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之明代刻本,所知向以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刻本为最早。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1992)曾据油印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征求意见稿),首次介绍了一部明正德四年(1509)赵俊刻本(简称“正德本”),谓为“现存明本最早刻本,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惜受条件限制,王氏未及查阅原书。之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中文古籍善本书目》(1994)、《中国古籍善本书目》(1996)“子部·杂家类”相继著录此本,然亦未引起研究者的关注,殊为憾事。 今查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本(简称“中科院藏本”),凡八卷八册,首刘应登序,大字写刻,半叶五行,行十一至十四字不等;次正文,首卷首页首行顶格题“世说新语卷第一”,第二、三、四行均空白,第五行顶格刻正文,半叶十行,行十七字,注文小字双行,较正文低一格刻印;细黑口,双黑鱼尾,左右双边;上鱼尾之下,刻有“世说卷一”,下鱼尾之上刻有葉码;字体为明初本通行的赵体(参见图一),纸张为较厚实之竹纸。卷三首页第二、三行低四格分别题“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须溪刘辰翁批点”,第五、七、八卷首页题署同卷三,第一、二、四、六卷则皆失题。 (图一) 此正德本极为稀见[1],今知存世仅两部。因刻印于明初,该本尚留元刊遗韵,故曾被藏书家误作“元刻本”,详见下文。 一、关于刊刻者“内江赵俊” 中科院藏本卷八之末附有跋语一则: 《世说新语》旧本年远,句多脱落,字或漫灭不可读。公余乃略加校正其讹舛者,至于断简及寻绎未彻者,则仍其缺文。付梓人刻□□成,遂书于卷末。正德四年初夏赐进士中宪大夫前监察御史内江赵俊书。 (图二) 此“内江”,即四川内江县。查清彭泰士等纂修《内江县志》卷三“选举·进士”之明弘治“癸丑科”载:“赵俊,字克用[2] ,御史升知府。”[3]同卷“选举·举人”之明弘治“己酉科”亦列有“赵俊”,据此可知:赵俊于明弘治二年(1489)中举,弘治六年(1493)进士及第。《内江县志》卷七“人物”载有“赵俊”小传,内容颇具传奇性: 海阳周钥为兵科给事,勘事淮安,与知府赵俊善。俊许贷千金,既而不与。时奉使还者,刘瑾皆责重赂,钥计无所出,舟行至桃源自刎,从者救之,已不能言,取纸书“赵知府误我”,遂卒。事闻,系俊至京,责钥死状,竟坐俊罪。 有意思的是,此段小传实际上采自《明史》卷一八八“许天锡传”所附“周钥传”,仅个别字词略有差异。《内江县志》纂修者于文末加入按语:“明纪此事在戊辰正德三年,邑志云俊宏治癸丑进士,历御史,升知府,自癸丑至戊辰,凡十六年而为知府,于明代升迁年例正符,必是内江赵俊无疑矣。夫不责瑾之索贿,而责俊之不贷金,明帝之昏悖袒阉,何其甚也。”那纂修者的判断是否准确呢? 笔者查检明万历陈文烛等人纂修《淮安府志》[4]卷二“秩官表·国朝·知府”载:“赵俊,内江人,进士,正德元年任。”此可证“内江赵俊”确曾于正德元年(1506)出任淮安知府。 至于赵俊因拒绝贷人千金而获罪事,乃正德时期颇为轰动的新闻事件。明查继佐《罪惟录》卷十一“武宗毅皇帝”亦载[5],正德三年(1508)十一月: 给事中周钥自刎桃源舟中,未殊。钥初请贷淮安知府赵俊千金赂瑾,许而不与,至是,创甚不能言,援笔曰:“俊误我。”事闻,捕俊治罪。 《罪惟录》卷二十九“宦寺列传下·刘瑾”复载:“兵科给事中周钥贫,往贷淮安知府赵俊,计贿瑾。俊不与,钥遂自刎死。”阉党刘瑾如此贪婪枉法,固属可恨;而身为兵科给事中的周钥,仅因无钱贿赂便自刎舟中,也未免太过窝囊。最无辜的则是淮安知府赵俊,莫名其妙地被牵连罢官。《淮安府志》卷二“秩官表·国朝·知府”著录赵俊下任官员为:“华琏,余姚人,进士,正德四年任。”