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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诗风的微观考察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莫砺锋
    摘要:对于晚唐诗风,前人的评述大多从宏观着眼,但也可以对晚唐诗歌进行微观性质的考察,考察角度包括诗人的心态、作品的题材走向与艺术特征三方面。晚唐诗人中并非没有胸怀天下的有识之士,但对于他们而言,治国平天下的功名事业已是渐行渐远的梦想。除了写诗之外别无他业,也必然导致晚唐诗人对诗歌价值的无比推崇。在并无情感驱动的情况下为写诗而写诗,易于陷入为文造情的窘境。相应地,晚唐诗中,咏物与咏史这两类题材特别繁盛。除了咏物与咏史等题材,晚唐诗人也力图开拓新的题材范围来创新,但因为缺乏关注社会生活的胸怀和眼光,求新往往流于险怪、荒诞。晚唐诗人在细节性的艺术技巧上刻意求工,带来晚唐诗体长于律体而拙于古风、重视琢句而不重篇章结构、意尽句中而韵味不足等问题。
    关键词:晚唐诗  晚唐体  微观考察
    一
    文学史的分期不可能精确到某个确定的年份,唐诗学上的“晚唐”也是如此。南宋的严羽首先提出“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和“晚唐体”诸称,并未指明其起讫年代。但他在“元和体”下注云“元白诸公”[1],而元稹卒于唐文宗太和五年(831),白居易卒于唐武宗会昌六年(846),可见严氏所谓“晚唐”大概是从唐宣宗大中年间(847—859)开始的。无独有偶,陆游指责晚唐诗风说:“陵迟至元白,固已可愤疾。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2]又说:“唐自大中后,诗家日趣浅薄。”[3]到了元代,杨士弘在《唐音》中将唐宪宗元和(806—819)为晚唐之起点,所以贾岛被视为晚唐诗人。明初的高棅往往被今人视为“四唐说”的倡始人,其实他在《唐诗品汇》中对唐诗的分期仍是延续严羽的五分法,即分成“初唐之渐盛”“盛唐之盛”“中唐之再盛”“晚唐之变”与“晚唐变态之极”五个阶段。其中的“晚唐之变”包括韩愈、柳宗元、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李贺、卢仝、孟郊、贾岛等人,实即今人所谓“中唐”。只有年代指“降而开成以后”,成员包括杜牧、温庭筠、李商隐、许浑等人的“晚唐变态之极”才基本符合今人所谓“晚唐”[4]。到了晚明的徐师曾,才明确指出“自文宗开成初至五季为晚唐”。[5]开成初年是公元836年。今人则多以唐文宗大和元年(827)为“晚唐”的开始,影响最大的要推傅璇琮、吴在庆编著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之《晚唐卷》。平亭众说,笔者认为还是最后一说较为合理。大和元年韩愈、孟郊、柳宗元、李贺等人已经去世,白居易、刘禹锡、元稹、张籍、王建等人已经进入晚年,比如张籍卒于三年以后,元稹卒于四年以后,王建卒于五年以后。至于年寿较永的白居易和刘禹锡,其创作高峰期也已过去。大和元年仍处于创作盛期的中唐诗人,仅贾岛一人,也已年近半百。相反,晚唐著名诗人多于大和年间或稍后登上诗坛。比如杜牧于大和二年(828)登进士第,许浑则于大和六年登进士第,诗名始著。稍后,赵嘏、马戴、李商隐、温庭筠等人相继成名。从整体而言,大和以后的诗坛确实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是为“晚唐”。
    那么,与此前的初、盛、中唐相比,晚唐诗坛上是否出现了全新的面貌呢?对此,后人曾提出许多反证。有的论者指出晚唐诗歌中颇有诗风近于盛、中唐或成就不逊盛、中唐者,比如清人管世铭曾称赞三首晚唐人的五律:“温庭筠‘古戍落黄叶’,刘绮庄‘桂楫木兰舟’,韦庄‘清瑟怨遥夜’,便觉开、宝不远。可见文章虽限于时代,豪杰之士终不为风气所囿也。”