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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辟疆手批《苏诗选评笺释》述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苏轼研究,清代极为繁荣,成果颇多。其中汪师韩的《苏诗选评笺释》,别具特色,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故其评语几乎全被《唐宋诗醇》采用。然汪氏此书,成书虽早,而直到清末光绪十二年(1886)始刊行面世,故研究者甚少,直到近年,才有专门论著问世。如曾枣庄先生有《汪师韩的<苏诗选评笺释>》,刊于《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王友胜先生有《论汪师韩的苏诗选评》,刊于《船山学刊》2002年第4期。然而,自20世纪初期开始,国学大师汪辟疆即评点苏诗,其底本就是《苏诗选评笺释》。可是,这一情况一直不为学界所知,故而研究苏轼及汪师韩者,未曾涉及汪辟疆;研究汪辟疆者,对其以苏轼为主的宋诗研究,亦并未措意,即使是程千帆先生所编的《汪辟疆文集》,也很少收入汪氏有关苏诗的评语。
    浙江大学中文系所藏光绪十二年(1886)刻印《丛睦汪氏遗书》本《苏诗选评笺释》,乃汪辟疆手批本。这个本子,倾注了汪氏多年校勘、考证与评点的心血,其批评见解独到,学术价值极高。将其手批情况揭出,对于苏诗研究,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本文主要探讨以下内容:一、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的编纂刊刻情况及其价值;二、汪辟疆苏诗研究及手批苏诗探源;三、汪辟疆手批苏诗义例;四、汪辟疆手批苏诗对清代苏诗评点的选择与裁定;五,汪辟疆手批苏诗的主要创获。
    
    汪师韩(1707—?),字杼怀,号韩门,又号上湖,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雍正十一年(1733)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奏直起居注。乾隆元年(1736),师韩方以才名经掌院。尚书强照为武英殿总裁,荐校勘经史。八年,充湖南学政,坐事降调。后为大学士傅恒荐,入直上书房,复授编修。未几落职。后客游畿辅,直隶总督方观承延主讲莲花池书院讲席。会奉旨核天下书院院长,观承因以入奏,乾隆皇帝以“好学问”称之。师韩闻而感涕,作诗四章以纪其事。“师韩少以文名于四方,时称为近代之刘贡父、王厚斋。兼工诗,通籍后,习国书,赋《龙书五十韵》,临川李绂见之叹异,携入《八旗志书》馆。”[1]阮元《两浙輶轩录》引杭世骏语云:“诗之道,熟易而涩难。韩门诗有涩味,所以可传。”[2]中年以后,一意穷经,诸经皆有著述,于易尤邃。著有《观象居易传笺》十二卷,《孝经约义》一卷,《韩门缀学》五卷,续编一卷,《谈诗录》一卷,《诗学纂闻》一卷,《上湖纪岁诗编》五卷,《上湖分类文编》十卷,又有《诗四家故训》、《春秋三传注解补正》、《文选理学权舆》、《春星堂诗集》、《苏诗选评笺释》、《孙文缀学》、《叶戏源记》等。事迹见《清史列传》卷七一、《碑传集补》卷八、《民国杭州府志》卷一四五。
    《苏诗选评笺释》是汪师韩多种诗学著述中极为重要的一种,该书将选、评与笺合为一体,其首《苏诗选评原叙》阐明了编撰大旨:
    是编所录,挹菁拔萃,审择再三,殆无遗憾。其生平丰功亮节,与夫兄弟朋友过从雅合之迹,及一时新法之废兴,时事之迁变,靡不因之以见。诗凡五百余首,古体则五言稍多于七言,近体则七言数倍于五言,要归本于六义之旨,亦非有成见也。若其集中诗有用葱为薤,用校尉为中郎,用扁鹊为仓公,用郑余庆为卢怀慎之类,均为严有翼所指摘。以轼读书万卷,集所援用常有不审所出者,安见其非别有根据?且即有笔误,亦似李杜集中“黄庭换白鹅”、“垂杨生左肘”等句,虽疵颣,不失为名章也。句字之有讹,曾何遽为轼诗病也哉!此数诗亦不尽入选,特因论定之次,附及之。钱塘汪师韩叙。
    从中看出,汪师韩选择苏诗,态度极为审慎,“挹菁拔萃,审择再三”,臻于“殆无遗憾”的境地。其选诗标准“要归本于六义之旨”,而不参以个人成见,故而是清代苏诗评论著作中别具特色的一种。该书的旨要与价值,前引曾枣庄与王友胜之文已作论断,故不再重复。
    该书前虽有叙,但题款未言时间,加以刊刻较晚,故难以断定成书年代。直至光绪十二年(1886),才刻入《丛睦汪氏遗书》。对于该书的刊刻过程,汪辟疆《方湖日记幸存稿》曾有论述云:
    韩门所著书,尝于乾隆中自为刊行于世,曰《春星草堂诗集》、《上湖纪岁诗编》、《上湖分类文编》、《观象居易传笺》、《孝经约义》、《韩门缀学》、《谈书录》、《诗学纂闻》八种。道光初年,裔孙贤衢(字水亭)又续刊十四种于珠江。彼时搜罗颇富,而《苏诗选评》不与焉。迨清末裔孙铁珊太守(名簠)以经乱零落,旧椠残篇屡濒于险,乃为收拾丛残,益以未刊稿本,而《苏诗选评》与《金丝录》、《叶戏原起》、《礀村集》乃得汇集重镌于长沙。是苏诗选本閟诸汪氏箧笥几二百年矣!