周钥自刎事在正德三年(1508)十一月,四年(1509),华琏已接替赵俊出任淮安知府,中科院藏本赵俊跋语所署时间为“正德四年初夏”,则其罢官当在“初夏”(即四月)后,换言之,《世说新语》乃赵俊在淮安知府任上、或许也是他一生刊刻的最后一部书籍。 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赵俊另刻有《类编标注文公先生经济文衡》前集二十五卷后集二十五卷续集二十五卷,宋朱熹撰,宋滕珙编,时间也在明正德四年(1509)。此淮安知府西蜀赵俊刻本,六册,今藏日本蓬左文库;中国上海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图书馆等亦有藏本。 二、关于正德刻本的底本问题 关于正德刻本的底本,赵俊跋语只是笼统地称之为“旧本”。然其卷首有“丙戌”刘应登序文,这自然令人推测其底本与刘应登有关。据笔者研究[6],宋末元初江西文人刘应登,曾在元初至元二十四年(1287)校刊《世说新语》八卷(简称“元刻本”)问世,惟此本流传稀少,今知存世仅有日本公文书馆藏本(简称“日藏本”)、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本(简称“台藏本”)两部而已,且属同版,但刷印时间有先后,日藏本的版本质量优于台藏本。本文若非特别注明,所引元刻本《世说新语》文字均采自日藏本。 笔者将正德本与元刻本进行了版本比对,发现无论是版式行款、卷首题署,还是分卷情形、各叶起讫,两者均基本一致。元刻本中有若干误刻修版的痕迹:譬如《文学》第83则(“王敬仁年十三”)[7]、84则(“孙兴公云”),元刻本误将两则文字相接,校对时发现,遂将第83 则正文最后两字“微言”,改刻为小字双行,空出一格,补刻“〇”,作为分则标记;同样的情况还见于《识鉴》第1、2则,《容止》第38、39则,《排调》第26、27则。再譬如《方正》第58则“恶见文度已复痴”句,元刻本漏刻一字,校对时发现,遂将正文“见文”改刻成小字双行,以补入漏字,类似的例证还有《赏誉》第18则、第54则、第151则、《任诞》第9则等。上述九处,本属元刻本修改版刻错误的无奈之举,正德本翻刻者却不明就里,居然有八处依样照刻[8]。此外,元刻本卷五尾题的刻法与其它诸卷不同,正文及小注已占满全页,仅留下第十行行末五个字位置的空白,刊刻者遂将尾题缩为“五卷终”三字(其它诸卷尾题作“世说新语卷之某几”或“世说新语卷第几”七字),并且采用阴刻法,既节省了版面,也颇为醒目,这本是权宜之计,正德本却亦照刻不误。凡此,均可作为判定正德本乃据元刻本翻刻而成之铁证。 前引赵俊跋语称:“旧本年远,句多脱落,字或漫灭不可读。公余乃略加校正其讹舛者,至于断简及寻绎未彻者,则仍其缺文。”这表明正德本所据元刻本的版本情况不佳,文字脱落或漫灭之处甚多,但正德本仍忠实地保留了底本面貌,基本未作臆改增补。今检正德本,书中各卷存有不少墨钉,视其位置,盖有两种情况: 1.位于行末或行首、靠近上下边栏处。譬如《轻诋》第21则,即卷八第四叶B面第十行末两字、第五叶A面第一行首三字,正德本皆为墨钉,对勘日藏本,乃“逐郑康成车”五字,尚清晰可辨,台藏本则已漫漶不清。有意思的是,正德本卷四第十九叶B面第七行、第十行,卷七第六叶B 面第三行、第九行,第七叶A 面第八行、第十行,其行末紧靠边栏处,皆有大小不一的墨钉,对勘日藏本相应之处,实乃句末空白处,并无任何文字,可能是边栏有所漫漶,导致正德本刻工误认为尚有文字,遂留下墨钉不铲。 2. 位于行间,多为小字“刘辰翁”批语,譬如正德本《赏誉》第38则、第39则、第48则、《容止》第5则、《尤悔》第2则、第5则及《纰漏》第5则文末之刘批,皆存有墨钉,对勘日藏本、台藏本相应处,虽有程度不同的漫漶,但文字仍依稀可辨。 令人注目的是,正德本之中有两个硕大的墨钉,其一位于《轻诋》第24则末尾小字双行注文(图三),日藏本、台藏本略有漫漶,但文字基本完整,两相对照,正德本此处墨钉共占36字,约占整段注文的70%。其二位于卷七第五叶A面,第一行整行均为墨钉,对勘元刻本,此行乃有小字注文 孚字,两字独占一行,或许正德本底本此两字已失,故刻工以为首行残缺,乃留下十分刺眼的大墨钉。 (图三) 事实上,与元刻本(包括日藏本、台藏本)相比,正德本尚有不少脱落的文字,主要是书眉及行末的“刘辰翁”批语,还有若干卷首题署。为便于论述,兹将相关情况,勒为一表:
