲ.[复仇] (a)她告诉暴君说要是他答应埋葬她丈夫的遗体,她就嫁给他。(b)当暴君正在挖坟地时,她将他杀了。(c)她要那暴君为她丈夫举行一个大规模的葬礼,跪拜他的尸体。(d)然后她自尽了。 比较而言,艾伯华的类型比丁乃通的888C型多了孟姜女奇异出生、万喜良避役花园、两人邂逅婚配等情节。当然,问题并非如此简单。从顾颉刚的演变研究中可知,奇异出生的情节粘和,至少在清末流传于江苏的宝卷中已为常见,避役与婚配也在唐代俨然成形。 在我搜集的30则现代流传的孟姜女故事文本中,有16则属于艾伯华所描述的类型,还有2则集中讲述孟姜女生于葫芦、两家共育的片断。可见艾伯华类型是广泛流行的一种传承形态,与丁氏AT888C型(计12则)几乎平分秋色。不同的情节结构使故事意义的落脚点不尽相同。丁乃通类型侧重于孟姜女作为妻子为丈夫复仇的过程,而艾伯华类型则从孟姜女的出生讲到婚嫁和死亡,展示了一个女人的生命之途。若就孟姜女的一生来看,婚嫁之后的行为只展现她人生的特定阶段,那么,我们可以在观照孟姜女一生的意义时,把丁乃通类型的异文放在相应的情节结构中,用以解读孟姜女人生发展的后期阶段。 与其它三大传说相比,孟姜女的独特之处何在?长期以来,人们都因它包含声名显赫的秦始皇和长城两个文化母题而反复称颂一个弱女子反对残暴政治的主题,实际上,它隐含了更为重要的一个层面,即在叙事的细节和幻想的因素中渗透着一个普通女子的成长历程。仔细阅读孟姜女故事就会发现,历代的民众以喜闻乐见的叙事方式不断地在深爱的传说里编织进绮丽的幻想成分,使得主人公在通向布满荆棘的现实主义路径上,时刻点缀着浪漫主义的梦想,犹如一条沿着嶙峋的岩壁向前攀爬的青藤上开出的一串串花朵。这些梦想是用象征性的语言来抒写或讲述的,在表层的叙事话语背后承载着民众的传统价值观和文化心理。这一意义层面是叙事的深层逻辑,本文将借助心理学方法来洞察故事中的象征语言和潜在内涵。此外,故事对女性生命的陈述必然涉及的听讲群体的因素。如两性群体何以在孟姜女故事中都找到了各自的情趣并乐于传承的?这个故事类型是否既满足了男性的心理期待,又赢得了女性的情感认同?这一问题将从结构叙事学理论方法进行审析。 本文所要分析的故事文本资料共30则,分别流传于北京、河北、河南、陕西、山西、甘肃、浙江、湖北、福建、辽宁、吉林等地区。所有的文本数据都做了编码,梳理出角色出场的顺序,并分解主要的情节结构以备研究(限于篇幅,附录暂略)。 [分页] 三、女性成长的象征历程 据所搜集的30则文本,主要的角色和象征母题在文本中的数量分布为: 1. 葫芦或瓜(生女):计18则,其中有15则提到两家人共同抚养。 2. 孟姜女:计30则,其中26则都是绝对的主角。 3. 范喜良(或万喜良等):计28则,其中1则为主角。 4. 避难之地:后园、花园、菜园、井等孟姜女日常活动的空间,计13则。 5. (送)寒衣:11则。 6. 长城:提到修筑长城的计27则,倒塌23则(被哭倒的有20则,被扒倒或借其它神力倒塌的有3则)。 7. 血(滴血认亲):10则。 8. 秦始皇:计28则,在3则中,他的分量超过孟姜女而成为主角。 9. (投)海或江:19则。其中14则为海,5则为江及其它。 上述角色与母题分别出现在孟姜女的出生、婚配、夫妻分离、丧夫、死亡等不同人生阶段的重大事件中,他(它)们自身的文化内涵以及与孟姜女的关系赋予了这一类型故事丰富的含义。尽管福建等少数地区的地方化异文的重心以批评荒淫无度的秦始皇为主(修筑长城不是为了抵御侵略而是为了实现娶母的目的),但是孟姜女作为孟姜女类型故事的主人公,是不会引起异议的。下面,我们进入文本,解读这一类型故事中女性成长的象征历程。 (一)奇异出生:子孙繁育的期待与姻亲关系的两难 故事的开头,大多讲述孟姜女神奇地出生在一只葫芦或瓜(14则为葫芦,4则为瓜)里,而这葫芦(或瓜)的特异之处是生于孟、姜两家田界之间。 没有子女的两家人便争夺这个小姑娘,于是经过官府判定或两家私下协商后,两家共同抚养,孟姜女也由此得名。 葫芦或瓜生人,体现了历史悠久的民间传统趣味,但附和在孟姜女的故事之中当是晚近的事。今天我们所看到的现代口头故事文本异文大多有此情节,可能与广泛流传于民间的宝卷关系密切。如在清末江苏通行的《孟姜仙女宝卷》讲道,孟姜女是七姑仙下凡,不愿受到胎产的血污,就遁入孟家的冬瓜之中。 另,同时流行的孟姜女宝卷中的《南瓜宝卷》,根据江南流传的孟姜女传说改编而成,讲的是孟姜女生于南瓜中,死后化作江中的银鱼。 至于其间的意义,顾颉刚从古史角度来看待,认为孟姜女生于葫芦或者南瓜中,如同伊尹生于空桑,印证了古史常常借用这种思维来说明令人揣度并迷惑不解的真相。车锡伦认为,与人类始祖女神如出一辙的降生奇迹,使得孟姜女具有了神格,由此她的精灵也会在死后化为银鱼而长存不灭。 叙述古史的思维也好,为了显示主人公的神异也罢,但为什么是葫芦或瓜类呢?有研究表明,从葫芦、瓜中奇异生人的情节,是葫芦或瓜类培植区的民众(如中国、韩国、日本、印度等地)所共有的心理意识的产物,它酝酿形成于神话和原始思维中。傣、拉祜、楚雄彝族、傈僳、基诺等西南少数民族有不少葫芦生人的创世神话,说的是远古无人类的时代或是洪水造成人类灭亡后,从葫芦中生出两个人类始祖或一群人。王孝廉视这些神话“沿自于古代以天地浑浊有如葫芦,由此葫芦破裂而始生人类的原始信仰”。 宋兆麟更具体地将葫芦的原始信仰解释为女性生殖崇拜。 无论葫芦信仰如何产生,后世常将多籽的葫芦或瓜视为多子多孙、绵延不绝的象征,并常常与女性身份结合,暗示强大的生育繁衍的能力。由此葫芦或瓜类的象征形态在我国文化中源远流长。 《诗经•大雅•绵》的“绵绵瓜瓞,民之初生”, 以大瓜小瓜绵延滋生赞颂周代子孙延续兴旺的美景。在至今常见的民间吉祥图案中,葫芦、瓜类的题材即取此义。如两幅“瓜瓞绵绵”中都绘有瓜类果实硕大、藤蔓遍地,寓意子孙昌盛,世代不绝;另幅“万代长春”图案上部为枝蔓延绵交错、葫芦低垂,下部为长春花枝繁花茂,并巧妙地将枝蔓在整图边缘互相连接,也构成一个大葫芦形状,喻为万代青春永驻。 葫芦或瓜生人也是民间叙事中常见的母题。