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了六朝文學的兩大文集——《文選》與《玉臺新詠》,恰成對照。《文選》收録了更令人思考人生的作品,《玉臺新詠》收録了更艷美的、感官性的作品。前者由不滿於當時文學思潮的文學認識所支撐,後者由擁護、指導當時文學思潮的文學認識所支撐。與劉孝綽等屬官編纂《文選》的是蕭統,命徐陵編纂《玉臺新詠》的是其弟蕭綱。 昭明太子蕭統(501—531)字德施,梁朝的開國者武帝蕭衍的長子。兩歲立爲太子,未及帝位,三十一歲卒。《文選》之外還編纂了一些文學作品,現已不存。以《文選序》爲首,《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陶淵明集序》、《答晉安王書》等篇章都反映了他的文學認識。 簡文帝蕭綱(503—551)字世纘。武帝第三子,蕭統同母弟。兄卒後,立爲皇太子。侯景之亂後,在父親死去的同時即位,不久遭廢並被毒死。他自身亦作爲優秀的創作者,率領以徐摛、徐陵、庾肩吾、庾信父子等人爲核心的文學集團,使得宫體詩大爲流行。他的文學認識,可從以《誡當陽公大心書》爲首的諸如《與湘東王書》、《答張纘謝示集書》等篇中窺見。 蕭統《文選序》: 至於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别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詞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 蕭綱《誡當陽公大心書》: 汝年時尚幼,所闕者學。可久可大,其唯學歟?所以孔丘言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若使墻面而立,沐猴而冠,吾所不取。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 一 蕭統的“沉思翰藻” 在《文選序》中,蕭統明確了選録作品的標準。正如經子“蓋以立意爲宗,不以能文爲本”,不被認爲是文學作品一樣,由此亦可知“能文”與否是其標準。在前文所引片段中,蕭統認爲,史書與“能文”的篇翰(文學作品)有别,而贊論序述的内容出於作者的深沉思索,同时又具有美的文學表現,能夠被視爲文學作品。在此,蕭統表達的不只是對於史書的看法,而且是對文學的基本認識。在以“能文”爲前提的同時,他以“沉思”和“翰藻”兩方面或曰兩者關係爲依據來思考文學。 今若暫且將“沉思”和“翰藻”兩方面置换爲内容與修辭,則與“文質彬彬”的文學認識相重合。 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爲之,但恨未逮耳。(《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 這可説是《論語·雍也》篇之“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以來的傳統立場。蕭統將文與質置换爲麗和野,以麗而不浮、典而不野爲理想。對於這一文質兼用的調和美,鍾嶸在《詩品》中也試圖以“詞彩”與“氣骨”等相對的評語加以具體的判斷。與此相適應,這一古典文學論,似乎是從梁代文學的一般狀況出發、以糾正偏於“文質”之“文”的文學狀況爲目的之傳統認識出發的主張。當前的目的並非攻擊“野”。從以“能文”爲前提的蕭統和梁代文學的普遍狀況來看,“野”不是考慮的對象。問題似乎在“浮”的一面。 不言而喻,齊梁之際的文壇是由沈約的聲律美所統領的。他斷言文學的標準是“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内,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宋書·謝靈運傳論》)。正是由於人工的聲律美如此受重視,甚至到了“質”無人論及的程度,才形成了蕭統文質兼用的古典觀點。“文質彬彬”的主張本身並未越出中國傳統觀念的範圍,未能至於改變從詠物詩到宫體詩的輕靡詩風,但蕭統是從古典中尋求規範來完成《文選》編纂的。《文選》不收當世者的作品,也是這種一以貫之的精神的體現。 