[6]马戴则有多首五律名篇受到清人叶矫然的赞赏:“晚唐马虞臣‘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右丞之‘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也;‘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工部之‘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也;‘积翠含微月,遥泉韵细风’,苏州之‘禁钟春雨细,宫树野烟和’也;‘河汉秋生夜,杉梧露滴时’,襄阳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也。岂复有人代之隔哉?”[7]所谓“开、宝不远”,意即接近盛唐。所谓“右丞”“工部”“苏州”“襄阳”,即指王维、杜甫、韦应物、孟浩然等盛、中唐诗人。如果说五律是晚唐诗人特别擅长的诗体,那么卢汝弼因七绝《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被明人胡应麟评为“此盛唐高手无疑”[8],张乔的七绝《宴边将》与《河湟旧卒》亦受到清人沈涛的盛赞:“二诗试掩其名,读者鲜不以为右丞、龙标。然则初、盛、中、晚之分,其亦可以已乎?”[9]而赵嘏则有七律深受明人赞赏:“赵嘏七言律有《题双峰院松》一篇,声气有类盛唐。”[10]可见被后人评为接近盛唐诗风的晚唐诗并不限于五律一体。然而这种举例式的点评毕竟不足以揭示晚唐诗坛的整体风貌,例如吴融的七律颇受后人赞赏,明人许学夷云:“吴融七言律《太行和雪》一篇,气格在初、盛之间。‘十二阑干’‘别墅萧条’‘长亭一望’三篇,声气亦胜,其他皆晚唐语也。”[11]吴融存诗近三百首,七律一体多达一百十九首,其中除三、四首外皆“晚唐语也”,实即整体风格不近初、盛唐。况且这种意见所涉及的晚唐诗人少如凤毛麟角,根本不能涵盖整个晚唐诗坛。所以,指出晚唐有少数诗人的少数作品风格接近初、盛、中唐,恰恰意味着晚唐诗风在整体上已与盛、中唐渐行渐远。
    更多的论者则认为晚唐诗在整体风貌上与初、盛、中唐的诗风判然有别。此类论者中偶有赞赏晚唐诗之自具面目者,如清人严廷中云:“盛唐诗如朴玉浑金,盎然元气;晚唐诗如雕金琢玉,精巧绝伦。各有所长,不可偏废。争盛较晚,皆耳食之论,非本心语也。”[12]但是多数论者则将晚唐诗之异于盛唐视为重大的缺点,从而对晚唐诗严词贬斥,如宋人计有功云:“唐诗自咸通而下,不足观矣。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气丧而语偷,声烦而调急,甚者忿目褊吻,如戟手交骂,大抵王化习俗,上下俱丧,而心声随之,不独士子之罪也,其来有源矣!”[13]这样的论调在后代影响深远,以至于现代的唐诗学界对晚唐诗的研究远不如对盛、中唐诗之深入。笔者基本认同关于晚唐诗风有异于盛、中唐的观点,但不赞成对晚唐诗一笔抹杀。本文拟从诗人的心态、作品的题材走向与艺术特征三方面对晚唐诗歌进行微观性质的考察,从而揭示晚唐诗风的特点究竟何在。
    二
    宋人俞文豹云:“近世诗人好为晚唐体,不知唐祚至此,气脉浸微。士生斯时,无他事业,精神伎俩,悉见于诗。局促于一题,拘孪于律切,风容色泽,轻浅纤微,无复浑涵气象,求如中叶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长章大篇之雄伟,或歌或行之豪放,则无此力量矣。故体成而唐祚亦尽,盖文章之正气竭矣。”[14]俞氏将晚唐诗风之不振归因于诗人自身,颇有眼光。下面对晚唐著名诗人的生平进行考察。
    晚唐诗人中并非没有胸怀天下、心忧国事的有识之士,比如前期的杜牧、李商隐,后期的罗隐、韦庄、司空图、韩偓,都对大唐帝国渐趋没落的命运心怀忧虑。但此时的唐帝国已经病入膏肓,士人纵有雄心壮志,也已无力补天。杜牧出身相门,夙以济时命世为己任,留心于“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15],早年作《罪言》《战论》等文,痛陈藩镇割据等时政之失,且曾注《孙子》,堪称豪杰之士。然而终生不遇,郁郁不振,仅以诗酒风流之浪漫文士著称于世。李商隐更是怀才不遇,襟抱未开,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沉沦下僚,仅以诗人名世。至于年代更后的罗隐等人,则是生逢季世,满腹凄楚,试读罗隐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16],韦庄的“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空见水东流”[17],司空图的“身病时亦危,逢秋多恸哭。