除了上述的神话之外,还有“葫芦娃”的故事,说老两口没儿,老婆天天盼,一只喜鹊听见了她的期望,叼来一个葫芦籽种上,长成的葫芦里出来个葫芦娃,他们就有儿了。 所有这类叙事,都存在相似的叙事结构,即从缺欠子女到满足缺欠的过程,这正体现了葫芦生人的意义。笔者认为,从能够广布人烟的象征特征来看,葫芦或瓜是从无到有的繁衍工具,而且生殖力强大,属于人类文化心理中大母神原型的植物象征系统 ,它本身枝繁叶茂、开花结果,还是变形并滋养人类的生育之所,由此不仅在创世神话中让人类生生不息,而且在晚近的传说和故事中继续发挥协助人种繁育的功能。孟姜女从葫芦或瓜里出世,不仅给孟姜两家人带来人丁延续的希望,还具有子孙众多特征的植物母本,其藤蔓绵延、子孙兴旺的愿景不言而喻。 此外,这颗葫芦(或瓜)正好长在孟、姜两家的地界之间,生下的女孩也最终归于两家共同养育,取名孟姜女。从表面上看,故事是在解释孟姜女名字的来历,与顾颉刚对“孟姜女”名字的史学考证迥然异趣,或如施爱东把故事中孟姜女姓名的多种解说总结为:“一种口头传统在它的传播过程中,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偶然因素,每一种偶然因素都可能演化出一种新的异文。这就是口头传统的多样性。” 尽管曾有过孟姜女名字的多种猜测,不过,一颗葫芦、横跨两院、葫芦生女、两家共养,这是孟姜女故事群中比较强势的一种讲法,显然其中包含着听讲人对它的喜爱。一户栽一户养,生下女孩两家抢,这个热热闹闹、生机盎然的情节恰好与女性身份特点暗合。因为女性外嫁,将通过姻亲关系成为联合两姓家族的纽带。一如《红楼梦》中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通过互结秦晋而形成荣辱与共的亲族体系,女子起到了不容忽视的关节作用。孟姜两家经过官府断定或直接由两家商定,在利益分割或争夺之后都为了女孩而和平共处,共同承担了抚育责任。当然,长大后必须嫁入婆家的女孩,也像生长在两家田界间的葫芦一样成为两姓人,葫芦遭遇一切两半的危险,女孩也将由此带来需要应对的心理张力:婚后从夫而居,被婆家视为外姓人;与娘家人虽有血缘亲情,却也被娘家人说成“女生外向”。女子离开娘家、安居夫家的种种困境在某些故事类型中被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出来。如AT313A型“女孩助英雄脱险”,男主人公和反对女儿婚姻的岳父为了争夺女孩而斗法 ;AT911型“父亲临终时的忠告”中,父亲告诉儿子的第一条遗嘱就是“千万不要对妻子说真话”,不久就应验了 ,这如同大力神参孙不该告诉妻子自己力大无比的秘密所在,否则不会被她出卖。女性的这种两难境地和心理矛盾的克服在故事里戏剧性地表现为两家的争夺与和解。 于是,孟姜女的奇异出生寄寓着这个非凡的女子将要开始精彩人生的积极期望。故事一开篇,就像一艘满载希望的船,牵引着听众的期盼扬帆起航。相对于高擎着瑰丽憧憬的故事开头,情节的发展却一步步地让这一憧憬化为泡影,随着丈夫的死而埋葬在长城之下,牺牲在苛政之下。孟姜女本来可以过上相夫教子、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谁曾想被繁重的徭役害得无夫无子,孤苦伶仃。这种先扬后抑的叙事格调,使后面的叙事越来越弥漫着悲凉的气氛。 (二)后园邂逅:自我探索与逆向投射 长大后的孟姜女与范喜良的婚姻,在30则文本中有12则只简略地说明两人新婚(或嫁女或招赘),另18则都交待了婚姻的经过:其中15则描述了范喜良逃避劳役,躲到孟姜女家某处并阴错阳差地与她邂逅,或路过她的家门,在对联选婿中胜出;余下3则属其它情况 。 值得注意的是,有13则之多的文本述及范喜良避役时与孟姜女邂逅婚配,两人相遇之地一般为后花园、后园、花园、菜园,还有池边、井台等。年轻主人公私定终身后花园,原本是中国才子佳人文学题材中常见的叙事母题。孟姜女故事仿佛也落入了这一俗套。但是,这些空间却对于表现女性有着特殊的价值。莱斯利•菲德勒等在讨论书写女性的文学时,认为“只要小说内容从室外转向室内,从野外转向深闺,从逃婚转向相爱,从行动转向思量,从理智转向情感,女性‘第一人称’都成为不可或缺的代言人,甚至在男性作家的小说里也是如此。” 尽管民间故事中不会出现第一人称的叙事,可是叙事内容一旦面向室内、深闺和情感,也将毫无疑问地透露出讲述女性和述说女性意识的潜在可能性。回到故事中来看,后园、花园、菜园、井台等空间,几乎都是孟姜女家的阃内之地,是足不出户的女孩们自由活动、展现性情魅力的地方。孟姜女偶遇范喜良的那一刻的活动,多是女孩休闲之事:后花园水塘边洗手;清早开门到菜园浇水;带着丫环在花园赏花散心;和邻居的女伴在井台上玩耍;正在后花园与丫环捉蝶;在月下的后花园洗浴等等。如果说年轻的孟姜女所做的这些日常琐事仍然矜守着“女德”所要求的闺中少女的优雅举止,那么随后小小的意外则让她剥落了这层伪装,尽显女孩的纯真无邪。水塘边洗手时,手巾滑落,她伸手去捡,就连宝贝手镯都露了出来;一不小心,扇子、手绢掉到井里或水里,她脱掉衣服去打捞;甚或捉蝶时不小心落水……这些意外引得善良的范喜良顾不上个人安危及时出来帮忙。可见,两人的邂逅充满了至情至性。 进一步讲,故事里的空间不仅仅是讲述的习惯,也是具有一定意味的象征。精神分析学家们把花园视为一种象征。如俄狄浦斯故事类型的大量异文中讲道,儿子被要求保护他母亲(妻子)或父亲的果园或花园,当一个夜盗闯入花园时,儿子杀了他,后来发现这个夜盗竟是儿子本人的父亲。花园在此处代表了父母的财产,也代表了女性生殖区域,儿子的杀人行为则表现出恋母情结。 这种象征在我国的故事类型中常常呈现为后花园与女孩私情之间的关联。孟姜女家的花园被闯之后闺中待嫁的女孩便以身许给闯入者,成为妇人,可见,闯入花园与占有女孩之间构成一种象征对等关系。另外,水、池水也是两人相遇的时空里常见的阴性物象。在文化象征系统中,水的意义具有二元矛盾性,因为它既孕育生命,又淹没万物,繁殖和毁灭集于一身,而分析心理学家认为“水象征由神秘生物占据的较深层次的自我”。 