那麼,至於説只是《文選》編纂這一事業具有意味、其主張不包含有意義的批評意識的話,我認爲不一定如此。再次回到引文。問題是“沉思”的意味内容及其與“翰藻”的關係。 “沉思”一語,在《文選》中能找到“悲情觸物感,沉思鬱纏綿”(陸機《赴洛道中作》)之類,作爲詩歌語言的用例。那是與文學創作相關的運用,與陸機《文賦》的“耽思”、“凝思”等接近吧: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 罄澄心以凝思,眇衆慮而爲言。 李善將“耽思”釋爲“靜思”。“耽思”和“凝思”都是指使得心靈澄靜、思緒展開、等待和接受想象力的到來的姿勢和時間。“沉思”也是與之相近的辭彙吧。本來是作品構思中的沉思、語言選擇中的沉思都可以説的行爲,沉思這一集中的姿勢和濃密的時間,必定激發出作者的思想感情。 關於這一點,吉川幸次郎進一步指出,“不單是美文,是作爲沉思之當然的、或曰必然的歸結的美文”、“作爲前提的具有深沉思索的作品,於是其當然的歸結是作爲翰藻表現出來的作品”。很明顯,吉川氏解釋爲不只是“文質彬彬”並稱。總之,探究了在兩者的關係上,表現爲何物、美文爲何物的問題。我認爲,不單是將兩者分爲内容與修辭、認爲兩者相互結合爲佳,而是應該立足於兩者的關係、分析文學爲何物。可以認爲,將隱密於現實人生中的作者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來、而且將其作爲表現而自立,這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文學作品。 從《文選》選録的實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鈴木修次認爲:“在《文選》中,比較重視阮籍、郭璞、陶潛等探求人生問題的詩人的作品而加以收録。”還有,不僅僅是數量上,高橋和巳指出《文選》“相對優待那些詩人在生涯的轉折中創作的作品”。 以陶淵明爲例,有八首詩和一首辭入選。對於一位在當代不過是二流詩人的田園詩人來説,可以説是選録得較多的。所選取的作品,也是描繪了淵明獨特的世界的(隱士、貧士、挽歌、菊、酒、對異書的浪漫興味等)最好的篇什,現在看來也令人敬佩。日日“手不能釋”(《集序》)地愛好陶詩,以至撰寫其傳記、編纂其文集、寫作其序文的蕭統,不只是所謂愛好者。可以認爲,其中貫穿的批評態度是:圍繞生涯中的歸田這一轉捩點,以《歸去來辭》爲軸心,將之前的出仕與歸田的煩悶都收於其中,試圖與作者的人生交鋒。 《集序》云“此亦有助於風教也”,斥《閑情賦》爲“白璧微瑕”。有時蕭統有道學氣的言論,這也是由於其與“文”相對,更强調“質”的意圖吧。他認爲,文學在以“能文”爲前提的同時,又與作者人生中的深沉思索和現實有着不可分割的聯繫。 二 蕭綱的“文章放蕩” 由文章標題可知,蕭綱的文章是對第二子當陽公大心所述的家誡。據《梁書·大心傳》,大心封當陽公是在蕭綱立爲太子的次年、中大通四年(532)。從全文的文脈來説,對被譽爲“幼聰明、善屬文”的大心,在引用《論語·衛靈公》的同時,決不是作爲處世着眼點、而是激勵其爲了成爲合格的統治者而學習。相應地,在此闡述文學論並非主旨,但在這一場合下,對比地引用“文章放蕩”論,正最爲激進地表達了蕭綱的文學認識。 “放蕩”一語,正如《文選》中的用例“情放志蕩,淫樂未終”(曹植《七啓》),是指情志得以舒展地、充分地發揮。比如東方朔(《漢書》本傳)、曹操(《三國志·魏書·武帝紀》)、阮籍(《世説新語·任誕》篇注引《竹林七賢論》)、劉伶(《世説新語》文學篇注引《名士傳》)、嵇康(《晉書傳》)等人物品評對“放蕩”的運用,表明其意味着決不爲規則所束縛的過度奔放。蕭綱把這一條作爲文章的着眼點,與立身必須謹重的立場截然區别開來。“立身”中不可談及“放蕩”,而文章中持以謹重便已經不可能是文學了。 此外,蕭綱還著有《與湘東王書》一文,批判那些模仿謝靈運、裴子野的文人。在此,他熱切地主張“吟詠情性”才是文學的緊要課題。正如林田慎之助氏所指出的,蕭綱所主張的,是否定《毛詩大序》中的道義拘束和政治效用的“吟詠情性”,這也是鍾嶸《詩品》所强調的觀點。 