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铸 摘要:一些宋元时僧人的诗集,在中国几近亡佚,然而当年伴随着文化传播的潮流,却东传日本,并得以翻刻存留。本文择取释行海《雪岑和尚续集》、释至仁《澹居稿》等二种传入日本的宋元僧人诗集,就其和刻本的版本情况与校勘价值,略做考证。 关键词:宋元僧人诗集 雪岑和尚续集 澹居稿 和刻汉籍 历史上,禅与诗歌之间存在着复杂的联系。有些诗人受禅宗影响,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禅意融入人生理想与艺术理想;而有些禅僧则颇喜为诗,追求禅境与诗境的合一。 僧人之诗,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一个特殊分支,为研究禅与诗歌的关系提供了重要实证。可是,在儒学定于一尊的时代,僧人之诗却常遭忽视,有些甚至因此而散佚湮灭。 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一些宋元僧人的诗集,在中土几近亡佚,然而伴随着文化传播的潮流,却东传日本,并得以翻刻存留。之所以会如此,显然得益于中日之间佛教人士的频繁交往。日本不断有僧人西来求法,这些僧人与中土僧人常有诗歌赠答往还,自然不免对中土僧人的诗集较为关注,并将其与内典一同携归。之所以会如此,还显然得益于日本历史上书籍雕版印刷活动曾一度直接依托于佛教寺院的特殊现象。如著名的“五山版”,即指在镰仓时代中期至室町时代的三百余年间京都附近南禅、天龙、建仁、东福、万寿等五座临济宗禅寺所雕版刊行的书籍。佛门僧人刻书,重视东传的中国僧人诗集,原是情理之中的事。 对于日本同中国之间长期而密切的文化交往来说,禅与诗是两条基本的纽带,而僧人之诗正是这两条纽带的交结点。 本文择取二种传人日本,得到翻刻,且较有版本价值的宋元僧人诗集,叙录如下。 (一)雪岑和尚续集 《雪岑和尚续集》二卷,释行海撰。释行海,俗姓未详,号雪岑。浙江剡溪人。南宋末期诗僧。约出生于南宋嘉定末。年十五岁便已出家游方,主要活动于淳祐至咸淳间,与释文珦等有交往。咸淳九年(癸酉,1273)五十岁时尚健在。释行海,虽归林下,但耽于吟咏,多有诗作。 释行海的诗集,“本有十二巨编,凡三千余首”[1],且“三四五六七言歌行谣操吟引词赋”众体皆备[2]。然而,原集已佚。《雪岑和尚续集》仅为释行海诗作的选本,选编者乃理学名家林希逸。据林希逸为《雪岑和尚续集》所撰写的“跋语”可知,林希逸最初是因着与释行海有直接交往的长子林泳而接触到雪岑之诗的,其后又从王洧处“借得其全编,常置于几案间”,并随其“所喜”而“选摘之”,但“未及尽卷”。也就是说,《雪岑和尚续集》作为选本,也是不完整的。 《雪岑和尚续集》在中国是否曾有刻本,现已不得而知[3]。目前大陆仅存抄本一册,入藏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倒是在日本,《雪岑和尚续集》尚有两种刻本存世。 其一,南北朝刊本。此刊本并无标明刊刻情况的牌记,不过其版式、字体、纸张等,都符合“五山版”的特征。关于其具体的刊刻时间,日本宫内省所编《图书寮汉籍善本书目》(1931年),著录为“室町时代”(1334—1572);而日本学者川獭一马则推断,至迟不会晚于南北朝(1336—1392)中期[4]。全书起始三页为释行海作于“咸淳庚午”的自序,末署“白露前一日剡溪释行海叙于白云峰”。依内容判断,此序乃释行海在编定诗集时写成,并非专为《雪岑和尚续集》而作。书尾附林希逸所撰写的跋语。跋语不仅叙述了选辑释行海诗作而未竟的大致情况,而且以“平淡处而涵理致,激切处而存忠孝,富赡而不窒,委曲而不涩滞,温润而酝藉,纯正而高远”来评价了释行海诗的特色。诗集正文分上下二卷,每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左右双边,白口,行间有界。