靠近水,或接触水(如捕捞),是从意识进入无意识的过程,并开始 “面对隐藏在无意识中的被忽视了的自性的各个方面”,面对内在的自我。 孟姜女总是在水边滑落了东西,并试图捞起,而落水的总是她的贴身物品,如心爱的扇子、手帕等,这并非偶然。“任何由女性所从出、或与女性相关联的事物,其实都被等同于她的身体”,是男女之防中的传统思维。 也就是说,代表女性自身的对象落入水中,她本人即进入无意识深处。 那么,从水中捞出滑落的什物,象征着她从无意识返回世俗中。而恰逢此时,她和喜良偶遇,这便不是简单的外在吸引,而是对自我探索后的选择。 在16则拥有邂逅经过的异文中,9则表现为父母做主,但大多对孟姜女中意的态度做了种种说明;7则的孟姜女都以不同的方式主动求嫁或选婿,父母拗不过女儿或者也看好喜良的人品,婚姻遂成。依照父母之命,这符合传统社会中女孩的婚姻情况,不必赘述。然而在主动求嫁的文本中,有的涉及到誓约,即长大成人的孟姜女发誓要嫁给被她看到裸体的男人或让他看到贴身饰物的男人,之后,她与喜良在花园如期邂逅,便以身相许;有的以对联招夫婿,无论贫贱,凡能对上的人便做丈夫,只有喜良对得上;有的在捞扇子、手绢或洗澡的时候,肌肤被他看见,她决意非他不嫁,于是成亲。能够看出,无论孟姜女个人设定的姻缘誓约,还是出题选婿,都和多数文本中遵从的“女不露肤”的社会约定具有一致性,它们既依从于伦理或宿命的外部约束,却也含藏着女性自我意识的一种曲折的表达。相对于通过媒妁之言而成亲者,孟姜女与未来丈夫这样的邂逅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展现了女孩情感生活中被动与主动交错的瞬间。主动因素多者,以葛朝宝的讲述为例。两人的婚配,虽有囿于男女之防的因素,但亦有性格泼辣的孟姜女对自己婚姻的直率、大胆、主动的争取。当范杞良说:“朝廷正派人抓我去修边墙,我不能害你守活寡!”这更把孟姜女的心打动了: 孟姜女还没见过这样好心的人,定要赖住跟他。她指头捣在范杞良的眼窝里,说:“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知道吗?一个女子生下地,只有爹妈和丈夫才能看见她的皮肉。你今天看我脱了衣裳,我在你面前已经丢丑了。你不和我成亲行吗?你自己想想,你有没有良心!” 孟姜女说得范杞良没法答话,就这样,只好勉勉强强和她拜了天地。 被动因素多者,以吕杏珍讲述的为例: (团扇落水,丫环梅香取竹竿没回来)孟姜女等急啦,就自己撩起罗裙,露出两只白嫩的腿,跨进了池里……“窸窣”,从对面的假山里闪出一个人来,孟姜女从池水倒影中看到假山里有个陌生小伙子,伊吓得想喊:“捉贼……”,格辰光小梅香正好拿根竹竿来,一把将万喜良捉牢! 孟员外问清爽万喜良的身世和遭遇后,交关同情,就决定把孟姜女许配给万喜良,招为入舍女婿。 此外,各异文中孟姜女的活动无意中指向同一目的:被未来的丈夫发现,看到其裸体(或部分)或与婚嫁誓约有关的饰物,而且不追究他的冒昧、鲁莽,却自愿或经由父母的同意托付终身,这透露出女孩对自己心仪的人的钟情、对自己所面临的生活的主动选择。在我国的文化传统里,待字闺中的女孩不能轻佻地主动去显露自己的一切,而是要含蓄而内敛、自尊而被动地在无意中被心爱的人看到,这才使得女孩的言行显得分外地无辜,或者说是缘分、是天意。从精神分析学上讲,这些完全符合春心荡漾的少女逆向投射的心理特点。这种逆向投射表现为隐藏潜意识中的真实意愿而给自己内心的罪过和歉疚寻找一个借口。 简单地说,心里想的明明是“我看上了你”,却偏偏说成“你看上了我”。因此,在逆向投射心理的作用下,孟姜女的女性之美的主动展露被说成范喜良的偷看。换句话说,她借此有选择地关注追求自己的人,并把内部的魅力展现给他。这是在社会道德的约束下女性选婿时有限地自我呈现,它进而表现为与丈夫相乐相知、彼此忠诚、白头偕老。不幸的是,孟姜女的幸福生活很快就遭到了无情的破坏。 (三)寻夫哭城:被遗留的空虚与象征性的回归 新婚之夜或新婚不久,由于厌胜需要或有人告密,范喜良被抓去筑长城。从此,孟姜女独守空房,思念征夫,夏去秋来,缝制寒衣寄托情怀。做寒衣,是女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尽妻子的责任,自然包含着对丈夫的疼爱以及期盼他平安的心理。在神话故事的象征体系中,女红的象征意义与女性有关。首先,女红是女性命定的活动,而穿针引线又是性结合的象征,那么从事这一活动的女性在本质上就是生命的纺织者和编织者。 孟姜女在思念中穿针引线缝制为丈夫蔽体御寒的衣物,应暗示着对男女和合、延续生命的期待,同样意味深长。河南省故事家曹衍玉讲述的这一情节朴实而深情: 结婚三天,范喜良被抓去修长城了。孟姜女搁屋里做衣裳,做做她个人的衣裳,给范喜良做做。做着些,哭着些,他俩好哩很哩! 衣裳、鞋袜做好了,她背着包袱去找范喜良。走一路,哭一路。哭一路,唱一路:“我的大丈夫,我不心疼谁心疼……” 寒衣一节包含了对丈夫的牵念和寻夫的哀伤,这是婚恋后孟姜女的人生危机,面临与丈夫的离别所带来的失落、孤独与绝望。我们可以从心理学那里得到深入的解释。心理学家发现,女孩强调宁静和平的内部空间,男孩强调强烈运动的外部空间,这种性别的空间原则贯穿于一个人的整个生命周期。对于女性而言,内部空间是实现潜能的中心,但是当被遗留的时候则是绝望的中心:“在女性体验中,‘内部空间’处于绝望的中心,正如它是实现潜能的中心一样。空虚是女性沉沦的形式——有时内倾的男人也是如此,但却是一切妇女的标准体验。对她说来,被遗留就意味着被空虚地留下来,被吸干了体内的血、心中的温暖和生命的元气。” 尽管埃里克森把“空虚”看成女性沉沦形式的论述还有待商榷,可是他敏锐地观察到内部空间对于女性的独特意义,这并非虚妄。故事中,孤身一人守候着日日夜夜,冷冷清清的庭院,空空荡荡的枕席,无人穿试的衣裳……所有的空落都一次次地刺激孟姜女的感伤。从而,我们能理解一个女子哀哭死去的丈夫为什么会有崩塌长城的力量,那是积蓄已久的幻梦轰然破灭的时刻。孟姜女“被遗留”而面对的空虚有两个层次:丈夫被征做徭役离家,是一种遗留形式;丈夫之死,是另一种遗留形式。