风波一摇荡,天地几翻覆”[18],韩偓的“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是劫灰”[19],字里行间充溢着乱离时代的哀伤愤怨。对于晚唐士人而言,治国平天下的功名事业已是渐行渐远的梦想。在盛、中唐时代,虽然也有不少在政治上无所建树的苦吟诗人,但他们至少在主观意图上仍是抱着建功立业的志向。杜甫与李贺,分别是盛唐与中唐诗坛上苦吟诗人的典型。杜甫曾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20],他在功名事业上并无建树,但是杜甫终身未曾忘怀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在其绝笔诗中依然难忘“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的政治经历,依然关怀着“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21]的动乱局面,他几曾想做一个专业的诗人?正因如此,南宋的陆游咏及杜甫时感慨不已:“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22]至于李贺,曾因苦吟而使其母亲叹曰:“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耳!”[23]他仕途失意,其生命只有短短的二十七年。然而李贺在政治上努力进取,像“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24]、“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25]之类诗句,其雄心壮志昭然可见。晚唐的苦吟诗人则与杜甫、李贺分道扬镳。首先,从总体上看,晚唐诗人的生命中失去了建功立业的热情,年辈较高的姚合云:“世间多少事,无事可关心。”[26]又云:“颠倒醉眠三数日,人间百事不思量。”[27]年代更晚的诗人更是除了作诗之外别无所求,开成三年(838),喜好五言诗的唐文宗曾欲设置“诗学士”七十二员,因李珏奏称“诗人多穷薄之士,昧于识理。……今陛下更置诗学士,臣深虑轻薄小人,竞为嘲咏之词,属意于云山草木,亦不谓之‘开成体’乎”而罢[28]。虽然作为朝廷专职的“诗学士”并未付诸实施,但民间确实出现了以诗为业的士子,他们心目中的人生事业就是作诗。略举数例:刘得仁身为公主之子,然“自开成后至大中三朝,昆弟以贵戚皆擢显仕,得仁独苦工文。尝立志,必不获科第,不愿儋人之爵也。出入举场二十年,竟无所成,投迹幽隐,未尝耿耿。……端能确守格律,揣治声病,不汲汲于富贵”[29]。李群玉“清才旷逸,不乐仕进,专以吟咏自适”[30]。曹松“野性方直,罕尝俗事,故拙于进宦,搆身林泽,寓情虚无,苦极于诗”[31];“学贾司仓为诗,此外无他能”[32]。周繇“家贫,生理索寞,只苦篇韵”[33]。马戴“苦家贫,为禄代耕,岁廪殊薄,然终日吟事,清虚自如”[34]。项斯“性疏旷,温饱非其本心。初筑草庐于朝阳峰前,长哦细酌,凡如此三十馀年”[35]。连自身的温饱都“非其本心”而只顾作诗,真可谓专业诗人了。在这方面,方干堪称典型。方干“幼有清才,散拙无营务。大中中,举进士不第,隐居镜湖中。……家贫,蓄古琴,行吟醉卧以自娱。”“早岁偕计,往来两京,公卿好事者争延纳,名竟不入手。遂归,无复荣辱之念。浙间凡有园林名胜,辄造主人,留题几遍。”[36]方干因此而在诗坛上享有盛名,吴融赠诗曰:“把笔尽为诗,何人敌夫子。句满天下口,名聒天下耳。不识朝,不识市。旷逍遥,闲徙倚。一杯酒,无万事。一叶舟,无千里。……一夕听吟十数篇,水榭林萝为岑寂。”[37]方干临终前,语其子曰:“志吾墓者谁欤?能无自志焉。吾之诗,人自知之。遂志其日月姓名而已。”[38]方干的生活形态和人生轨迹,完全符合前引俞文豹所云:“士生斯时,无他事业,精神伎俩,悉见于诗。”像方干这样的“职业诗人”,在盛唐诗坛上是绝无踪影的。盛唐诗人中生活形态最接近方干的也许是孟浩然,李白称他为“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39],仿佛是高卧云山、绝意仕进的高士。其实孟浩然长期缠夹在出仕与退隐的矛盾痛苦中:早年胸怀远志,意在用世,但举场不利,举荐无人,无奈之下才被迫退隐山林。