卷上收录诗作一百三十五首,皆为七言律诗;卷下收录诗作一百七十六首,大多为七言绝句,仅《题山水图》(二首)为五言绝句。这一刊本的《雪岑和尚续集》,现存两部,一部入藏于拥有众多“五山版”典籍的京都建仁寺两足院,另一部人藏于东京宫内厅书陵部[5]。其中建仁寺两足院所藏的一部,印刷要略早一些。 其二,宽文五年刊本。在日本江户时代前期(公元1615—1735),曾经据“五山版”翻刻过为数众多的中国文献,包括部分宋元人诗文集,其中就有《雪岑和尚续集》。这一刊本,版框较南北朝刊本稍阔,四围双边,细黑口,带训点。不仅保留了释行海的自序,而且将原本列于书后的林希逸“跋语”,改称《雪岑诗序》,也提到了前面。正文部分,亦为半页十行,行二十字,但行间无界格。尾页左下端存双行刊记:“宽文五年乙巳九月吉辰”,“藤田氏六兵卫刊行”。宽文五年即公元1665年,相当于中国的清康熙四年。在此前后,藤田氏六兵卫还翻刻过元初释英《白云集》、元释克新《雪庐稿》等书。 日本翻刻的《雪岑和尚续集》,与中国大陆所存的抄本相比较,一些文字差异处,明显优于后者。如卷上《时在临云寄虎溪侃直山》之首句,抄本为“白首归来旧种松”,而日本刻本作“白首归看旧种松”;《太后永寿寺方丈紫芝》之尾联起句,抄本为“蟠桃春色应何永”,而日本刻本作“蟠桃春色应同永”;《桂山再归草堂》颈联起句,抄本为“野火暂留明月住”,而日本刻本作“野水暂留明月住”;《无题》之尾句,抄本为“晓烟藏雨晓烟浓”,而日本刻本作“晓烟藏雨晚烟浓”;卷下《送用上人》之三四两句,抄本为“山好真登秦望处,石桥偏拾禹余粮”,而日本刻本作“山好直登秦望处,石香偏拾禹余粮”。 《雪岑和尚续集》仅为释行海诗作中七律和七绝两体之选集,然而从中仍能见出作者诗歌创作的大体面貌。作为一位禅僧,释行海常在诗中展现空寂、超然的意趣;尤其是一些小诗,简短而境幽远,古淡而味深长。如《夜坐》、《别东岑上人》、《遁溪》、《闲居》(五首)、《竹院》等即是。王洧以为其诗“不在慧休、灵彻下”[6],并非过誉之词。不过,释行海终究未能绝对割断一切人间情思;于是,在他的诗中,亲情、友情、感逝、伤别等亦时有所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释行海正遭逢宋末的战乱和动荡,而特定的时代氛围,也在其诗作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如《丁未》一首:“独住云边旧草堂,恨无微力答吾皇。又惊烽火交丁未,暗惜山河到靖康。塞马病衔秋草白,乡兵泣对野花黄。年来嘉报残金灭,歌舜歌尧入乐章。”至于《次徐相公韵十首》,则分别以《老将》、《老马》、《少将》、《少马》、《出塞》、《入塞》、《刘錡》、《岳飞》、《李显忠》、《魏胜》为题,更直接表达了对时事的深沉感慨。林希逸目释行海为“逃儒于释者”[7],确有独见。 (二)澹居稿 《澹居稿》,释至仁撰。释至仁,俗姓吴,字行中,号澹居子,别号熙怡叟。都阳人。“年十八为径山书记”,“得法于元叟端和尚”。曾先后居于云顶、崇报、万寿等江浙一带的名刹。内外典兼通,于《诗》、《书》、《易》、《礼》、《春秋》等皆能“发其微意”。主要活动于元代后期,与虞集、黄溍、贡师泰、张翥、释克新、丁鹤年、宋镰等均有交往。晚年“养闲于松林兰若,道望益尊”,人称“松林和尚”。于洪武十五年病逝,时年七十四岁。其事迹,可参见《增集续传灯录》卷四之“苏州万寿行中至仁禅师”小传。 释至仁勤于撰述,曾有诗文四十余卷;然而至元末至正二十四年(1364),皇甫琮为其编辑《澹居稿》之时,已大多湮灭于兵戎战乱之中。《澹居稿》最初的版本情况,已难以确知。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著录有“至仁《澹居稿》”,但未标卷数与版本。