    又闻钱唐人言,光绪丙戌汪铁珊太守所重刊之《丛睦汪氏遗书),印书极少,且板片亦残毁,坊间至不易购,故此选亦不甚通行也。[3]
    
    汪辟疆(1887—1966),名国垣,字辟疆,或作辟畺,又字笠云,号方湖,又号展庵,晚年以字行,江西彭泽人。1909年入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1912年毕业。1922年任江西心远大学教授,1928年改就第四中山大学教授。后来第四中山大学几经易名为中央大学,建国后又改名南京大学,教授及中文系主任,前后达三十八年。已刊著述有《光宣诗坛点将录》、《目录学研究》、《唐人小说》,以及程千帆先生所编的《汪辟疆文集》等多种。事迹见马骕程《汪辟疆先生传略》[4]。汪氏一生,勤于读书,手不释卷,自称:“喜籀坟籍,往往午夜篝灯,屡忘就枕;又苦善忘,久而茫昧。爰置一册座隅,偶有会心,辄命笔札。”[5]其手批苏诗就是涵咏所得的重要成果。
    汪辟疆批点的《苏诗选评笺释》,底本是《丛睦汪氏遗书》本。其书卷一首页有“彭泽汪辟疆藏书印”、“汪氏随身书印”,另有一方“三思而行”的闲章。第二册首页则有“三思而行”及“汪氏随身书印”二方。可见该书是汪氏随身阅读和评点的,苏诗研究是其致力研究的方向。惜其成果学界知之尚少,只能从其幸存的日记窥见一斑。《方湖日记幸存稿》有《查初白<东坡编年诗补注>》、《苏诗得失》、《苏诗选本》三条。其《苏诗得失》云:
    阅苏诗一卷。坡公诗句法能新能巧,惟太过则味薄。又世多以超脱推之,不知超则可也,脱则不可。舞剑在空,超也,非脱也;弹丸脱手,超也,非脱也。苏诗如“青山偃蹇如高人”,此超也;下接“常时不肯入官府”,则无中生有,脱而非超也。至“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虽极力弥缝其脱,骤读即讶其新巧而味薄矣。故读坡诗知其胜亦当知其失也。[6]
    这是民国十七年(1928)九月二十六日日记中语,也是其读东坡诗的切身体会,评东坡诗的见道之言。也正因为汪辟疆对苏诗非常重视,且苏诗在中国诗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故其在《读书举要》中,将《苏东坡诗注》作为大学中文系学生必读的重要文学书籍,并言:
    苏东坡诗,源出于刘禹锡,而出入李、杜之间,无体不工,无境不备;虽利钝互陈,雄迈独绝,王伯厚所谓“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雄浑”者也。此集注本有宋施元之,清王文诰、冯应榴诸家,皆通行本。施注在宋时最有名,以宋人注宋人诗,引证时事,尤为明确。王兼论诗,冯详事实,皆各有独到。[7]
    《读书举要》的《文学部》共列书目二十八种,其中宋代仅有四种,即《苏东坡诗注》,梅尧臣《宛陵集》,宋任渊、史容注《黄山谷全集》,宋李璧《王荆文公诗注》。其评黄庭坚云:“山谷天资之高,笔力之雄,东坡外无与抗手。”[8]可见对于宋代诗人,汪辟疆是将苏轼置于首位的。这则文字探讨东坡诗的渊源,评论宋至清代苏诗注释各本的优长,皆切中肯綮。
    苏轼的诗文集以及后人的注评本,是汪辟疆购藏阅读的重点书籍,且不惜重金。其民国十七年(1928)二月三日的日记中写道:“夜检书室新购各书,计广州刻《太平御览》一百二十册……《冯注苏文忠公诗合注》、《施注苏诗》、《查注苏诗补注》、《历代诗话》、《丛睦汪氏遗书》(湘重刻本,极足)……《苏诗择粹》……皆留京。其在宁所购已带回者,计有……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比年旧籍益稀,售直遂巨。……湘刻《丛睦汪氏遗书》直二十八金,广州重刻鲍本《御览》直六十金,王文诰《苏诗编注》直十四金。此皆新刻之本而售直之昂若此,得书真不易也。”[9]
    《丛睦汪氏遗书》中的《苏诗选评笺释》即是汪辟疆以重金购得的新刻旧籍之一。无怪乎其珍视之,作为随身所携的藏书之一,并留下他大量的批点文字,弥足珍贵。
    汪辟疆手批此书的一大贡献在于揭示出乾隆御选的《唐宋诗醇》的品评源于《苏诗选评笺释》,他在《苏诗选评笺释原叙》后的半叶空白上题写:
    《苏诗选平笺释》六卷,韩门先生所纂。按乾隆九年甲子,诏选《唐宋诗醇》,梁文庄实董其事,御制序所谓主取平品,皆出自梁诗正等数儒臣之手者也。韩门为文庄乡人,《诗醇》苏轼十卷,文庄即以相属。此书即其原稿也。惟汪氏庋藏甚久,晚乃付杀青,故其中不无脱漏。如卷二缺去熙宁六年以后四年之诗约四十余首,后人校刻亦未据《诗醇》本补入,其他亦与《诗醇》累有出入,或为文庄删定,或为韩门晚岁自行增损,世远无从考定矣。壬子辟畺记。