这些心路历程在其诗歌中有着明确的披露:“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40]“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冲天羡鸿鹄,争食嗟鸡鹜。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41]“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42]直到晚年入张九龄幕时,仍在诗中偶然流露出用世之志:“谢公还欲卧,谁与济苍生?”[43]无论心态还是形迹,孟浩然都与方干大异其趣。
    晚唐诗人既然除了写诗之外别无他业,就必然导致对诗歌价值的无比推崇。如果说唐武宗会昌年间杜牧赠诗张祜所说的“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44]仅是表彰他人的夸饰之语,那么司空图于唐昭宗景福年间所说的“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45]就是自表其志的心声了。在晚唐诗人的言论中,对诗歌重要性的论断层出不穷,比如裴说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46]竟认为写出好的诗句,意义同于大将征战成功。又如杜荀鹤云:“天下方多事,逢君得话诗。”[47]世道不宁、天下多事之时,诗人相逢却只管谈诗。顾非熊应举落第,朱庆馀作诗送之归乡云:“但取诗名远,宁论下第频。”[48]王驾落第,郑谷亦作诗送之云:“孤单取事休言命,早晚逢人苦爱诗。”[49]他们竟认为落第并不足悲,只要作诗得名即可。薛逢上书宰相白敏中自诉穷困,却又自矜曰:“爰及成人,役思虑者三十年,著诗赋者千馀首,虽不足夸张流辈,亦可以传示子孙。”[50]李洞死后,郑谷哭之云:“所惜绝吟声,不悲君不荣。”又云:“若近长江死,想君胜在生。”[51]竟认为李洞卒于长江,而长江乃贾岛坟墓所在地,所以李洞之死犹胜于生。方干死后,杜荀鹤作诗哭之:“何言寸禄不沾身,身没诗名万古存。”[52]孙郃亦作诗哭之:“官无一寸禄,名传千万里。”[53]他们异口同声地表彰方干的诗名,认为诗歌是比功名利禄更加重要的人生业迹。至于方干本人,则干脆认为作诗可以使人白日飞升:“别得人间上升术,丹霄路在五言中。”[54]正因如此,韦庄于唐昭宗光化三年(900)上奏曰:“词人才子,时有遗贤,不沾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据臣所知,则有李贺、皇甫松、李群玉、陆龟蒙、赵光远、温庭筠、刘德仁、陆逵、傅锡、平曾、贾岛、刘稚珪、罗邺、方干,俱无显遇,皆有奇才,丽句清词,遍在词人之口,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伏望追赐进士及第,各赠补阙、拾遗。见存惟罗隐一人,亦乞特赐科名,录升三级,便以特敕,显示优恩,俾使已升冤人,皆沾圣泽;后来学者,更励文风。”[55]韦庄提交的这份名单中,李贺、贾岛实为中唐人,李群玉生前实已及第,其馀的则是清一色的晚唐穷诗人。他们都擅长作诗,但在那个朝廷以诗赋取士的时代里偏偏不沾一名,所以韦庄要为他们鸣冤叫屈。但是从韦庄的奏文可以看出,他们除了写诗之外并无他能,他们的生平除了“丽句清词”外乏善可陈,这正是晚唐诗坛上独有的诗人群体。
    三
    杜甫诗云:“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56]韩愈诗云:“馀事作诗人。”[57]盛、中唐的诗人并不认为写诗是人生第一要务,他们也不会把全部心力都用于写诗。晚唐诗人则大异其趣。晚唐诗人最主要的生活内容就是写诗,而且耗尽心力地写诗。晚唐诗人经常在诗中表彰他人或自身的苦吟精神,前者如方干称扬喻凫吟思之苦:“所得非众语,众人那得知。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髭。月阁欹眠夜,霜轩正坐时。沉思心更苦,恐作满头丝。”[58]又指出喻凫因苦吟而早卒:“日夜役神多损寿,先生下世未中年。”[59]后者如刘得仁自称:“省学为诗日,宵吟每达晨。”[60]“到晓改诗句,四邻嫌苦吟。”