順便説一下,蕭綱所攻擊的裴子野有“自是閭閻年少,貴遊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雕蟲論》)一説,對“吟詠情性”加以批判。這也説明放棄六經的“吟詠情性”是梁代的普遍現象。 於是在蕭綱這裏,必須放蕩情性、加以吟詠,更加徹底化了。换言之,試圖將“吟詠情性”的尺度放在“放蕩”的如何過度中,才是在認真繼承“吟詠情性”這一由陸機到鍾嶸的六朝文學課題的同時、將其更進一步的蕭綱的突出之處。 然而,六朝文學是在曹丕“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這一文學自立宣言——文學具有與政治(現實)相匹敵的意義的評價中開幕的。這也是必須從文學本身出發把文學作爲問題的六朝文學認識的前提。蕭統把“能文”作爲前提的基礎中包含了這一觀念。我認爲,這一前提的徹底化的歸結,不外乎是蕭統的二元論。我認爲,現實與表現在始終不能相容的狀態下走向二元論,是文學産生危機的趨勢。而這一固定的二元論的出現,一方面是喪失了“詩言志”之“志”的詩人個别的問題,更多的,不外乎是已經使得“志”只可能等於“野心”的捲入權力之爭的旋渦的政治立場的責任,無法將其尖鋭地、震撼地切入的思想着眼點的問題。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在此,與蕭統試圖整體地把握現實與表現的關係的姿態(那是稍微有些曖昧的、不那麼激進的)相比,完全拒絶現實立場而只想把握表現着眼點的蕭綱的姿態則是徹底的。 那麼,蕭統爲什麼會走向這樣的現實與表現決無關聯的固定二元論呢? 首先,顯而易見的是,對蕭綱來説,現實的内容是局限於“立身”的,那是始終强調“謹重”的。對於把“治者”的處事態度作爲問題,行走於從晉安王走向皇太子、然後是簡文帝的道路上的蕭綱來説,現實不外乎就是如此吧。但是,與活生生的現實的傾軋、其中糾葛着的生的全部,能否用“立身”一詞來概括呢?一般説來,文人的決不能完全把捉,是不言自明的吧。相應地,這是向兒子説明統治者的心理狀態的文章,由此也可知,此説未超出“治者”這一個别立場的言論的框架,很大程度上不具備作爲一般文學的批評認識的普遍性的要素。反過來説,這意味着,將現實局限於“立身”、應當儘可能地“謹重”的看法,反映了立足於自身現實的蕭綱的誠實。將現實着眼點加以擱置而談論文學的口吻中,當然也看不到蕭綱的苦惱。因爲,所謂苦惱,是現實立場强加的東西。總之,蕭綱在此出人意料地承認自己的“現實”的闕如。由此可以確認的蕭綱的誠實,既不是他的名譽也不是其他什麼,但是,可以認爲,從這一意味也可以看出,“文章放蕩”論是反映了蕭綱的全部人格的言論,這一點留在記憶裏,也是有意味的。 但是,在此也有兩點不可忽視。其一,雖然勉强謹重是出於“立身”的着眼點,但迫使人謹重的現實也可以視爲自身的文學的現實。禁欲、自制越强,希求解放的“放蕩”作爲文學現實就會越發活潑潑地而來,但蕭綱並没有捕捉到這樣的結構。蕭綱的作品中没有撲面而來的衝擊力的主要原因,當是這一點。比如,劉楨以“職事相填委,文墨紛消散”二句開頭的雜詩等,是顯示上述構造的佳例。試圖準確表現被山積的文書忙殺的現實,正是吐露了對現實的另外一側的清靜世界的嚮往。 另外一點是關於日常不應局限於“立身”。其中應當有喜怒哀樂的情感、被細節震動的生活的一個個場面的展開。這一日常的感性也才應當是現實。由此可以窺見,圍繞“立身”的蕭綱的現實感頗爲觀念性,只是保住了作爲治者的公的一面。 將這一點作爲處世着眼點來考慮的話,上述情況説明了蕭綱完全拒絶文學、試圖作爲現實主義者艱難地活下去。與其相對的蕭統,似乎稍稍容易地把文學現實帶到處世立場上。《梁書》本傳有以下記載:蕭統在宫中廷園遊賞之際,番禺侯進言“此中宜奏女樂”,對此,蕭統不作答,但言“左思《招隱詩》詠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這無疑表現了蕭統自身的教養和人品的高尚,但又不僅僅是如此。顯露出試圖將文學現實作爲現實(處世)着眼點來發揮作用的事實。 回過頭來想想,如果不得不追問賦詩在文學中究竟是怎樣重要的東西,那能否將之與吟詠什麼這一問題截然分開呢?前文中我將其定位爲文學産生危機的趨勢,也是出於這一疑問。在蕭綱那裏,具體是怎樣的性情放蕩,而今考察其實態就可以明白。不言而喻,是輕靡的、艷麗的,被稱爲宫體詩的世界。