    又在《原叙》“要归本于六义之旨,亦非有成见也”上眉批:“《诗醇》总序止此。”这段文字的题款是“壬子辟畺记”,壬子即民国元年,公元1912年,距光绪十二年(1886)此书始刊刻时间仅二十六年。又该书卷二《韩干马十四匹》诗眉批:“据《唐宋诗醇》苏轼,‘一马’,此诗以下有残阙,当据《诗醇》补录。辟校。”
    前引曾枣庄先生的《汪师韩的<苏诗选评笺释>》说:“《苏诗选评笺释》在大量评论苏诗的著作中具有较为重要的地位,这从乾隆《御选唐宋诗醇》几乎尽采其评即可看出。十七年前我参与编纂《苏轼研究资料汇编》,辑录《御选唐宋诗醇》的资料,觉得评语相当精采。但越录越觉得似曾相识,后经核对,才知道是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中的评语。”故该文提要说:“本文首次考证出乾隆《御选唐宋诗醇》中的苏轼总评就是汪师韩的《苏诗选评笺释叙》,苏诗篇评也几乎都是汪评苏诗。”[10]实则首次揭示《诗醇》这一内幕的是汪辟疆先生,要比先生早近一个世纪。将汪氏这一结论公之于世的,是程千帆先生于1988年编纂的《汪辟疆文集》,其中《苏诗选本》条云:
    授苏诗、诗歌史各一小时。苏诗卷帙颇多,其中可诵者至少有五百余首。向来选本以意去取,多强古人以就我,而苏诗面目不可识矣。钱塘汪韩门尝选有《苏诗选评笺释》六卷,即世所传《唐宋诗醇》底本。乾隆九年甲子诏选《诗醇》,梁文庄实董其事,御制序所谓“去取平品,皆出梁诗正等数儒臣之手”者也。韩门未与修纂之役,而与文庄为乡人,且同居京师。文庄即以苏诗一卷相属,此书即其原稿也。平品去取尚无偏觢,拟稍为删削补苴,益以评论,当可为一定本矣。
    汪氏此书在乾嘉间未便单行,故藏庋箧笥,即有残缺。按《上湖纪岁诗编》卷四,壬午(时韩门五十六岁)有《旧书簏中检得辑评苏诗残稿诗》云:“百种书钞散碎存,十年梦断往来论。涂鸦稿脱成猜忌,故纸重翻滴泪痕。”细味猜忌之句,似尚有一段故实在也,他日当再考之。
    《诗醇》既为御定,词臣草创底本多不敢出,或即焚弃以灭迹。此稿竟未毁弃,而汪氏子孙乃出之于季世文网渐弛之后,可谓不幸之幸者也。惟原本藏弆既久,其中不无残缺,如卷二缺去熙宁六年以后四年之诗约四十余首,刻时亦未据《诗醇》补入。其他与《诗醇》亦互有出入,如原稿本用查初白《东坡编年诗》先后选辑,故以《南行集》之《过宜宾见夷牢乱山》冠首。《诗醇》乃移《辛丑郑州别子由》于前。年代颠倒,不知何所取义。此外《诗醇》所录之诗,诗后无评语者皆为韩门原选所无,其为临时以爱憎加入无疑。即原稿评语亦与《诗醇》本互异,则此稿进呈后之窜改可知矣。[11]
    这段日记是民国十七年(1928)九月二十九日写的,所得出的结论,比前引批点更为详尽,说明是经过汪氏后来补充的。可惜这段文字,曾枣庄先生没有看到。本条中有“其他与《诗醇》亦互有出入,如原稿本用查初白《东坡编年诗》先后选辑,故以《南行集》之《过宜宾见夷牢乱山》冠首”语,探明《苏诗选评笺释》的底本来源是查慎行的《东坡编年诗》,更是一个重要发现,对于研究清代苏诗评选、注释、笺评各本的源流,有着重要价值。此外,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原叙》没有题写成书时间,书中其他地方也没有直接说明或以供考证的线索,而由其底本选用查本,则可推测清代初中期苏诗注释各本的源流关系。
    
    光绪十二年(1886),《苏诗选评笺释》刻于长沙,其书封面为“丛睦汪氏遗书,左斗才题签”,内扉页为“苏诗选评笺释六卷”,扉页背题“光绪丙戌秋钱唐汪氏重刻于长沙”。其后即载《苏诗选评笺释原叙》,接以正文,无目录。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四字。白口,书口上部标明“苏诗选评笺释”及卷数,下部标明“丛睦汪氏遗书”。所录每首诗,诗题低两格,诗文顶格,评语低三格。此书除上节所言汪氏的三方藏书印章外,封面还有“杭州大学图书资料室语言文学研究室”印,原叙页有“杭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室藏”印,第一册封三有图书入库记录:“册数三,售价六,有批校。”
    据程千帆先生《汪辟疆文集后记》:“先生……每日小字正楷记录当天所治之事以及读书所得,从来没有间断过,原稿当在百册以上。文化大革命中被掠,不知下落,想已被毁。”[12]由此推测,该书亦当是“文革”中被掠者之一。杭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室成立于1961年6月,1983年在此基础上创建古籍研究所。则该书当是“文革”后辗转至杭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的。