清代康熙年间,顾嗣立编《元诗选》初集,据《澹居稿》收录释至仁诗二十五首;朱彝尊编《明诗综》,则仅选释至仁诗二首。目前在中国,《澹居稿》未见刻本流传。唯国家图书馆入藏一部《澹居稿》的清抄本,全书厘为二卷,前卷为文集,后卷为诗集。 释至仁当年与渡海来到中土的日本僧人,曾有直接交往。《澹居稿》中所存的《送奯上人还日本并简双林明极和尚》、《留醉轩为谦上人赋》、《送谦上人还日本并简天龙石室和尚》等诗,即是释至仁与日本僧人之间诗简往还的明证。这大约为《澹居稿》东传日本,提供了一定的契机。结果,在中国可能一直未能刊刻的《澹居稿》,却远渡重洋,于日本得以付诸枣梨,以刻本的形式存留了下来。 日本刊刻的《澹居稿》,有两个版本。一为年代较早的“五山版”;另一为江户前期的翻刻本。 “五山版”《澹居稿》,因无牌记和其他记载,具体的刊刻时间已难确断。日本学者川獭一马在《五山版之研究》一书中,大致推定为“南北朝中期”。全书未分卷,所收皆为释至仁的诗作,内容与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清抄本《澹居稿》之下卷基本相同。卷端有江左外史释克新撰于元“至正二十四年冬十二月”的序文。序中对释至仁的生平、交游,以及《澹居稿》的编辑情况,均做了简要说明。正文半页十行,行二十字,行间有界。内题以下二行分署:“熙怡道人番易释至仁行中”,“前饶州路总管府判官皇甫琮廷玉编”。依次录释至仁各体诗作(包括集句)共一百零二首。起首为《奉答虞伯生侍讲》(三首),末尾为《题陆景宣所藏渔樵图》。《澹居稿》的“五山版”,较为罕见。日本京都建仁寺两足院藏有一册初印本,书中留有相国寺高僧光璘的手泽。奈良天理图书馆所藏的一册,虽为同一版本,但时间稍后[8]。 江户前期依“五山版”翻刻的《澹居稿》,刊于宽文四年(1664)。书前释克新序文,字为隶体,半页五行,行十字。正文部分,半页十行,行二十字,但行间无栏线,且标有训点。卷尾末行,有“宽文甲辰孟夏饭田氏忠兵卫新刊”的牌记。在当时,“饭田氏忠兵卫”也是重刻“五山版”较多的一家。这一版本的《澹居稿》,虽然刊刻时间稍晚,但是现今日本亦仅有国立公文书馆和关西大学内藤文库入藏。 将日本刊本的《澹居稿》与中国国内所存的清抄本相互对勘,可以纠正一些清抄本存在的错讹。如《次韵寄开元方崖禅师》一诗,诗题中的“开元方崖”,清抄本误为了“开尤言崖”;又如《次韵寄唐伯刚断事》一诗,诗题中的“断事”,清抄本误为了“断字”。 通观《澹居稿》,仅录诗一百零二首。就题材而言,略显狭窄,多为友朋之间的唱和之作。唱和的对方,有诗声远播的僧人,亦有虞集、张翥、贡师泰等名重一时的诗家。此外,题画诗在集中也占了一定比重。这折射了当时的文人时尚。 以上列举的两种东传日本并得到翻刻的宋元僧人诗集,在中国,皆无刻本留存;因而日本的翻刻之本,其校勘方面的版本价值不容忽视。 其实,和刻汉籍中的宋元僧人诗集,不止于此。元代僧人释英之《白云集》、释宗衍之《碧山堂集》、释克新之《雪庐稿》等,亦皆传入日本并得到过刊刻传播[9]。 宋元僧人诗集的日本刻本,可以说既是中日文化交往的见证,也是禅与诗直接结缘的见证。 注释: [1]见林希逸《雪岑和尚续集跋》。 [2]见释行海《雪岑诗集自序》。 [3]日本《图书寮汉籍善本书目》(1931年)和《图书寮典籍解题》(1960年)在著录其南北朝刊本《雪岑和尚续集》时有“覆宋刊本”一说,未详所据。 [4]参见川獭一马《五山版之研究》附二“解说篇”“汉籍之部”之《雪岑和尚续集》条的论析。 [5]旧称宫内省图书寮。 [6]林希逸《雪岑诗序》转述。 [7]见林希逸《雪岑和尚续集跋》。 [8]天理图书馆所藏之《澹居稿》,笔者未能亲见。依《天理图书馆稀书目录》著录,此本《澹居稿》可能除“诗集”外,也包括“文集”。 [9]详情参见笔者《和刻本稀见中国元代僧人诗集叙录》一文。 [作者简介]杨铸,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