宫體詩接受了詠物詩中沈約等人的推進音律美的嘗試,進一步走向描繪輕艷世界的方向,賦予其發揮過度放蕩的性情的一面。 還有,提倡吟詠放蕩情性的蕭綱,與其兄蕭統一樣,深愛陶淵明文(《顔氏家訓》文章篇)。《顔氏家訓》是將其與劉孝綽的愛好謝朓相對照的,但乍看之下,蕭綱與淵明没什麼聯繫。但是,從蕭統將淵明詩評爲“跌蕩”(集序)這一點推測,在吟詠作爲順應本然之生的情性這一點上,他將淵明詩理解爲“放蕩”,從而寄托了深刻的共鳴,這樣的臆測未必是誤讀吧。不過,蕭綱的關心重點傾向於輕艷的宫體詩。正因爲將必須“謹重”與現實立場擱置,結果當是更加激烈地把所謂宫體詩的輕艷世界作爲唯一的文學現實、很大的根據。 三 “述幽志” 蕭統編纂《文選》後,中大通三年(531),在三十一歲的英年去世,晉安王蕭綱立皇太子。在十八年的皇太子時代裏,蕭綱的文學主張得到了强硬的、鮮明的展開。上述“文章放蕩”的言論是如此,令徐陵編纂《玉臺新詠》也是這一時期的事情(《大唐新語》卷三)。這一選集是鮮明地接受了蕭綱的文學認識的卓著成果。《玉臺新詠》貫徹的是不同的方針,被認爲很可能意識到《文選》的存在。 太清二年(548)八月,太平之眠被打破,侯景亂起,三年(549)三月最終台城陷落。五月,武帝蕭衍在幽閉般的狀態中結束了八十六歲的生命。次日蕭綱即位,但只是名義而已。不久太寶二年(551)八月廢位,被幽閉於永福省,二個月後的十月被毒殺。其年四十九歲。 《梁書》本紀中,關於幽閉中發生的事情,記録了“題壁”一事。其中之一的《自序》云: 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立身行道,終始如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豈況三光。數至於此,命也如何。 《梁書》又載“又爲《連珠》二首,文甚凄愴”。“風雨”云云,乃《詩經·鄭風·風雨》中的二句,毛序認爲歌詠的是思念於亂世中亦不改節度的君子。“不欺暗室”是比喻在他人見不到的地方也持身以正。“立身與行道”方面絲毫無愧,而今只是接受命運,“其中包含了至死保持慎獨君子之面目的高邁的精神氣魄”(林田慎之助)。姑且認可《自序》的説法的同時,其他史書的記載也引起我的注意。《南史·梁本紀》下中,自序前後的文章稍詳: 帝自幽縶之後,賊乃撤内外侍衛,使突騎圍守,墻垣悉有枳棘。無復紙,乃書壁及板鄣爲文。自序云:“……”又爲文數百篇。崩後,王偉觀之,惡其辭切,即使刮去。有隨偉入者,誦其《連珠》三首,詩四篇,絶句五篇,文並凄愴云。 《資治通鑒》梁紀卷二十亦記有“無復侍者及紙”。田中謙二氏云:“作爲風格輕靡艷麗的宫體詩的先驅之一、著名的皇帝詩人,而且又是幽囚之身,對於他來説,紙和侍者才越發不可或缺,將兩者並列的表現,雖然是瑣事,但還是很少見,正因爲如此給人新鮮感。”(《資治通鑒》中國文明選1)。這一揭示十分尖鋭和刺激。如果不擔心脱離田中謙二氏的解釋,在此,侍者=現實、紙=表現的置换是可能的,被現實與表現兩方面拒絶了的蕭綱,而今在此成爲了嘲笑的對象吧。 “立身”(現實)與“文章”(表現)的兩個立場幸福地分離的狀態下,將與人生(現實)不相涉、澄澈到底的放蕩文學不斷推進的蕭綱,在其生命的最後階段,侍者=現實的着眼點、紙=表現的着眼點,都被侯景=現實所剥奪了。 其時蕭綱在自序中表示,他誠然、繼續重新立身,繼續作爲謹重的君子自尊地自持着。這一點確實如此吧。但這裏最值得注意的,是在“無侍者,無紙”的狀態下,而且是在“壁與板鄣”上書寫的行爲。森野繁夫氏認爲“是否自己的文章觀從根子上被動摇了,是否感受到了‘吟詠情性’的窮極處存在的‘靈魂的呼喊’,都是難以判斷的問題”。但是,這不得不説是從自己胸臆中迸發出的吧。没有紙也無妨,在壁與板鄣上書寫的數百篇之多的詩句。由於“辭切”,被侯景心腹王偉從心底裏憎惡。王偉的隨從瞞着王偉偷偷背誦需要的詩句。流傳下來的僅十篇,人人皆譽爲“凄愴”的作品。以上都清楚地説明,蕭綱在等待最後日子的兩個月左右的時間裏,第一次接連寫作與人生交鋒的作品,於是其表現切入了他人的現實生活。 在此,我認爲,完全拒絶與人生相涉的蕭綱,在被侯景毒殺的瞬間,其文學的無力、存在的無意味呈露出來。這一看法不是試圖貶低蕭綱的“文章放蕩論”。兩者的很大差異、其中的諷刺意味,正是高度評價了蕭綱文學的真意味。