第一种遗留在思念中、在想象相聚的日子、在准备寒衣的时候犹能排解,而第二种遗留则是生离死别,它带来的真正的空虚和绝望,在戏弄秦始皇后断然求死时表现得最为明显。 关于寒衣的叙事,与孟姜女的出生一样,是先扬后抑的手法。在文本中,讲到送寒衣的计11则,是较为稳定的情节。做寒衣的心思悱恻,送寒衣的不辞劳苦,她对丈夫的想念无不用寒衣作为恰当的表达和托词,表现得婉转而悠长。始终揣着丈夫依旧活在世上的念头成了支撑她不远千里、万里来寻他的精神动力。不曾想斯人已殁,寒衣空在无人着!一切希望成空,更反衬出孟姜女在残酷的守候中的“空虚”。至此,故事结构中形成了三个空缺,一是孟姜女做寒衣、送寒衣,但丈夫已死,寒衣何用?二是孟姜女与丈夫的幸福婚姻,结局是夫妻离别,阴阳相隔;三是孟姜女出生时子孙万代的期望,也随着丈夫的死而消失。这三个空缺展示着孟姜女的世界里那一方被撕裂的天空。 哭倒长城是故事的标志性情节。在涉及到长城倒塌的23则中,被哭倒的就有20则,足见人们所认同的孟姜女哭夫的力量,亦与祝英台祭拜梁山伯时坟头开裂、窦娥冤死后六月飞雪的浪漫主义叙事方式完全相同。此处长城的文化涵义,学者大多认为,是秦始皇和历代统治者残酷政治统治的象征,是劳动人民苦难的象征。我觉得,这还只是表层的、泛泛的含义。在故事里,孟姜女要哭,因为长城是丈夫的血肉筑成的,给统治者功劳簿上贴金却让丈夫变成一堆白骨;故事之外,世世代代的孟姜女都要哭,所哭的长城就不仅仅是长城了。活着的男人是女人生活和感情的依靠,但死了的丈夫,则会变成一块墓碑、一座孤冢。有民歌唱道:“寡妇哭城颓,此情非虚假。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 寡妇的悲情苦楚可想而知。从心理学的象征来看,所有孟姜女一样的女子们所哭的长城背负着所有征夫的死亡、征夫妻子的孤苦,它的矗立具有“阳刚气投射的性质” ,也是一个暴君不断扩张的男性雄心的一种投射。甚至在福建地区流传的异文中,过分膨胀而令生灵涂炭的男性精神投射表现为秦始皇要达到娶母乱伦的目的而修筑长城。福建畲族人流传的孟姜女故事,把对秦始皇的讽刺放在故事核心的位置上,在篇幅上超过对孟姜女的叙述。例如《秦始皇的传说》、《秦始皇遮日》等都讲的是秦始皇荒淫无度,吕洞宾或癞头和尚便送来两朵花,艳丽盛开的那朵插在皇后头上,朴素含苞的插在太后头上,结果皇后随着花朵凋谢而变丑、变老,太后随着花朵绽放而变美、变年轻。秦始皇则要娶太后做娘娘,太后大骂:“你这不孝的昏君,要你生母做娘娘,除非遮住天日!”秦始皇就开始修长城,之后才引出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或者太后看天日被遮住大半,也号啕大哭起来,和长城脚下的孟姜女一起使万里长城崩塌了。 这两则异文中,秦始皇的恋母情结成了他修筑长城的动因,长城一天天的高筑,等同于这个暴君男性欲望的不断高涨。 长城的倒塌,也与男性心理结构中的意象有关。男性及其创造的高建筑都具有竞争的本质与倒塌的特征。 在喜良被迫筑长城时,男性旺盛的精力一点点丧失殆尽,一如张籍的《筑城曲》所述:“筑城去,千人万人齐抱杵。重重土坚试行锥,军吏执鞭催作迟。来时一年深碛里,着尽短衣渴无水。力尽不得休杵声,杵声未定人皆死。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 于是,经过如此过程兴建的长城,成为男性精力的凝聚和象征。因为长城造成了孟姜女生活里男人世界的缺失,让她体验到真正的倾颓与悲怆,所以,只有在她的悲哀面前塌落才有意义。长城的崩倒,一方面暗示了女人现实里和心目中的男性精神支持的坍塌与失落,另一方面折射了男性自我扩张的政治特权的颠覆。当一个君王使用特权倾全国男性之力铸造城池时,个人的野心却让每个家庭承担丧子、丧父、丧夫之痛。在暴君的野心与举国的丧亲的非对称性中,许多女子的家庭理想被彻底摧毁。从这个意义上讲,长城的耸立,是孟姜女世界的残缺;长城的坍塌,则可归还孟姜女的世界。由此,在城倒之后,孟姜女滴血认骨找到丈夫的骸骨,在一定程度上象征性地重获生命的完整,进而也使得最后“祭夫抗秦”的情节更为坚决而悲壮。 另外,有滴血认骨情节者虽计10则,意义仍不可无视。古代父子、兄弟用此法确认骸骨,只限于血亲方面,并未谈及夫妻婚姻关系 ,孟姜女的滴血认亲把夫妻结合提升到血亲关系的高度,似乎表达了女性与丈夫亲密联系的理想。这种血肉关联在故事里还有类似的处理,如神仙婆婆让孟姜女割下肋下的肉来贴白骨,能贴住的,就是丈夫的遗骨。 不仅她的血与肉有认亲的作用,她的眼泪也有复活的功能。如浙江卷异文中,孟姜女抱着尸骨回家,越走越重,因为她的眼泪可以使丈夫的尸体复活,但她并不知道。当打算拆散他们夫妻的土地婆让她背着尸骨以便减轻负担之后,她的丈夫便不能复活了。 借用血亲认定、割肉认骨和滴泪复生等方式来表现丈夫和妻子血乳交融的关系,恐怕是来自女性的愿望,虽与我国传统社会中忽略两性温情的伦理有悖,但也容易被男性群体接受,因为其收回丈夫遗骨的忠诚,足以掩盖不经意间的对男性血亲群体特权的挑战。 [分页] (四)抗秦投水:双重抗争与自我超越 故事继续发展,秦始皇正式登场。在30则文本中,有秦始皇者28则,其中除了9则未有秦始皇逼娶之外,与孟姜女有正面冲突者19则。秦始皇几乎成为两个主人公之外不可或缺的角色,甚至在有些文本中,其重要性超过了范喜良。一般在哭倒长城之前,秦始皇只作为下令修筑长城的高居庙堂的君主,只作为造成夫妻分离的一个背景因素,而此处,成为孟姜女最直接的对手。 秦始皇代表世俗社会的秩序,作为皇帝,讲求的是应该按照国家的律法行动,违反者则必然受到惩罚,范喜良就死于这种律法的惩罚之下;他还强调君父的等级、专制、排他,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权威和法则。他顷刻间看中孟姜女的美貌,见色而迫娶,也印证了这一点,并与前面孟、范浪漫地邂逅后园,形成一种对比。秦始皇为个人私欲,打破人们夫妻团聚的梦想,又要强占民妻,借着君权的至高无上把专制、张狂表露尽致。