    此书六卷,汪辟疆批评仅有前三卷,后三卷虽无批语,而有圈点,直至第六卷还有手写目录。就批点形式而言,有以下几种类型:
    (一)眉批
    汪氏批语,眉批最多,如卷二《芙蓉城》诗就有一大段眉批:
    宋时赋此事者尚有王荆公,荆公见坡诗和之,首云:“神仙出没藏杳冥,帝遣万鬼驱六丁。”荆公以其不可为训,故不传。又清江孔毅夫集有《呈王子高殿垂绝句》云:“天上人间事不同,相思何日却相逢。芙蓉城在蓬莱外,海阔波深千万重。”即指此事也。
    此种诗,最易流为小说传奇体,所幸结语以开拓之笔作收,庄而不腐,正而不佻,自序所谓“极其情而归之正”者也。
    通体用胡微之《芙蓉城传》,略分隶诗内。其中段落分明,起四句题清主脑,引入周事。“中有一人”句以下十四句叙周与王冥契事。“仙宫洞房”句以下十一句,叙入梦、梦醒与周永别诸事。“春风”句以下四句,为子高作追忆之词。“愿君”四句,则以开笔故作庄语,收束全篇。而“从渠念”二句,庄而近婉,意更无穷。设无此二语,则意味索然,此所以为诗人之笔也。
    眉批范围极广,有对东坡诗系年的考证,有关于诗中字句的校异,有对诗中本事的探源,有对诗中典故的追溯,而更多的是关于苏诗的评论。
    (二)题下批
    比起眉批,题下批则要少得多,一般仅有数字,也有稍长者,如卷一第一首《过宜宾见夷牢乱山》诗题下批云:
    嘉祐四年十月,公还朝时途中所作,时年二十四,是时与子由侍宫师行。
    题下批以诗歌编年为主,兼及诗题中人名、地名与本事的介绍与考订,以及与诗题相关情况的一些说明。如《荆州十首》题下批:
    正月,坡公与子由侍宫师,自荆州游大梁。翁方纲曰:第七首有“残腊多风雪”句,盖十首非一时所作也。鄙意此为追述荆州风物,不必泥看。
    (三)诗旁批
    因该书是刻本,每半叶十二行,行与行之间空隙较小,容纳不了很多文字,故汪辟疆的诗旁批极少,即使偶有所批,亦甚为简练。如卷一《过宜宾见夷牢乱山》“秾秀安可遹”右批:“不妥。”仅有二字。卷一《神女庙》诗“古妆具法服”句左批:“二句入庙所瞻。”
    (四)诗末批
    诗末批主要是对诗歌主旨的阐发与说明,往往点到为止,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如卷一《荆州十首》的每一首诗末都有批语。
    第一首末批:“总挈。”
    第二首末批:“望古。”
    第三首末批:“悯农。”
    第四首末批:“感五季。”
    第五首末批:“风土。”
    第六首末批:“时相得人,则太守不必效屈原赋《离骚》也。”
    第七首末批:“追述荆州残腊风土,归到作客。”
    第八首末批:“多材为累之意。”
    第九首末批:“假雁发咏,意格俱高。”
    第十首末批:“总结。”
    (五)笺评后批
    对于汪师韩的评语,汪辟疆有时也偶作批评,以表明自己的看法。如卷一《过宜宾见夷牢乱山》,汪师韩原评:“孤冷戍削,具缒幽凿险之能。”汪辟疆批云:“批语过当。”同卷《夜泊牛口》,汪师韩原评:“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于此悟出艰难中骨力,孰谓陋室荒村,不可以学道。”汪辟疆批云:“批语近腐。”
    (六)圈点
    汪氏批点此书,盖采用传统的方法,凡重要的文字,都以圈点标示。这也是老一辈学者所独擅的读书方法。该书的每一卷都有圈点,而仅前三卷有批语,且前三卷圈点较后三卷多。由此可以推知,汪氏已通读此书数遍,盖先通读全书加以圈点,后再三阅读,有所心得,有所创获,则写上批评文字。
    就批点的内容方面,手批的文字涉及面很广,大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壹、编年
    汪氏品评苏诗,首重知人论世,诗歌的作年对于了解作诗的背景与苏轼立身行事尤为重要,故汪氏所批,在编年方面用力至深。如卷一《守岁》眉批:
    嘉祐七年壬寅。此与《馈岁)、《别岁》共三首。据《栾城集》,《守岁》诗有“於兔绝绳去”句,自注:“是岁壬寅。”是坡公此诗,当为嘉祐七年壬寅十二月作矣。
    又卷三《梅花二首》题下批:
    庚申二月,坡以正月廿日过关山。冯注引《一统志》:麻城县有虎头、黄土、木陵、白沙、大城五关,当即诗中关山也。
    贰、校勘
    卷一《过宜宾见夷牢乱山》眉批:
