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家庭背景对余明海的影响,一方面是父亲时常会问他是否学释比,二是他经常接触、感受到释比文化有一定的优越感。“有些跟我们一般般的(同龄人),有些学的时候,我还是要学……”,从这里表现出了他的基本想法:家里不是释比的人都学了,我当然也要学了。此外,“家庭里有人晓得(释比)嘛,我咋个不学呢?”这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值得关注,这与释比的现实作用及可获得的实际利益有直接的关联。在羌族民众的日常生活中,祈福、祛灾、驱鬼、逐疫等都是依靠释比的法事活动得以实现的,释比通过与神、鬼的交涉,保护民众,使他们生活幸福,所以释比在民众中享有极高的地位,受到广泛的尊重。释比为民众做任何一种法事活动,都会获得相应的酬劳,酬劳的种类和数量是约定俗成的,这些酬劳除了传递一定的民族文化内涵外,更是让释比有了平常人无法得到的实际利益。不可否认的是,在社会生活中,地位、尊重和利益等都是无法回避的,趋利避害是每个人的自然选择,也无可厚非。当家庭有条件让余明海成为地位、尊重和利益的获得者时,他的选择毫无疑问就会是“咋个不学呢”了。 余明海所谈的自己的解卦过程,有传统教释比的特点和当时释比情况的特点,更极其明显地带有社会影响的痕迹和他对社会的理解。 问:您到解卦时,一共学了几年? 余明海: 5年!5年过后就学会了。原先我们老汉儿就会这块儿,就是他做手艺的时候,他做啥子,(我)心里就体会了一些,关键的地方他会给指破一下。 问:您学一个就给爸爸念一下,他说对了,然后学新的,这样学了5年,都学会了就可以解卦了。那您解卦的时候,没有仪式吗?请其他释比了吗? 余明海:没有仪式。那个时候不比现在,普遍都会。在我们阿尔大队,一二十块(个)都会,会的人多。阿尔大队4个寨子,一个寨子最简单,只有两三个会,多的十几二十几块(个)都会。 问:您学的时候,爸爸还有别的徒弟吗? 余明海:没得。我爸爸只教我一个人,为啥子?其他这些子不贪(不爱好)嘛,他就不学,其他那些说,学它做啥子。 问:您解卦时谢师吗? 余明海:没得哦。传统教,这个就是不谢师,家传不谢师。在家神面前磕个头,爸爸就说了,祖祖啊或是哪个,你嘛就保佑他,现在我们传统手艺(已教给他了),等于他要谢师了,走东走西,你就暗中保佑他,暗中扶持他。就是给它分成几句话,就说明他单独行事了。如果是拜其他师傅的,就要谢师了,要给他买衣衫、送衣帽、酒品、香、蜡。拜师的就要谢师。我就是在神位上磕个头,穿平常的衣服,早上,太阳出动了就可以,一般是辰时(早上9点),敬一炷香。 问:解卦的具体做法是怎样的呢? 余明海:神位上呢,先插蜡,一对红蜡,插在神位上,然后插香,3根。跪到神位前,爸爸说“你不要乱搞”,然后要我表几句态,向祖宗宣誓一样,意思是“我要崇拜祖先,我要献身,必须要敬重祖先,敬重神,我一个是要做好事不做坏事,不害人”。 问:您当时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余明海:我说的话是,“我也不害人,我尊重神,我也不剥削人家,轻易不剥削人家,那个要不得嘛。我要做好事,我不做坏事。”就这几句话就可以了。爸爸说“你照到这样执行”,然后我就起来了。 问:爸爸跟祖祖说什么吗? 余明海:爸爸不跟祖祖说什么,他跟我说“你不要剥削人,经济方面不许赖,不许贪污,要不得呀!”他就说这几句话。“有钱呢,你要去做;没的人(没钱的人家),也要去做。没的那个人,哪儿去赚钱呢?有的人,你不能去骗人。钱要分开,有的给的起,有的给不起。你呀,给得起给不起的时候呢,你不要乱搞。他有那个心意,请到我了,我就不能够向那个拿不出来的拿,你要它(钱)做啥子呢?拿得出来的呢,你到时候跟他说一下子呢,可以(要钱);拿不出来的那个呢,他哪里去找钱呢。” 问:拜完祖先,爸爸给你法器吗? 余明海:鼓啊这些原来我们自己家有,用的时候呢,到时候拿起就可以了。鼓鼓啊、帽子啊。帽子有两种,一个是盘盘帽子,一个是三岔岔帽子。见玉皇就是三岔岔帽子,下坛的时候就是盘盘帽子,不是乱戴的。还有鼓、带子,带子里头有个包包,还有刀子一把。 问:衣服有专门的吗? 余明海:衣服这些还是有。