父权体系忽视或压抑了女性所依赖的夫妻之爱,特别是践踏了母性的利益,会导致从无意识中生发的复仇女神的攻击。母性之爱是超越父子纵向轴线而扩展的横向关联,表现为包容他人的、允许多元存在的伦理原则,同时也增加了母权特征。 婚嫁后的孟姜女代表了维护或者说依赖于横向轴线的女性群体。在长城脚下,肆虐的君父权力使她成为新寡,历经风霜,血泪交流。面对亲手毁掉自己一切生活想往的君主,她提出的条件吊足了他的胃口后以自我的毁灭也让他尝到了缺失的滋味。她此时与后花园中风华正茂、少女情怀性格殊异,具有性的诱惑力,并善用谎言,这些无不显示出海妖塞壬那诱陷、吞噬的特点。由此,孟姜女表现为大母神原型中正负两面的矛盾集合体。 从意识形态和女性主义的角度看,令秦始皇满足她苛刻的条件,是最为戏谑的一幕,也是最具政治意义的一幕。秦始皇是汉代以后所有仁君、仁政之对立面,是警惕政治暴虐的公共符号。在明清以来吸纳了这个符号之后,孟姜女的反抗行为得到了戏剧化的张伸。张紫晨充分地讨论了秦始皇进入孟姜女故事中的意义,认为它“使故事的意义发生了很大的不同。孟姜女的形象,由知礼到抗礼,由迎齐侯到抗始皇,几乎判若两人。她跨出了宥于礼法和哀哭感天的境界,成为一个富有反抗性的妇女形象。从故事情节来说,在情节的发展与变换中,继壮烈的哭城高潮之后,又出现一个对付和嘲弄统治者的高潮。极大地满足了人民积蓄已久的反抗要求。” 亦如张先生所说,由于突出了平民反抗意志,孟姜女拒娶抗辱而死大异于早期文本里哀伤疲惫或者拘于三从而死。若无抗秦的情节,孟姜女只是一名跨出家门、寻找丈夫而后负骨归葬的好妻子,而与秦始皇面对面之后,她则是一位代表被压迫者而登上政治舞台的女性。在这个平台上,孟姜女的崭新身份拓展了故事意义的丰富性。 值得一提的是,故事是借助了夫亡的事实,才把孟姜女推到与秦始皇对峙的前台,形成女性与压迫女性的权力之间一场别开生面的对垒。丈夫的死,意味着夫权的缺席;秦始皇的出现,表示男权最高象征——君权的在场。在秦始皇的迫娶中,君权将要占领夫权的空缺,以继续行使男性权力。可见,孟姜女被视为男权争夺的客体,而非独立自主的主体。她对丈夫的忠诚,也许多少隐含了对夫权妥协的一面,但毋庸置疑,与丈夫相敬如宾、百年偕老,也是大多数女性追求的理想生活,尽管婚姻将使她们陷入权力压迫和自我丧失的危机中。 不过,在故事里,恰恰是丈夫的缺席和死亡为叙述女性群体的生命情境和主体权利提供了必要的空间。不能否认,走出家门而又丧失丈夫的孟姜女,才有了挺身而出、独立言说的可能。由于孟姜女既是女性,又与丈夫同为受压迫阶级的成员,她的话语就具有了双重声音:为自己的丈夫伸冤,是对所有被压迫者的支持;维护自己的尊严,是代表位于以君权为最高象征的男权之下的女性。而秦始皇既是男权的最高代表,也是统治阶级的最高代表,那么,对于被统治阶层的女性而言,他的君权也拥有了双重压迫的意义。郭夏娟曾指出,女性群体“既与被统治的男性群体一起接受文化霸权的统治,又由于控制文化霸权的通常是男性群体,不得不在性别层面上受男性价值的支配。与男性群体相比,女性的压迫和统治是双重的。” 既然君权是一种施之于女性的男权形式,也是一种阶级压迫的统治形式,那么,孟姜女祭夫抗秦的节烈便成为女性进行双重抗争的符号:一方面,她哭倒了民众积怨的长城,让秦始皇为死难者招魂,与被压迫的男性群体一起反击君主所代表的文化霸权;另一方面,秦始皇看中了她的容貌身体,她让他满足种种条件后投水毁掉自己的一切,以此回敬了主流地位的男性价值。 那么,以投水而死作为故事的结尾,依然充满了寓意。出现投海或江情节的共19则(14则为海,5则为江及其它)。其中有12则之所以提及海或江,都是作为允嫁的条件,由孟姜女亲口提出,如厚葬亡夫后游海三天,或东海放龙舟,或葬夫于海或江边、祭夫于海或江边等。从心理学意义上讲,此处各种形态的水的出现,与大母神原型的象征相关。诺伊曼指出,“大母神是天上和地下的原始海洋的流动统一体……所有的江河湖海、泉水溪流、池塘、矿泉和雨水,都属于她。她是生命的海洋,有其生生灭灭的节律,而生命就是她的孩子,是永远游弋在她的怀抱中的鱼”。 孟姜女投水而死或化生为鱼,与前面后花园池水边不同,虽然也包含从陆地到水中、从物质和世俗世界回归到无意识深层的精神世界的过程,但是她的死意味着返回到孕育生命的女性原型形式中去,并在这意义上重新拥有自我新生的特征。 在此,欣然赴死的孟姜女与以寻求长生不老著称的秦始皇相比,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自我发展状态。对死亡的畏惧,是心理上并未真正成熟发展的外在表现。 秦始皇不仅怕死,还充满种种物质欲望,如对女人的占有,对民众的占有,对疆土的占有,甚至在“始皇帝”的称号上也包含对世代皇权的占有,都暴露出自我超越的精神价值在穷奢极欲的帝王生涯里的萎缩与无视,转而只停留在对物质追求和自我满足的层面。相比之下,孟姜女对丈夫的情感,完全超越了自我的关注。故而她不失时机地向垂涎自己美貌的帝王提出招魂、祭夫、葬夫等条件,为丈夫以及所有死难的百姓伸张正义,还主动选择死亡。帝王的自我挫败反衬了孟姜女的自我超越。这种自我超越进而在许多的异文中表现为生命的延续或转化,如孟姜女在投海之后被观音救走,或者变成鱼类繁衍不息。 四、孟姜女被讲述时的主体色彩与性别取向 孟姜女的世界,不是它自身的世界,而是纠结了故事本身、被讲述、被听讲或观看、被记录、被选择以及被研究的孟姜女。在这样的色彩斑斓的、目的多样的世界里,孟姜女被一次次提及,从民间戏台到学术殿堂乃至互联网,从乡村老奶奶到大学教授,从历史学家到文学家、民俗学家。那么,如何回归到民众心目中的孟姜女的世界?在考察了相对独立的孟姜女文本内容之后,需要关注的是孟姜女的讲述主体以及被讲述的孟姜女。 有趣的是,以女性为主角的孟姜女故事并不像其它女性主题故事那样主要吸引女性讲述人和听众,而是男性、女性都乐于传承。谷凤田曾回忆说: 这故事是我幼年时在母亲怀里听的。我的母亲爱好故事,幼年也是终日价请求外祖母讲故事给她听。这段故事,就是我的外祖母讲给我母亲,而我母亲又讲给我听的。我的外祖父在壮年时曾以私事到过长城,在那里他也听说有人传说孟姜女的故事,因此我的母亲对我讲着更觉有趣。 