    王、施皆题作“夷中乱山”,查初白据《方舆揽胜》,改作“夷牢”,非是。《栾城集·夷中乱山》诗云:“江流日益深,民语渐已变。岸阔山尽平,连峰远非汉。”正咏夷中乱山也。今改从王本。
    这是一段极好的校勘文字,在辨析前人注释的基础上,引证苏轼之弟苏辙的诗作以进一步断定是非。又卷二《自普照游二庵》眉批:
    “幽独”,王本作“独往”,查本据《咸淳临安志》作“幽独”,且引杜子美“晚来幽独恐神伤”。纪昀本从查注。王文诰日:当从王本作“独往”。必如此,始与下句紧接,若用“幽独”,为前后脱节矣。周益公尝言:凡墨迹与石刻与集本互异,恐集本乃后改定,不可轻动,其说最当。
    这一段较长的校勘文字,将版本校、他校与理校融合在一起,并生发出校勘的通例,于诗文校勘及苏诗阅读,颇有启迪意义。
    叁、考订
    卷二《朱寿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写经求之五十年去岁得之蜀中以诗贺之》眉批:
    按朱寿昌弃官寻母,得之同州,《宋史》列入《孝义传》,《东都事略》列入《独行传》,他如《温公目录》、《东轩笔录》、《续通鉴长编》皆载其事。其见于诗文者,东坡此诗外,如文与可《丹渊集》有《送朱郎中诗序》、《送朱康叔求母金州》诗,王介甫有《送河中通判朱郎中迎母东归》诗,苏颂《魏公集》有《送朱郎中寿昌通判河中》诗,皆为此事作也。又《宋中兴艺文志》有送朱寿昌诗三卷,可见宋世播为美谈。见之吟咏若此之富,乃邵青门为宋牧仲补注、施注苏诗绝不征引,何耶?辟记。
    对于朱寿昌弃官寻母事,根据多种文献,详细考订,将来龙去脉梳理得一清二楚,以补充前人注评本的不足,不能不说是汪辟疆对苏诗研究的一大贡献。
    肆、品评
    汪氏品评,大多数是对苏诗的褒奖。如卷一《神女庙》眉批:
    入题警清,语庄而谐。《神女庙》诗,不易着笔,辞艳则佻,辞庄则死,一落此病,诗则乏味也。坡公从治水着眼,庄而实谐,正而近诡,通体用治水故事,而不露一“水”字,至末句乃随手映带而出,恍惚杳冥,神韵独绝矣。
    有时也对苏诗的缺失偶作批评,对于汪师韩选诗的不当之处加以说明。如卷一《夜泊牛口》眉批:
    前半写景真实苍秀,后半虽能开拓,实落窠臼,人人意中所有,人人握笔即来,则俗调也,此昌黎所以有“陈言务去”之论也。
    指出苏轼此诗,后半乃陈言俗调。又卷一《催试官考较戏作》眉批:
    本篇在坡集并非上乘,不知韩门何以入选,平语亦敷衍。
    伍、补录
    汪氏此本,补录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补全目录。师韩之书有原叙,有正文,有评语,但没有目录,读之颇为不便,汪氏于该书每册后的空白封面上补上该卷的目录,使得阅读该书,有纲举目张之效。二是对一些重要的资料,或苏轼相关的诗文作品,补录以资参证。如卷二《朱寿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写经求之五十年去岁得之蜀中以诗贺之》,眉批中即补录了苏轼的两首诗:
    《六和寺闸山溪为水轩》,壬子十月
    欲教清溪自在流,忍教大雪落沙洲。出山定被江湖涴,能为山僧更少留。
    《冬至日独游吉祥寺》,壬子十一月
    井底微阳回未回,萧萧寒雨湿枯荄。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
    同卷《赠孙萃老七绝》中补录了苏轼的一首诗:
    《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
    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嵋翠扫空。师已忘言真有道,我除搜句百无功。明年采药天台去,更欲题诗满浙东。
    
    汪辟疆批点苏诗,以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为底本,涉猎古籍甚多,于苏诗版本注本亦搜罗殆尽,其引用与辨析最多者为宋施元之《注东坡先生诗》、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查慎行《初白庵诗评》、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四种。汪氏对施注一向重视,他曾论注古人诗文得失云:“注古人诗文,征事第一,数典第二,摘句第三,评文第四。……宋人如施元之注苏,任渊注黄、陈,李璧注荆公,胡稚注简斋,以宋人而注宋人诗,故注中于数典外皆能广征当时故事,俾后人读之,益见其用事之严,此其所以可贵也。”[13]而对清代其他三种注释评点本,汪氏的取舍是各有轩轾的,故本文就清代的三种苏诗注评本以阐述汪辟疆的主张。