[61]方干自称:“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62]李频亦自称:“只将五字句,用破一生心。”[63]裴说与李山甫则生动地描述其苦吟的过程与情态:“莫怪苦吟迟,诗成鬓亦丝。鬓丝犹可染,诗病却难医。山暝云横处,星沉月侧时。冥搜不可得,一句至公知。”[64]“除却闲吟外,人间事事慵。更深成一句,月冷上孤峰。穷理多瞑目,含毫静倚松。终篇浑不觉,危坐到晨钟。”[65]此类描摹苦吟情态的诗句在晚唐诗中触处可见,举不胜举。从表面上看,晚唐诗人的苦吟精神颇近于杜甫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66],其实不然。杜甫诗云:“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67]又云:“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68]又云:“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69]又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70]可见杜甫的诗兴或萌生于民生疾苦等社会现实,或有感于悲欢离合的内心情思,或触发于山川云物、草木虫鱼等自然景物,反正都是有感而发,为情造文。晚唐诗人则不然,他们既对生动鲜活的社会生活漠不关心,内心就必然缺乏激切壮烈的悲喜情怀,他们自我封闭在书斋中日夜苦吟,这种写诗状态与诗僧相当接近。晚唐诗人多喜与僧人交往,原因即在于此。中唐诗人贾岛曾出家为僧,还俗后的生涯仍冷淡似僧,晚唐诗人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载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一日千遍。人有喜岛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71]他所仰慕的不但是贾岛的诗歌成就,而且是贾岛的创作形态。所以李洞与许多诗僧结为密友,一同苦吟,集中如“忽闻清演病,可料苦吟身。不见近诗久,徒言华发新”[72],“古池曾看鹤,新塔未吟虫”[73],“五字句求方寸佛,一条街擘两行蝉”[74],“将法传来穿泱漭,把诗吟去入嵌岩”[75]之类的诗句,屡见不鲜。喻凫、方干与齐己则不约而同地道出作诗与悟禅的内在一致性:“诗言与禅味,语默此皆清”[76],“静吟因得句,独夜不妨禅”[77],“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78]。郑谷甚至声称“诗无僧字格还卑”[79]。既然晚唐诗人几乎是在并无情感驱动的情况下为写诗而写诗,就必然会陷入为文造情的窘境。晚唐诗中咏物与咏史两类题材特别繁盛,原因即在于此。
    宋末方回云:“晚唐人非风、花、雪、月、禽、鸟、虫、鱼、竹、树,则一字不能作。”[80]此语稍有以偏概全之病,如理解成晚唐诗人格外留意于咏物,尤其喜爱题咏风花雪月一类物象,则基本符合事实。例如陆翱,“为诗有情思……题鹦鹉、早莺、柳絮、燕子,皆传于时。”[81]又如韩琮,“咏物七字,着色巧衬,是当行手。”[82]又如崔橹,“尤能咏物,如《梅花》诗曰:‘强半瘦因前夜雪,数枝愁向晚来天。’复曰:‘初开已入雕梁画,未落先愁玉笛吹。’《山寺》诗曰:‘云生柱础降龙地,露洗林峦放鹤天。’《莲花》诗云:‘无人解把无尘袖,盛取残香尽日怜。’”[83]又如徐夤,集中咏物之作甚多,所咏之鸟类有:香鸭、鸡、白鸽、宫莺、双鹭、鹧鸪、鹰、鹤、鹊、鸿、燕等;所咏之虫类有蝉、蝴蝶、苍蝇等;所咏之草木有:蜀葵、梅花、荔枝、菊花、松、竹、苔、柳、草、萍、蒲寺;所咏之用品有:新屋、茅亭、客厅、剪刀、纸被、纸帐、茶盏、帘、灯、扇、笔、钓车、红手帕、面茶等;所咏之景物有:新月、烟、霜、泉、露、霞、风、水等,堪称遍咏群物[84]。晚唐诗坛上咏物之风盛行,以至于不少诗人因咏物而得别号,例如程贺,“因咏君山得名,时人呼为‘程君山’”[85]。又如许棠,“有《洞庭》诗尤工,诗人谓之‘许洞庭’”[86]。又如崔珏,“以鸳鸯诗得名,号‘崔鸳鸯’”[87]。又如郑谷,有《鹧鸪》诗甚有名,“因此诗,俗遂称之曰‘郑鹧鸪’”[88]。郑谷又有《燕》诗,后人遂谓“‘郑鹧鸪’又可称‘郑燕子’”[89]。那么,晚唐咏物诗的艺术成就如何呢?