这段回忆道出两性传承孟姜女的不同路线:从外祖母到母亲再到子女,这是女性家庭传承境况;外祖父外出到长城脚下听来,再讲给家人,这是男性社会传承的情形。据我搜集的30则孟姜女异文来看,讲述者男性15人,女性8人,不详者7人。这样的性别比例,并不能说明男性是它的主要传承群体,可能有诸多原因影响到这一调查结果。 就文本内容而言,女性讲述人喜欢从孟姜女的奇异出生开始讲起,情节比较完整,如河南的曹衍玉、辽宁的金荣、浙江的吕杏珍等几位婆婆;男性讲述人有记忆完整者,更多的不拘泥于叙事的细致、完全,而是对那些与孟姜女相关的历史地理因素表现出浓厚的趣味,诸如女回山和哭泉的来历、赵高劝诱秦始皇吊孝等片断 。这同江帆所分析的讲述内容的性别差异相一致,其原因在于两性角色分工导致男性故事家的社会性倾向较强,常常以社会的角度把握事物,女性故事家的家庭观念较强,更多地从家庭的视角构筑故事。 然而,孟姜女故事不仅仅停留在家庭生活的范围,还把女性的生命视野延伸到役夫劳作的长城、君主高居的庙堂。在这样一个广阔的时空里,讲述人如何赋予故事以主体的魅力呢?此处,笔者将从30则文本中选择12位讲述人(女性6位;男性6位)讲述的文本来做简要的讨论。 结构主义叙事学家托多罗夫认为,叙事的时间是线性的,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在故事中同时发生的几个事件,话语只能一件一件地叙述它们,这样,一个复杂交叠的时空影像就被投射到一条直线上。论及叙事话语组合的关系,他说,两个事件或动作组合,产生了一个力度相关,若重新排列事件顺序和布局,其含义也会跟着改变。而这些服从于美学结构规律的组合包括“叙述中事件的布局本身,句子、描述、形象、情节、行动和对白的组合本身”。 由此,我们来观察一下女性讲述人和男性讲述人所讲述的孟姜女故事在叙事事件的组合和描述、形象、情节、行动以及对白的组合上有哪些差异,进而讨论两性传承的特征问题。 先以河南曹衍玉讲述的故事为例寻找理论假设。在她的故事里,孟姜女的叙事远远大于范喜良。除了范喜良逃避筑城徭役、邂逅孟姜女的情节中,以范喜良的角度叙述了几句之外,几乎都是以孟姜女为主角叙事的情节。再看看范喜良出现的情节里,是围绕孟姜女而行动的。 那时候,修长城嘞,都要识字人去,到处抓识字哩人。范喜良也遭难了。他到处跑哇,后来躲到了孟姜女的后花园里。后花园里有一个水塘,范喜良藏到了水塘边上的石头板底下。孟姜女去洗手嘞,手巾掉到了水塘里头了。喜良不是搁里头躲着么?她伸手去捞嘞,手镯露出来了。喜良怕她掉手里头了,说:“哎,照护着别掉里头了!”她想喜良看见她了,她说过这号的话,她就叫范喜良出来了,叫到屋里。爹妈看哩稀罕。她娘听她哩话。三家一个妮,都怪娇哩么。一说,都叫范喜良搁那儿,让他们结婚了。 结婚嘞,人们送这送那哩,扎彩门什么哩,一下子传出去了。结婚三天,就来人又绳捆索绑叫喜良捆走了。 结婚三天,范喜良被抓去修长城了。孟姜女搁屋里做衣裳…… 在这个唯一有范喜良出场的情节里,范喜良除了主动说了一句话外,几乎始终是被动的:为了躲避劳役而被迫逃难,东躲西藏;被孟姜女的婚嫁誓约命中,被孟家招为女婿;而后又被官府抓走去修筑长城。曹衍玉的讲述中使用了这样一些显示他的被动身份的词语: 范喜良为主语的句子中:遭难、跑、躲、藏 范喜良为宾语的句子中:叫(4处)、让、被抓 除外,在抗秦的情节中,秦始皇作为暴君的主动性非常明显,但在孟姜女的抗争行动面前依旧逊色。秦始皇的主动行动为:看中孟姜女,要娶她;孟姜女不从便逼她;答应并满足条件后要孟姜女回宫。孟姜女的主动行动有:提出3个令秦始皇蒙羞、令丈夫安葬的条件;主动投江。在双方的对峙中,孟姜女的被动转化为了主动。在曹衍玉的讲述中,秦始皇从颐指气使到一派被戏谑的形象:根据条件,孟姜女在丈夫坟前哭,文武百官要哭,秦始皇也要哭。天黑了,孟姜女还在哭,秦始皇也得哭: 哭哩鼻涕搭拉到胸脯子上多长。天黑了,他叫孟姜女走,说:“走吧,天不早了!”她还是哭,哭哩给个啥样哩,秦始皇去捞她,孟姜女叫他撒手,给她挪个道让她走。她走嘞,在江边上,她“忽”声蹿到江里头去了,扑江了,死了。观音老母把她捧走了,救走了。剩下秦始皇一个,望着江水,伤心动肝地哭开了。 与范喜良由于社会原因导致的被动相比,不可一世的君主的被动是自食其果。用下图表示曹衍玉的文本叙事特点,横轴表示叙事时间轴,纵轴表示故事发生的时间轴,孟姜女、范喜良(或万喜良等其他异名)、秦始皇三个角色按照出场时间依次排列,每个角色为主角的叙事都从沿着叙事时间依次排列在这个角色之后;凡是讲述其他角色言行时,未被叙述的这个角色出现的相应的空缺处则用省略号表示;有时在一个角色采取的行动并未直接说明是这个角色所为,或通过其他角色发现,或作为大背景来陈述,这类情节则加括号表示;有下划线的部分,表示角色的被动特征。 女性文本1:河南曹衍玉讲述 在曹衍玉讲述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以女主人公为主要视角的行动过程,这是讲述人女性主体意识与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彼此映衬的一种呈现吧。假设这一呈现不仅仅发生在这一位故事家身上,而是发生在所有女性讲述人的故事中,同时,男性讲述的文本则表现出使故事人物中的男性增加表达机会的特点,那么,故事讲述人的主体色彩则为孟姜女这个讲述女性人生的故事又提供了表演者的性别意识特征。 从这一假设出发,笔者对其他的5位女性和6位男性讲述的文本做出如下的叙事解析图。 女性文本2:浙江吕杏珍讲述 万喜良逃避修城劳役、躲进孟家花园的过程,和曹衍玉讲的十分相似,用了“逃”、“溜”、“躲”等动词。邂逅之后,曹衍玉讲述的是孟姜女的主动、父母的赞同;吕杏珍讲述的则是概述孟姜女的父亲作出的主动选择:在问清万喜良的身世遭遇后,把孟姜女许给他。范喜良始终处于被动之势。秦始皇与孟姜女的对峙,也与父命婚配一样,概述而过。或许这是整理过程导致的概述,失去了口头语言的鲜活特征。 