    (一)查注
    在清代苏诗的评注中,汪辟疆最推重查慎行的注本。《方湖日记幸存稿》载有《查初白<东坡编年诗补注>》条记民国十七年戊辰九月十七日日记云:
    同季刚雇车至状元境萃文书局。季刚购《藕香零拾》、《尔雅》等数种,余购查初白《东坡编年诗补注》。初白因不慊邵子湘订补施注苏诗,乃勘验原书,厘正其窜乱。施注所未及,又蒐采诸书补订其缺漏,而于编年错乱之处考订尤勤,虽偶有乖误,要非邵注可能望项。冯应榴订正其讹漏,王文诰讥弹其编年务胜前人,终嫌枝节,于查书固无损也。此本为乾隆辛巳其侄查开香雨斋原刻,虽非初印,尚未至漫漶。[14]
    其《注古人诗文》亦称:“查初白之注苏,明于地理,兼订编年。”[15]诸种注本比较,以查注为优,即以其偶有缺憾,也看成是枝节问题。其《苏诗选评笺释》的批语中,更清楚地体现了对于查注的肯定。如卷一《次韵孔文仲推官见赠》眉批:
    《宋史》:孔文仲字经父,新喻人。举进士,南省榷第一,历台州推官。熙宁初,范镇荐制举,对策万言,力论王安石用人理财之法为非是。安石启神宗御批,罢归故官。查注谓其过杭唱和,正文仲罢举复还台州推官时也。王文诰则谓诗中有“弭节江湄”之语,当是由台州再罢至杭,非罢还台州过杭时之作。按“弭节江湄”语甚通套,不足为由台再罢至杭之证。仍从查说为是,辟记。
    这是一段既严谨又精采的考订文字,先将题中本事拈出,正面考订,又引出旧说,加以辨析,最后经过比较,以证定是非,而其结论则信从查说。
    汪师韩所选苏诗,以查注为底本,是经过一番审慎鉴裁的,汪辟疆称赞查注,也是对汪师韩选评本的肯定。查注的学术价值确实很高,这在清代就已得到名家的认可。该书成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清陈敬璋《查慎行年谱》称:“先生好苏诗,素不满王氏注,谓其疏漏固多,繁芜复不少,有改窜经史、妄托志传以傅会诗词者,有与他集互见、反割他集半首误为全篇者,其且唐人诗亦有阑入者,为之驳正瑕亹,零丁件系,积久成卷。复购得施氏元注,与吴中新刻多所异同,遂审定年表,搜辑逸诗,自癸丑迄壬午,历三十年始成是书。”[16]即使是苏诗评点大家纪昀,也对查氏此书推崇备至:“现行苏诗之注,以此本居最。”[17]
    然而,汪辟疆对于查注中不切合苏诗的评语,也会直接点破,如卷一《巫山》眉批:
    “忽闻”八句,趁势以野老作结局势一展,而神仙之说若可信,若不可信,语语超妙。查初白以为数语为野老进一辞之说,犹泥于迹象之论也。
    对于查注有意立异的倾向,汪氏也作了批评,如卷二《新城道中二首》眉批:
    至查注据方回《律髓》,改此诗为晃君成和作,非不知其误,乃有意立异耳。
    (二)纪评
    纪昀评本《苏文忠公集》,汪师韩此书未见征引,王友胜先生推测为“汪评与纪评成书时间前后出入或不会太大”[18],颇为合理。纪评此书对后世影响很大,以至于当今学者作了这样的衡定:“纪昀对苏诗的评点确是具有极高学术水准和诗学价值的一种苏诗研究著作。纪昀以卓尔不群的见识和直言不讳的态度对苏诗进行评点,常常能做到探骊得珠,画龙点睛。纪批不但对苏诗的阐释和研究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而且具备独立的诗学理论价值,值得学界深人研究。”[19]
    汪辟疆对纪批则颇多非议之处,在清代诸种苏诗评论的著作中,评价最低。兹略举数例以见之。卷一《送刘道源归觐南康》眉批:
    坡公平生嫉恶如仇,故于道源诗不禁痛切言之,以诋时相,其一生大节在此。河间纪氏谓激讦处太多,恐非诗品。然则“相鼠”、“正月”之诗,纪氏亦将谓其有乖诗品,亦将屏之《三百篇》以外耶?
    又同卷《次韵孔文仲推官见赠》眉批:
    孔经父与坡公同为范景仁所荐,后皆与安石议论不合,同斥于外,此诗二人相提并论,慷爽中时有愤慨语,如“君看立杖马,胡不学长卿”诸句,郁勃见于言外。纪氏乃以“今朝枉诗句”以下夹杂无绪讥之,皆未及细究诗旨也。
    又卷二《赠孙莘老七绝》眉批:
    坡公、山谷皆喜用成语,熔化无迹,少陵已开其先,纪昀乃不喜之,以为落江西派任意勒帛。此论诗所以先贵去成见也。诸诗清俊自喜,虽非经意之作,其胸次之高远,措语之俊逸,自非寻常人所能望项也。
    同卷《送李公恕赴阙》眉批:
    骨老气苍,仍是从杜出,纪昀乃谓“世上小儿”句轻薄,不知少陵“世上儿子徒纷纷”已开其先,何足为病,安见其便非诗品耶?