    先看作品数量最多的徐夤咏物诗。徐夤《荔枝》云:“日日薰风卷瘴烟,南园珍果荔枝先。灵鸦啄破琼津滴,宝器盛来蚌腹圆。锦里只闻销醉客,芯官惟合赠神仙。何人刺出猩猩血,深染罗纹遍壳鲜。”此诗堪称徐氏咏物诗的代表作,也代表着晚唐咏物诗的普遍风格。全诗对荔枝的形状、色泽皆有生动的刻画,对其珍贵的品性也有相当到位的渲染,但是仅摹其形而未写其神,更缺乏比兴寄托,难称高作。即使是最负盛名的郑谷咏物诗,也难免此病。例如郑谷的《雪中偶题》:“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后人评曰:“首句见雪之阴舒,次句见雪之寒威,以形容言。后二句见雪之景趣,以想象言。诗中不言雪,而雪意宛然,与杜牧《雨》诗同调,唐人咏物多此体。”[90]连苏轼都曾叹曰“渔蓑句好真堪画”[91]。但是苏轼又评之曰“此村学中诗也”[92],叶梦得则指责此诗“非不去体物语而气格如此其卑”[93]。他们不满的正是此诗仅写雪之形而未能得雪之神。当然晚唐咏物诗中也有形神兼备之作,例如郑谷《鹧鸪》云:“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此诗广受称赏,沈德潜称其“以神韵胜”[94],甚确。虽然清人吴乔仍贬云:“崔珏《鸳鸯》、郑谷《鹧鸪》,死说二物,全无自己。”[95]但是此诗实有寄托,不过相当深微而已,正如金圣叹所云:“我则独爱其‘苦竹丛深春日西’之七字,深得比兴之遗也。”[96]咏物诗中蕴含着更多比兴寄托的晚唐诗人则是罗隐,其咏物名篇如《蜂》《雪》《鹦鹉》等,都语含讥讽,且包蕴着深沉的身世之感。可惜像罗隐这样的诗人在晚唐只是凤毛麟角,不足以扭转整个诗坛的风气。
    晚唐咏史诗的情形与此类似。年代较早的晚唐诗人杜牧、李商隐都擅长写咏史诗,例如杜牧的《赤壁》《题木兰庙》《金谷园》《过华清宫绝句》,李商隐的《北齐二首》《隋宫》《咏史》《贾生》,都是感喟深沉、议论精警的咏史名篇。然而到了唐懿宗咸通以后,也就是“小李杜”之后,诗坛上涌现出许多大型的咏史组诗,却从根本上改变了“小李杜”与盛唐诗歌一脉相承的风格倾向,形成了晚唐咏史诗的独特风貌。据历代书目记载,已经亡佚的晚唐咏史组诗有诸载《咏史诗》三卷,杜辇《咏唐诗》十卷,阎承琬《咏史》三卷、《六朝咏史》六卷,童汝为《咏史》一卷。作品尚存的则有胡曾《咏史》三卷,存诗一百五十一首;汪遵《咏史诗》一郑,存诗五十八首;周昙《咏史诗》八卷,存书一百九十五首;孙元晏《六朝咏史诗》一卷,存诗七十五首。笔者曾撰文对这四组咏史组诗进行分析,结论有二:“晚唐的这些咏史组诗大多缺乏随机性的创作冲动,基本上不具有咏怀诗的性质,表现出与咏史诗传统写法的疏离。”“由于是大规模的组诗,就不大可能精益求精地惨淡经营,……缺乏精警的见解和深厚的韵味,从而在艺术上没有独创性。”[97]
    当然晚唐诗人并未满足于咏物与咏史这两类题材,他们也力图开拓新的题材范围来达到创新。但由于缺乏关注社会生活的胸怀和眼光,他们的求新往往流于险怪、荒诞,例如李昌符,“有诗名,久不登第,常岁卷轴,怠于装修。因出一奇,乃作《婢仆诗》五十首,于公卿间行之。有诗云:‘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留。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待梳头。’又云:‘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噇空肚茶。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诸篇皆中婢仆之讳。浃旬,京城盛传其诗篇,为奶妪辈怪骂腾沸,尽要掴其面。是年登第”[98]。又如卢延让,“业诗,二十五举,方登一第。卷中有句云:‘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租庸张濬亲见此事,每称赏之。又有‘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之句,为成中令汭见赏。又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句,为王先主建所赏。尝谓人曰:‘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力于猫儿狗子也’”[99]。此外如曹唐的《大游仙诗》五十首、《小游仙诗》九十八首,罗虬的《比红儿诗》一百首,也都体现出同样的创作用意。此类诗作虽因题材新颖引人眼目,但毕竟剑取偏锋,非诗国之正道。晚唐诗在整体上给人以细碎卑下之感,与此种题材走向不无关系。