不只是與真實人生相涉的文學的出現而已。第一次直面與“立身”相異的現實,於是對於那沉重的現實(不言自明的是,沉重的現實或沉重的人生,只要狀況調整好的話,任何人的面前都會實現,但由此而來的表現上的契機,看似很近但實際上距離很遠),作爲表現者正確地、直接地加以面對。在保持自負的同時,受到壓力般寫出了《述幽志詩》(《廣弘明集》卷三十)。在立身和文章兩方面都被拒絶的時刻,蕭綱反而更把文字視爲必要。他憑藉着語言而站立起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己站在現實面前的時候,語言成爲了必要。 在這樣的情況下,應該説正是長年對文學的過度關聯給予的力量。一味追求放蕩的努力決不是毫無意義。捨棄現實立場、如此激進、執拗地向表現立場傾斜,才有可能憑藉語言而站立。换言之,正因爲以“余七歲有詩癖,長而不倦”自負,才會在死前有對詩的狂執和着迷。蕭綱的文學認識的真正意義是,以激進的方式令人想到,啓示了表現與現實的關係、與現實交鋒的文學,對一個文人來説,就是什麼時候在表現方面嶄露頭角。 這一關係到了庾信時,原封不動而更加顯著。被杜甫譽爲“庾信文章老更成”(《戲爲六絶句》其一)的後半生的庾信,表現再次回到原點。這一點更令人預感將文學産生危機的趨勢垂直切斷,走向健康的文學道路。由沈約的平仄而形成的音律美的齊整,爲近體詩做好了準備,這一點衆所周知;與之稍稍有所不同的是,可以説庾信的文學也爲唐代文學的到來奠定了基礎。於是,可以認爲,死前一瞬間的蕭綱,也確實具有一定的文學史意味吧。我認爲,由於《文選》給予後世的無法估量的巨大影響,蕭統的名字留在了人們的記憶裏;與此相同,我們從蕭統的“文章放蕩論”回到文學的根源,能夠學到很多東西。 參考文獻: (1)鈴木修次《魏晉六朝時代的文學認識》,《東京教育大學文學部紀要》52,1965年。 (2)林田慎之助《中國中世文學評論史》,創文社,1979年。 (3)森野繁夫《六朝詩的研究》,第一學習社,1976年。 (4)森野繁夫《簡文帝的文章觀》,《中國中世文學研究》第五號,1966年。 (5)小尾郊一《昭明太子的文學論》,《廣島大學文學部紀要》27卷1號,1967年。 (6)船津富彦《昭明太子的文學意識》,《中國中世文學研究》第五號,1966年。 (7)岡村繁《文選序》(譯注),中國古典文學大系54《文學藝術論集》,平凡社,1974年。 (8)岡村繁《〈文選〉編纂的實態與編纂當初的〈文選〉評價》,《日本中國學會報》第三十八集,1986年。 (9)清水凱夫《〈文選〉編纂的周邊》,《立命館文學》第三七七、三七八合併號,1976年。 (10)吉川幸次郎《〈文選〉三事》,全譯漢文大系《月報》8 集英社,1974年。 (11)高橋和巳《詞華集的意味》,《高橋和巳全集》第十二卷,河出書房新社,1978年。 (12)興膳宏《艷詩的形成與沈約》,《日本中國學會報》第二十四集,1972年。 (13)興膳宏《〈玉臺新詠〉成立考》,《東方學》第六十三集,1981年。 (14)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揅經室三集》卷二,《四部叢刊初編》集部。 (15)朱自清《〈文選序〉“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説》,《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16)李嘉言《試談蕭統的文學批評》,《文學評論》1961年第2期。 (17)謝康、周貞亮《昭明太子和他的〈文選〉》,《近代文史論文類輯》,學生書局,1971年。 (18)周作人《文章的放蕩》,《周作人隨筆抄》,東京文求堂,1939年。 本文譯自作者《中國文學論考》第Ⅱ章《魏晉南北朝文學論》。(汲古書院,1987年) (譯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思想家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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