女性文本3:湖北孙家香讲述 孙家香婆婆讲述的文本很短,仅300多字,孟姜女的奇异出生占了一半篇幅,寻夫哭城到收骨复活占了另一半。述及万喜良的只有两句话:“姑娘大了,招了个女婿,叫万喜良。万喜良去修万人长城——要一万个人祭长城。孟姜女听说丈夫祭了城,就去寻……”此后所讲述的都与孟姜女有关了,既有她的话语,也有她的行动。而万喜良则被称为孟姜女的“丈夫”,显然是从孟姜女的视角谈及他的。至于秦始皇,没有被正式提及。 女性文本4:辽宁金德顺讲述(她的文本中,孟姜女叫葫芦姑娘,范喜良无名字) 故事中的角色,除了秦始皇还保持着名称,孟姜女成了“葫芦姑娘”,范喜良则变成“小伙子”这样的通称。另外,小伙子的经历隐含在葫芦姑娘的人生叙述中,既无直叙的言语,也无过多主动的行动。虽与曹衍玉讲述的顺叙不同,采用的是倒叙,但只有主动递给姑娘落下井的扇子以及躲避劳役的心理描述:“小伙子一寻思:我上有父母,下有弟妹,我一走,全家不就没指望了嘛。不如出外躲一躲。” 女性文本5:辽宁金荣讲述(范喜良无名字,是个秀才) 蒙古族的金荣婆婆,这个文本出现了情节变异至少有两处,一是常见的避役一节被讲述为:秀才赶考留宿而两人婚配,然后才因筑城而分离;二是孟姜女提出用檀木棺材安葬丈夫的条件后,粘连了“巧妇助夫”的一段情节:秦始皇把做檀木棺的难题推给了木匠,因为檀木易碎,许多木匠被杀,只有一个木匠在聪明的妻子的提示下,用水胶粘成了棺材而豁免一死。虽然这是明显的节外生枝,但和故事结合在一起而以同样巧妇的主题辉映了孟姜女的女性才智。 女性文本6:辽宁(河北移民)杨金英讲述 杨金英的故事提到范喜良时,给出了自己所听过的多种说法。这唯一一段范喜良出场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他个人任何积极、主动、独立的言行。评论性的话语中,都是讲述人在概略地陈述: 以后,大哩,就讲话咧,就说找的这范喜良呵。没说看着过,反是,人说是找的。就许给这范喜良了。许给他,说是他还没结婚,人是讲的,有的说结婚那天,把这范喜良就抓走啦,还没入洞房呢。结婚也是没入洞房,她男的就让人抓走了。 关于秦始皇,故事里有了两处的正式出场机会,一是在孟姜女哭倒长城后,插入了秦始皇为救助百姓于水灾而修建长城的原因和过程,这是我所搜集到的文本中仅见的独特说法。故事的结尾也并未止步于孟姜女投水,而是发展出秦始皇赶山填海、誓要找到美人,于是在海底的龙宫告急之下,龙女被迫化作孟姜女进宫为妃,最后盗走了宝鞭。秦始皇赶山填海还导致一个后果,使当地的风物留下了痕迹: 要不说,咱那儿说:“大山、小山”,就说是秦始皇赶山垫海赶的。一鞭子,讲话咧,赶出一个大山,抖落抖落鞭子,还有末末山。大山、小山么,恁么传说的。 如此看来,历史风物的趣味绝非男性讲述人的专利,对此感兴趣的女讲述人也会兴致不减地说给你听。 [分页] 男性文本1:河南孟广礼讲述 这则河南文本从孟、范新婚讲起,既没有奇异出生,也没有邂逅后园。故事中,女性的柔弱之处多有表现:一是孟姜女千里寻夫,艰难行程中举步维艰,急得哭起来,被神仙救上云彩才到了长城;二是在修长城的工地上,看见民工们死去被埋在城墙里,吓得脸白心跳,慌忙打听丈夫的消息;三是她听说丈夫被筑进长城,“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两腿一软,眼前一黑,‘扑通’一声瘫在地上,拉起围裙把脸一蒙,大哭起来。” 故事的讲述人和记录者都是男性,他们的文本与其他几位女性讲述的文本相比则过于渲染女性之弱势,显然带有男性的想象成分。再有,送寒衣的情节被合理化了:其他人家都是男人送寒衣,唯独范喜良家中独子,父母又年迈,于是孟姜女前往;秦始皇和孟姜女的对峙一段,两人直叙性的言辞对答之中,流露出戏曲台词的韵味。 男性文本2:浙江俞正财讲述 这是一则比较完整地叙述孟姜女一生的异文。孟姜女是仙女被罚下凡,藏入冬瓜中出生。长大的她发誓要嫁给被自己看见裸体的男人,父亲觉得女儿的誓言不可行,因为不是平民百姓随时可以看见男人在河里洗澡,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可能看见男人裸体呢?于是故事在此处暂停,插入秦始皇为了娶父亲的爱妃而修筑长城,并在玉皇大帝的神启下抓范喜良压胜,这才导致范喜良出逃躲到孟家花园,因为炎热难耐,跳进荷花池洗澡,恰好被孟姜女所见。这是30则中唯一一则讲到孟姜女要看见男人的身体才认他做丈夫,一般的异文总是说孟姜女发誓嫁给看见自己身体的男人。另外,父亲和女儿对话,秦始皇和父亲的爱妃对话,玉皇大帝给秦始皇托梦,加上范喜良和孟姜女的父亲对话,都使所涉及的男性角色的言行得到充分表达,字数愈千。但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则区区两句话,抗秦投海也不过300字。秦始皇出现的第一个场景中,孟姜女的叙事被较长的插入情节完全打断,这是女性讲述的文本所不常有的。 男性文本3:山西尹泽讲述 尹泽的故事一如孙家香的一般简短,约400字,开篇从孟、范洞房时喜良被抓去筑城讲起,接着喜良去筑城被描述成走马修边墙,马走多快,城修多快,范喜良便被筑进城墙里去了。讲述范喜良修城而亡之后,孟姜女为主角的故事才由秦始皇选妃选中孟姜女而她提出寻夫、祭夫的条件正式开始了。与其他通常的文本不同的是,寻夫一段并非在范喜良被抓后,而是放在了孟姜女被皇帝看中继而抗秦拒娶一段中展开。这样的叙事顺序,表现的不仅仅是孟姜女一人的视角,而是兼顾了范喜良修城,秦始皇选妃等男性关心的事件。 男性文本4:湖北葛朝宝讲述 故事从范杞良避役说起,之后是两人邂逅,言行之间,孟、范各有主见。接着杞良被抓,孟姜女送给他一根红头绳系在担子上,故事则转向修边墙的工地现场。尹泽老人的讲述中也在两人分离后述及修城情况,但言词简略,葛朝宝的文本则比较详细,讲到人人累得弯腰驼背,只有范杞良不知疲惫,当秦始皇得知后,发现了红头绳的神力,派工头解了下来,杞良才被累死了。值得注意的是,与男性文本2俞正财的讲述一样,杞良修筑长城的这一段叙事,也中断了孟姜女的叙事流程。 