笔者曾在《〈世说新语〉元刻本考》一文中指出: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刘应登刻成《世说新语》八卷,刷印行世,此原刻初印本,今未见存世;之后,书板为坊肆所得,为招徕读者,刺激销售,坊贾乃伪托“刘辰翁”之名,模拟其口吻,于原板上缀刻批点文字;并剜改原板各卷卷首题署,补入“须溪刘辰翁批点”,今存之日藏本及台藏本,即以此板刷印而成。由于填木缀刻容易脱落,故越是后印的版本,其脱落的文字就可能越多。据此并参照上表可知:《世说新语》诸元刻本中,日藏本刷印时间最早,版本情况最优;台藏本居中;而正德本据为底本的那部元刻本,则刷印时间最晚,版本情况最劣,故其卷首题署以及刘批文字的缺失情况,也相对最为严重。 中科院藏本中尚有不少书叶存在边栏断烂、字迹漫漶等现象,卷二第二十三叶字迹拙劣,与前后叶明显不同,当属后人补刊(图四)。据此可以推知:正德本曾多次刷印,在明初有过一定程度的流传。就目前掌握的资料而言,自元初至元二十四年(1287)迄于明正德四年(1509),作为经典著作的《世说新语》,已有二百二十余年未见新的刻本,因此,虽然正德本所据底本不佳,它仍然颇受时人欢迎。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嘉趣堂刊行《世说新语》三卷,该本以宋本为底本,且刻印精美,大受追捧,正德本自此遂渐湮没无闻。 (图四) 三、袁寒云旧藏本非为元刻本 据日本阿部隆一《中国访书志》(1983增订版)及台北《“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志初稿》“子部·小说家”(1998)著录:台北“国家图书馆”另藏有一部元坊刻本《世说新语》,八卷八册,钤有“寒云秘笈珍藏之印”、“天尺楼”、“芹圃藏书”等藏印,知其曾经近代藏书家袁克文、刘世瑗、张芹伯等人递藏(简称“袁藏本”)。首册封面有民国四年(1915)袁氏墨笔题识:“《世说新语》八卷,须溪刘辰翁批点,元刊本。乙卯八月。寒云。” 笔者因撰写《〈世说新语〉元刻本考》一文,曾将此本复制,审其版式、行款及题署文字,均与元刻本相同,“刘辰翁”批点文字,也以阴刻“批”字为标识,缀刻于行末或书叶边角处,惟字体与元刻本迥异,初疑为元代坊肆翻刻刘应登本。后查阅正德本,才发现袁藏本与中科院藏正德本完全相同,就连书中所存墨钉数量及具体位置,也毫无二致;袁藏本只是少了书尾正德四年(1509)赵俊跋语。两相对照,始悟其中玄机:盖旧时书贾将正德本撤去明赵俊跋语,冒充元刊本射利,居然能够骗过大收藏家袁寒云的法眼,今幸赖中科院藏本而得以揭明真相:袁藏本实非元刻本,乃明正德翻元刻本。此外,袁藏本与中科院藏本均略有缺叶,其中卷三第四叶、卷四第十一、第十二叶,两本皆缺;袁藏本另缺卷五第一叶A 面,中科院藏本不缺;而中科院藏本所缺卷七第十六叶,袁藏本则不缺,庶可互补。 注释: [1] 日人岛田翰《古文旧书考》(东京民友社,1904)卷二“宋椠本考”之《世说新语》条,曾提及一部明正德仁实堂刊本,惜今下落不明,亦未知与正德四年赵俊刻本有何关系。另据日本学者高桥智教授见告,岛田氏颇有因炫秘而伪造善本名目之嫌疑,则所谓“正德仁实堂本”,或亦属子虚乌有,姑且存疑备考。 [2] 杜信孚《明代版刻综录》(1983)卷六著录赵俊刻本《类编标注文公先生经济文衡,注云:“赵俊,字克明,内江县人。弘治六年进士,淮安知府。”与此“克用”不同,未知所据。 [3] 笔者所见为光绪三十一年(1905)“四祠藏板”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 [4] 笔者所见为明万历元年(1573)刊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 [5] 《四部丛刊三编》影印嘉业堂所藏查继佐稿本,此稿本今藏澳门何东图书馆。 [6] 关于元刻本的详细情况,参见拙文《〈世说新语〉元刻本考——兼论“刘辰翁”评点系元代坊肆伪托》,载《文学遗产》2009年第6期。 [7] 为方便读者核查原书,本文所标《世说新语》正文编号,乃取自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8] 唯一更正的一处是《赏誉》第54则,元刻本有漏刻,校对时发现,遂将“之之”改刻成小字双行,正德本则纠正为大字,作“卞望之之峰距”。 [作者简介]:潘建国,江苏常熟人,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