    四
    方干《赠喻凫》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髭。……沉思心更苦,恐作满头丝。”纪昀批曰:“矫语孤高之派,始自中唐,而盛于晚唐。由汉魏以逮盛唐,诗人无此习气也。盖世降而才愈薄,内不足者不得不嚣张其外。”[100]此语甚确。正因晚唐诗人缺乏评说时事、指点江山的诗学精神,就不得不将全部心思耗费在雕章琢句上。有关晚唐诗人苦吟情态的传说,几乎全都集矢于斟酌字句,就是明证。试举数例:任蕃“去游天台巾子峰,题寺壁云:‘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百馀里,欲回改作‘半江水’。行到题处,他人已改矣”[101]。王贞白“尝作《御沟》诗,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著尘缨。鸟道来虽险,龙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顾向急流倾。’示贯休。休曰:‘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曰:‘此公思敏。’书一‘中’字于掌。逡巡,贞白回,曰:‘此中涵帝泽。’休以掌中示之,不异所改。”[102]齐己“投诗郑都官云:‘自封修药院,别下著僧床。’谷曰:‘善则善矣,一字未安。’经数日,来曰:‘别扫如何?’谷嘉赏,结为诗友”[103]。齐己“有《早梅》诗曰:‘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笑谓曰:‘数枝非早,不若一枝则佳。’齐己矍然,不觉兼三衣叩地膜拜”[104]。无论是修改自己的作品,还是修改他人之作,都是追求一字之工。更有甚者,如周朴“性喜吟诗,尤尚苦涩。每遇景物,搜奇抉思,日旰忘返。苟得一联一句,则忻然自快。尝野逢一负薪者,忽持之,且厉声曰:‘我得之矣,我得之矣!’樵夫矍然惊骇,掣臂弃薪而走。遇游徼卒,疑樵者为偷儿,执而讯之。朴徐往告卒曰:‘适见负薪,因得句耳。’卒乃释之。其句云:‘子孙何处闲为客,松柏被人伐作薪。’彼有一士人,以朴僻于诗句,欲戏之。一日,跨驴于路,遇朴在停,士人乃欹帽掩头吟朴诗云:‘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东。’朴闻之怒,遽随其后,且行。士但促驴而去,略不回首。行数里追及,朴告之曰:‘仆诗河声流向西,何得言流向东?’士人颔之而已。闽中传以为笑”[105]。其镂句鉥字之习气,已到走火入魔的境地。
    正因如此,晚唐诗艺术特征的主要体现都是细枝末节式的具体技巧。首先,晚唐诗人在诗坛上获得名声的主要因素往往是某些警句、名联,例如崔涂:“警策如:‘流年川暗度,往事月空明。’巫娥云:‘江山非旧主,云雨是前身。’又如:‘病知新事少,老别故交难。’山寺云:‘夕阳高鸟过,疏雨一钟残。’又:‘谷树云埋老,僧窗瀑照寒。’鹦鹉洲云:‘曹瞒尚不能容物,黄祖何因解爱才。’春夕云:‘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陇上云:‘三声戍角边城暮,万里归心塞草春。’过峡云:‘五千里外三年客,十二峰前一望秋’等联,作者于此敛衽,意味俱远,大名不虚。”[106]又如李中:“如‘暖风医病草,甘雨洗荒村’;又‘贫来卖书剑,病起忆江湖’;又‘残阳影里水东注,芳草烟中人独行’;又‘闲寻野寺听秋水,寄睡僧窗到夕阳’;又‘香入肌肤花洞酒,冷浸魂梦石床云’;又‘西园雨过好花尽,南陌人稀芳草深’等句,惊人泣鬼之语也。”[107]又如江为:“工于诗,有‘天形围泽国,秋色露人家’‘月寒花露重,江晚水烟微’等,脍炙人口。”[108]晚唐诗坛上重视一联一句的风气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例如李洞称赏吴融诗:“(融)尝以百篇示洞,洞曰:‘大兄所示,中一联“暖漾鱼遗子,晴游鹿引麛”,绝妙也。’融不怨所鄙,而善其许。”[109]又如王衍赏识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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