此外,哭倒长城、抗秦拒娶的情节包含了合理化解释的努力。长城倒塌,并非孟姜女所为,而是雷神在孟姜女哭城的时候被感动,击倒了城墙;孟姜女之所以在秦始皇面前大义凛然,绝非凡人小儿女般心惊胆战,是因为她是见过世面的龙女,故而不怕秦始皇的威胁而毅然投水,也会在秦始皇赶山填海寻找她的时候从海中复出,并在入宫后盗走了由那条红头绳做成的赶山鞭。 这则故事的独特处在于:其一,范杞良和秦始皇多了出场次数,更为主动,并从他们的视角进行叙事,这与女讲述有所不同;其二,增加了合理化解说的部分,这表明讲述人喜欢站在全知全能的叙事角度上来俯瞰全局。 男性文本5:北京张信讲述 故事从孟姜女奇异出生讲起,到范喜良出场的时候,除了描述他被迫出逃,还有心理展示: 他光杆一个人,没出过门,人地两生,跑到哪里去呢?他想了想,就往那没人的地方跑。跑了一阵,抬头一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犯了愁了。心想,这荒郊野地,不得饿死吗?正这时,远远看见有个村子,他就奔了去。进了村,看见一个后园子,他也不管谁家的,慌慌张张就躲进后园子里去了。 相比之下,接下来孟姜女的出场,就显得单薄:“这工夫,正赶上孟姜女在后园子呢。孟姜女一看,葡萄架底下藏着一个人,吓了一跳,她‘啊呀——’一声,急忙叫喊:‘不好了,有人,有人!’……”故事里也有孟姜女的父亲与范喜良的对话,收留他和女儿一起读书,后来与老伴商量招他为女婿。 之后大段地叙述了恶仆告密报官导致夫妻分离以及随行寻夫时调戏孟姜女,最后被骗坠入山崖。仆人的奸诈无耻、孟姜女的聪慧机敏形成鲜明的对比,为孟姜女寻夫这一历程增添了迂回的趣味。在结尾赶山填海时也插入了秦始皇通过石马得到赶山鞭的前因后果,也暂时中断了对孟姜女的叙事。 范喜良、父亲、恶仆和秦始皇先后出场时,心理活动、言行举止都有细致描述。可见,这则文本虽以孟姜女为主角,但是也给几个男性角色留出足够的表现空间。 男性文本6:河北靳正新讲述 讲述人的讲述有一个特点,即没有直接的对话。在这样的叙事风格之下,他主要对孟姜女奇异出生、秦始皇修万里长城需要抓万喜良压胜以及寻夫认骨归葬作了概括性的描述。秦始皇虽被提及,却仍是高高在上,他下达三次皇命(一是修筑长城,二是寻找万喜良;三是把筑城累死的人埋在城下),却始终没有与孟姜女正式交锋;万喜良在婚配和筑城的时候出场,被讲成一个不耐筑城劳役之苦的书生。秦始皇修筑长城抓万喜良压胜以及喜良被累死后埋在城下的情节,也使得孟姜女的叙事暂时停下来。 概括一下女性和男性讲述人所讲述的文本的差别: 1、奇异出生的情节:6则女性文本都有这个情节,表现出她们对与生育有关的母题特有的关注。而且,在描述出生的女孩时用语非常细腻自然,又具有各自地方语言的特色。有的说“水鼻子水眼哩,漂漂亮亮哩”;有的是“小姑娘手里捧着一朵莲花,一跳,从葫芦里出来了”;还有的说“是个小丫头儿,扎着俩抓髻”。男性文本2、5、6也有这一情节,但不如女性描述这样个性鲜明。另三则从两人婚配开始讲起, 2、孟姜女叙事的中断:出现在女性文本5、6,男性文本2、3、4、5、6。比较而言,男性叙事过程中常常采用扩大男性角色(特别是秦始皇)相关的事件的方式来暂时中断对孟姜女的叙述。这是由于男性对与自己性别群体相关的情节、历史人物以及地方风物(如压胜习俗、地理形貌成因、走马修城等)更具铺陈的趣味吧。 3、男性角色被展示的情况:男性文本2中3个男性角色、文本4中的3个男性角色、文本5中的4个男性角色,都有主动的言行展现。而在女性文本中,有的寥寥只言片语,有的是略述而过,始终离不开对孟姜女叙事主线的凸现。 4、役夫和他们劳作的空间:在男性的5则文本中都有描述,有的是由孟姜女亲眼所见,“修长城的工地上,人像蚂蚁搬家一般。民工们一个个破衣烂鞋,面黄肌瘦,长城上下,死的人成堆,秦兵正拉着往城墙里埋。孟姜女一见,吓得脸色煞白,不由得心惊肉跳。她赶紧向民工们打听丈夫的消息,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最后向一个抬石头的人打听……”(男性文本1)有的是透过讲述人的叙述:“范喜良和孟姜女,是三世假夫妻的数,他俩拜了花堂,入洞房时,把范喜良拔兵拔走了。拔走了,修边城哩。那会儿是走马修边墙,马子跑多快,修多快。修咧,把范喜良打在板墙里头了。”(男性文本3)女性文本几乎没有像这样关于修城的全景式描述。 由于所搜集到的资料有限,上面的概括只能部分地印证我们的假设,即女性讲述是以女主人公为主要视角的不间断地叙事过程,并且不时地体现出女性所熟悉或者关注的情景;男性讲述常常打断孟姜女的叙事流程,使故事中的男性角色增加表达的时机,借以扩展男性所熟悉或者关注的情节。 五、结论 千百年来,象征意义丰富的孟姜女故事,经久不衰。对于这个在封建社会中被追封上很多孝顺节烈封号的传奇女子,我们在古老的伦理对她的要求和制约之外,发现了女性一生心理发展的诸多因素:携带着子孙繁育的期待而降生,在两姓的姻亲关系中体验利益的联合与冲突,少女对无意识的自我探索和逆向投射,婚后被遗留时的空虚,哭倒长城后两性世界的完整回归,以及抗秦时复仇火焰中诱陷的特征,在投水赴死中获得自我超越和新生。不过,必须承认,孟姜女故事也一直传达着妻对夫忠贞不渝的主流价值期待,甚或历代男性世界对其反复歌功颂德,也为了弘扬这一价值期待。难能可贵的是,拂去历史的尘埃,它(特别是明清以来的文本)总能借助主流价值的认同,对处于边缘地位的女性的心理结构和人生境遇施以浓墨重彩。 当然,故事对女性生命的陈述并不仅仅依赖于文本本身,听讲群体的因素也同样重要。本文的讨论发现讲述人的性别差异带来的传承特点,为孟姜女故事增添了主体色彩与魅力,使得它既把地方性的风物与悠远的历史相勾连,满足了男性的心理期待,又把女性一生深邃的心理体验表达出来,赢得了女性的情感认同。此外,依仗对丈夫的情深意重,而公然反抗君权的压迫,使得男性满足于女性对丈夫的追思和忠诚,对统治阶层的蔑视;又让女性满足于对自我的探索以及对男权的微妙胜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