    又卷三《次韵李公择梅花》眉批:
    题为《和李公择梅花》,而实写梅花处极少,有之亦仅供点缀而已,如此方是和人诗,不是自咏梅花也。然此亦视所和之人关系若何。李公择为坡公挚友,故此诗能从题外说出许多饥贫羁旅之感,仍不害为佳构。若寻常酬应,毫无关系之人,从本题上敷衍,却从何处着笔。纪河间但知坡公借题抒意之妙,必以此为和人诗正格,则失之也。
    平心而论,纪昀评点苏诗,用力甚深,至于对苏轼的全部诗歌都品评了一遍。因其贪多务得,故虽精义纷呈,亦瑕疵常显。前引汪氏所指责的纪氏评诗的缺失大都为切中要害之言,很值得我们在研究纪批苏诗时参考。
    (三)王注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有编年,有注释,有评点。其书问世以后,曾受到很高的评价。但当今学者则以为该书得失参半。王友胜先生云:“该书在编年上有许多新发明,对苏诗的评点亦间有可取之处,然注释绝少贡献,大多由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删削剪裁而成,又不标示出处,其尤不当者,还好就自己的些小发现而自我欣赏,甚至借掊击前人而抬高自己。”[20]
    汪辟疆对王注的态度,不同于纪注。汪氏引用王注较多的,是其编年部分。在其手批甚多的前二卷苏诗中,大多数诗题下都注明撰写年月,有些诗作还在眉批与诗末批中加以考证,并以信从王氏的结论居多。对于王氏的注释与评点,也偶加引用。如卷一《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眉批:
    王文诰《编注集成》,以下三诗,编入嘉祐七年三月在凤翔祷雨时作,李雁湖《王荆文公诗注》引此诗,作“马上兀残梦”,与此异。
    此为引用王氏编年的文字。又同卷《宿临安净土寺》眉批:
    王注:僧善权曰:《临安县图经》:真寂院在县南二里,天成元年吴越王钱氏建。旧号山房院。
    《唐地理志》:临安有石镜山,高二十六丈。《太平寰宇记》云:镜径二尺七寸,其光如镜。王注:縯曰:吴越王钱镠布衣时曾照石镜,镜起而耸战。
    此为引用王氏注释的文字。又卷二《新城道中二首》眉批:
    王文诰曰:此二诗,首则富阳早发,次则行至新城,以题属道中,故就道中收煞耳。次序井然,人所共晓。次首“细雨”一联,明以美晁,中用“官清民乐”作骨,本属常语,忽将“户喜”脱胎,随地点染,人遂不觉,此则鲁直所谓自具华严手段而终身心折者也。至查注据方回《律髓》,改此诗为君成和作,非不知其误,乃有意立异耳。
    此为引用王氏评论的文字。汪氏对于王注的看法,下语较为和缓,既不像对于纪氏评论的指责态度,也不像对查氏评论的偏爱推重,盖能取其所长,去其所短。
    值得注意的是,汪辟疆对于清代诸人评论苏诗的一般失误,也常常明确地指出来,并在此基础上,阐述自己的见解。如《东湖》眉批:
    何焯、纪昀皆以函韵为与陈公弼不合,反说以泄牢骚。惟坡与太守宋选颇善,所谓官长者似指宋子才之厚遇,不必宋为讥陈公弼也。此亦寻常游览之诗,查慎行、何焯、纪昀及韩门皆求之过深,并以为坡公讥刺陈公弼之作,其实此诗并无不平之心,读之者心自不平耳。起句至“琐细安足戡”一段,皆杂叙东湖景物,凤翔通流,汧水甚浊,此湖则清,故起句借蜀江以形汧浊,而又以清奥推湖入题,乃为得势,余皆湖中所见景物也。“昔闻”以下八句,叙东湖为古饮凤池,完题正面。“嗟予”以下一大段,乃言己之偷闲游览。全篇结构谨严,苍秀深稳。余幼时最爱颂之,而又以查、何诸人说诗之缭绕回复,著其说如此云。
    
    汪辟疆对《苏诗选评笺释》,有批有校有注,涉及面颇广,而以批为主,其批又以论苏诗为主。仅以眉批统计,就涉及苏诗一百一十三首,且每首眉批往往不止一条。虽以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为底本,对每一首诗加以品评,却不受师韩所囿,往往精义纷呈,时见卓识,是作者多年涵咏,深切体会所得。评语简捷精练,一语中的,令人叹为观止。对于这些批语,笔者已全部辑录出来,厘为一卷,拟另行刊布。兹仅将汪氏批点苏诗的主要创获,分探源、征事、释典、明理、辨体五个部分加以叙述。
    (一)探源
    汪氏论诗,颇重渊源,前引其《读书举要》称“苏东坡诗,源出于刘禹锡,而出入李、杜之间,无体不工,无境不备”,是就苏诗的总体渊源而言。其手批苏诗所重视之源,则多为各体诗或每首诗之渊源。兹略举数例,卷一《石鼓歌》眉批:
    此题作者,在唐有韦苏州、韩昌黎,宋则坡公,韦歌局促,韩作排奡,坡公此诗,密栗精炼,于韦韩二公,别辟蹊径,真所谓才力雄富,士马精妍者也。
    又《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眉批:
    咏草木诗,杜公《病柏》、《病橘》、《枯棕》、《枯枏》四诗,所感较大,嗣响无人。李卫公《忆平泉草木》诸篇,亦复镞镞能新,耐人寻味。此外则二苏记园中草木,说理而不落理障,咏物而不觉刻划,词句苍秀,意境绵远,真一时巨手也。若洪丞相盘洲《草木杂咏》,以视苏公,瞠乎其后。颂草木者,江文通有《闽中草木颂》十五首,宋子京有《草木花卉赞》四十二首,体皆四言,语多体物,坡公以五言体行之,不专咏物,顿觉耳目一新。
    又《司竹监烧苇园因如都巡检柴贻勖左藏以其徒会猎园下》眉批:
    《容斋三笔》谓昌黎《雉带箭》诗,东坡尝大字书之,以为妙绝,其实韩公此诗,本于陈思王《七启》论羽猎之“美比人稠网,密地逼势胁”二语,隐括其意,遂成名作。坡公之篇,亦颇有抚韩之意,但韩诗盘屈,故调促而味长;苏诗委曲,故奡折而气舒。面目究竟不同,所谓善学古人者也。