那个时候呢,我们的麻布衣服、皮袍,就是皮衫子,就这个样子,其他没得呦,其他没得啥子。准备啥子哦,衣服啊这些哪里有啊,没得、没得……。你要做手艺这些,没得单独一套衣服。平时劳动,随便哪里去嘛,你做啥子手艺还是那套衣服。羌历年上,就非得要穿麻布衣服、皮坎肩儿,衣服要洗干净。 祖辈家传的释比文化传承方式,师傅就是自己的父亲,不需要谢师了。解卦的仪式也没有,只有在祖师面前通明和表态,作为与神、祖师的沟通。余明海的爸爸通明时说的话、要传递的信息,首先是徒弟余明海已经学会了释比文化的内容,具备了当释比的资格,能够承担起释比的责任了;其次是请求祖师和神灵保护、支持这个新释比。关于自己的表态,余明海谈到了两个不尽相同的内容,可以看出,崇拜、尊重神和祖先是传统的通明内容,而“不害人”、“不剥削人家”却是打着深深时代烙印的内容,并不是余明海解卦时真正说过的话。从时间上推算,余明海是1902年生人,他25岁解卦时,应该是1927年前后,那么,以当时释比的地位、影响力和社会作用来讲,根本不存在“害人”的说法;而“剥削”这个词进入到普通民众,也应该是更晚一点的事,或者可以说是1950年以后的事。即使追溯到红军长征经过川西时对当地民众进行过一些宣传的话,也是1935年的事,“剥削”一词不可能在1927年就进入羌族民众的生活。因此,从历史背景和释比文化定位历史来看,释比“害人”、“剥削”的说法肯定是在1949年以后,即新中国成立后释比文化活动被当作封建迷信禁止了,释比也成了封建迷信职业者,才有了释比利用法术“害人”,用做法事“剥削人”的说法。余明海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就被看成“害人”、“剥削人”的释比之一,名誉、生活等都受到很大影响,导致他将这些印象深刻的内容有意无意地放在解卦时的表态中,来说明自己从事释比活动的原则。 余明海谈话中提到的“不害人”、“不剥削人”、“不许贪污”、“不要乱搞”等,是他在现实生活的磨砺后,给予释比文化的作用以新的阐释,是给释比的重新定位。从这也能看出,他对释比持有相当肯定的态度,认为释比文化有利于社会。 余明海正式收过一个徒弟,大概是在他40岁的时候,这个徒弟只学了一年半就不学了,劝他也不起作用。后来,余明海教过自己的二儿子余世荣,教了释比经典,他没有全部学完,也就不能解卦。上世纪80年代以后,他还教过朱金龙,2005年开始教自己的孙子余正国,只是他们都是断断续续地学,学得不系统、不完整。 调查结论: 根据田野调查资料,可以看出,羌族释比文化及释比文化传承的濒危状态正在逐年加剧,并面临消失的危险。目前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羌族聚居的汶川县、理县、茂县、黑水、赤不苏等地,共有49位释比。按照羌族释比文化传统来看,解卦以后才算是真正的释比,在汶川县、茂县调查过的释比中,解卦的释比有8人,掌握了释比文化的全部内容。 在掌握释比文化全部内容的8人中,已经有两位释比于去年底和今年初先后辞世。其中释比余明海于2006年11月去世,享年94岁。 另外,这8个释比中,有3人从未收过徒弟,也没有收徒弟的打算和计划;5人曾经或正在教徒弟,大约共有8名徒弟,但是至今没有一个徒弟出师。换句话说,目前仅有8人在跟随释比学习释比唱经、祭祀仪式、法事活动、咒语、法术等释比文化内容,但却没有一个完全学会并掌握,都没有解卦,不具备释比所应具备的知识。 在汶川县进行释比文化和释比口述历史的田野调查中,笔者发现,释比唱经传承的濒危状况更为严峻,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掌握释比唱经的上坛经典、中坛经典、下坛经典等全部内容的释比已经非常少了。第二,释比唱经失去了存在的依托,仅保留在释比们的头脑中。羌族释比唱经依托民间仪式和崇拜活动得以生存、传播,并因民间信仰仪式和崇拜活动的需要,获得传承的动力。释比唱经在羌族生产、生活中,已经失去了展示和传播的途径,传承动力不复存在了,并在很大程度上演变成为“死的文化”,仅仅保存在释比头脑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