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是有阅历富情感的作家。他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青年时代却到煤矿当了10年矿工。1977年,历史的转折又带来命运的转机,使他得以考取北京大学文学专业继续学业。其间他以中短篇小说创作赢得文坛瞩目,而后到北京文联从事专业写作,并开始对“平民北京”有深入的探访和表现。而后,正值中年,他又调到中国作协担任领导职务……人生的磨难浮沉、时代的风云际会、地域的文化涵养,无疑都是作家心路历程的雕刀。读了《默默且当歌》,不难感受到他于其中的升华、感悟和品味。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他的散文永远坚守真情的蕴藉。正如明末思想家李贽所说,为人为文之要义,是“童心”,“夫童心者,真心也”。没有这种“真心”,不管文字多么华丽雕琢,也只能是文字叠加的“假文”。同样,和李贽同时代的袁宏道也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默默且当歌》里的作品,时而令人忍俊不禁,时而使人热泪盈盈。掩卷之余不由得感慨,好的文学,最终还是要归结为一种真情怀的坚守。小说、诗歌、散文……文体各殊,但殊途同归之处,真性情真情怀也。 散文集《默默且当歌》为我们展开了一个有境界有活力有滋味儿的情感天地。 《妈妈在山岗上》,写的是母子之情。母爱是伟大而神圣的,但母爱的表现方式却各个不同。建功回忆,母亲并不希望自己“争光”、“争气”,只是希望他“自立自强,自爱自重,度过充实的一生”。正是这种平实的劝诫,蕴藏着一种宠辱不惊的人生信念和自我完善的人格追求,成为了建功获得的宝贵遗产。《妈妈在山岗上》写为了给妈妈买一个骨灰盒以及寻找一方墓地之艰难,最后他终于在工友们的帮助下,把妈妈安葬在自己挖煤那座矿山的山岗上,真是字字含泪,读之不能不为之动容。《默默且当歌》一书中还写了作者与文学界的一批师友之交,或叙往事,或记交游,或议人生,或言创作,字里行间,情意盈溢。如吴组缃、艾芜、严文井、冯牧、沈从文、吴祖光、浩然、刘厚明、于是之、汪曾祺、施咸荣、史铁生等等,都是读者耳熟能详的人物,因作者与他们大多数有所交往,所述多为亲历,寥寥几笔,引人入胜。几乎每一篇都展示了这些文学名家的人格侧面。其实作者质朴深切的爱不仅投射于亲人师友,对青年时代共过患难的工友们,也没齿难忘。《不敢敲门》一篇,书写自己徘徊于一位老师傅家门前的歉疚。建功当矿工时曾被出轨的矿车撞伤了脊柱,险些截瘫。送到医院里卧床百日,全由一位退休的张师傅照料。这位瘦小枯干的老人用酒精为他擦后背,以防生褥疮。每小时帮助翻身一次,每晚都打来热水一把一把拧干毛巾给擦身子。那三个月里,吃饭、服药、大小便,全都得躺着。老人家总是含着微笑帮助他做这一切。这是一段多么感人的过往。然而,建功伤愈后考上大学,又成为了全国知名作家,他因活得匆忙而疏忽了这位老人。10年暌违对于一个有恩于自己的老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亏欠深重。一次路过涌动起他无限的愧疚。他几次走到老人的家门口却望而却步。“不敢敲门”的结局固然是欣慰的,但他又无法一一“敲门”去向那些危难中帮助过自己的人们致意。作者只能在文章里发出由衷之声:“人们,你们都在哪儿”…… 性情丰沛之人始写性情洋溢之文。这性情又因魅力独具而不落窠臼。 《致吾女》是作者为女儿18岁成人礼撰写的寄语。冠笄之礼自古有之,但当代中国学校恢复“成人礼”,应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事情。时作者接学校通知,“为父母者须出席您的‘成人典礼’且给您一番成年的训示”,他只好向女儿坦言:“我真后悔平常尽和你嘻嘻哈哈地穷开心了,现在可好,哪儿还端得出丝毫为父的威严。呜呼,年过半百才忽然发现,我居然一次也没有享受过一个中国老爷子发号施令的权利。”自嘲过后却还是“嘻嘻哈哈地穷开心”,看似松弛的说笑一直扯到了篇末,那署名是:你爸(执笔) 你妈(圈阅)。就在这“嘻嘻哈哈”中,他给女儿谈了最峻切的人生话题——为什么你该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你何妨把可能面对的挫折与磨难,当成人生的赐予……平等活泼的家庭关系,知行互映的人生感悟,都以独到的言说方式表达出来。和《致吾女》相映成趣的是《笑笑和我》。此篇记述了和女儿幼时的嬉闹,算是把那“嘻嘻哈哈地穷开心”更具体化了——那“没大没小”的氛围,坦率天真的童稚,挑战生活的放任,心灵相通的默契,跃然纸上。短文写得轻松灵动,篇末一转,却掠过一缕苍凉。作者写道,女儿的性格因被他“拐带”而玩世不恭,妻子“既开心又操心”,他也“疑心自己在培养接班人问题上已经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不过,转念一想,人生一世,辛苦遭逢,庶几难免,让我这位活得过于认真的女儿学点这个,焉知是祸是福?”仅仅是舐犊情深吗?感慨中似深藏着为父者更深沉的沧桑体验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