    又《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眉批:
    飘逸骏快,似太白;硬语盘空,似昌黎。三句点出石屏中之孤松,下面乃无中生有,实以毕宏、韦僵,想力所通,奇横无匹,此等处,非有真实笔力,未易学步。
    又卷二《画鱼歌》眉批:
    《三百篇》以比兴为多,唐宋以后此义较少。坡公此诗,颇得风人之遗,白香山所谓“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者也。但古人寄兴,语深而婉,此诗一望而知,终嫌直露。查初白则推为波澜苍茫,无自穷其畔岸,誉过其实矣。
    又《柏堂》眉批:
    就本题叙去,骨老气苍,三四一联,唐人自杜公外无此,大胆写去,然非真力弥满而又有眼前事实者,万勿学步,必强为之,则觉其直率耳。
    又《韩干马十四匹》眉批:
    于短幅中叙述不同样之马十六匹,精采焕发,韩记杜诗之外,别开一境。收题四句,措语健而隽,所谓神来之笔,他人不能有,即东坡亦不常有也。
    又《张寺承益斋》眉批:
    班固《咏史》,始兆论宗;方朔《诫子》,始涉理路;寒山衍为佛语,《击壤》流为语录;诗道又一变矣。此诗通体说理,语直而尽,盖有韵之文耳。白傅亦喜用此体,坡公似有意放之,尚未全流滑易,故不觉耳。
    又《闻辨才法师复归上竺以诗戏问》眉批:
    此诗说法,唐寒山、拾得已开其先,荆公曾拟之,亦多名理。此诗前五联记辨才去来天竺之实,后四联借禅为诙,直同偈语耳。以题为戏问,自与寒山说法不同。纪晓岚诋之以为非诗,王见大推之,以为住得更妙,皆胶柱之见也。
    东坡诗,博收约取,从《诗三百》,到汉魏六朝,延及当代,诗家所长,都能吸取而融化之。汪氏诸批,探讨苏轼每首诗的渊源,切中肯綮。探源之后,再论苏诗开拓之功,以明其另辟蹊径,则更见洞识。若《石鼓歌》,既受韦应物、韩愈的影响,又较二人密栗整炼。而《和子由记园中草木》一诗,历数江淹《闽中草木颂》、杜甫咏草木诗、李德裕《忆平泉草木》、宋祁《草木花卉赞》,比较论析,并突出杜诗于苏诗的影响,再拈出苏轼此诗“不专咏物”的独到之处,已将苏诗个性特征凸显出来,再以苏轼之后的洪迈比较,以见其影响,完全臻于“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境地。
    学古而面目与古不同,足见苏诗笔力之雄,境界之高。学韩之结果“韩诗盘屈,故调促而味长;苏诗委曲,故奡折而气舒”,学李白“飘逸骏快”,学杜甫“骨老气苍”,而最终显出自己的真实笔力,奇横无比。读汪氏所批,苏诗的特色一目了然。
    (二)征事
    征事是苏诗的一大特点,即汪氏称“坡公诗以征事富丽见长”(《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眉批)。东坡一生,历经数代,仕途坎坷,且交游遍天下,表现于诗中,则用事纷繁而复杂。这一方面,自宋以来的注本多加以考订与探索,对研究苏诗,极为有助。汪氏所批,极重征事,在取资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再深入挖掘,亦时有创获。如《次僧潜见赠》眉批:
    道潜,於潜人。坡守杭,卜智果精舍居之。《墨庄漫录》载其本名昙潜,轼改曰道潜,轼南迁得罪,返初服。建中靖国初,诏复祝发,崇宁末归老江湖。尝踢号妙总大师。工诗,为坡公、荆公、淮海、俞清老所称。韩子苍云:若看参寥诗,则惠洪诗不堪看也。《四库提要》有《参寥子集》十二卷。朱弁《风月堂诗话》云:参寥自杭谒坡于彭城,一日宴郡僚,谓客曰:参寥虽不与此集,然不可不恼之也。遣官伎马盼盼持纸笔就求诗,参寥援笔立见,有“禅心已作泥沾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之句,坡喜曰:“吾尝见柳絮落泥中,谓可入诗,偶未收入,遂为此人所先。”
    又《闻辨才法师复归上竺以诗戏问》眉批:
    元净初住上天竺,越人争以檀施归之,重樱杰关,冠于浙西。后为文捷所夺,施古不至,岩石草木为之索然。赵清献见而赞之日:师去天竺,山空鬼哭。天竺师归,道场光辉。坡诗前五联皆记其初来之实也。
    (三)释典
    前引汪氏论注古诗文语,以征事第一,数典第二,故其批点,或自己注明典故,或引用前人注释以弄清典故。如卷一《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诗云:“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汪氏批云:
    裴松之《三国志注》引《魏略》曰:“董遇字季直,性质讷,好学,善治《老子》,为作训注,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义自见。《魏志》卷十三《王朗传》注。”
    又卷二《赠写御容妙善师》“都人踏破铁门槛,黄金白璧空堆床”眉批:
    王注:唐智永禅师住吴兴永福寺,人来觅书,并请题头者如市,户限为之穿穴,乃用铁叶裹之,人谓铁门限。出《尚书故实》。
    (四)明理
    所谓明理,指通过个别篇章的批评,以明作诗与读诗之通理,不仅对于苏诗研究,即对整个中国诗歌史研究都有启发意义。如卷一《自金山放船至焦山》眉批:
    信手写来,语语正锋,亦沉郁,亦顿挫,学诗从此等处入手,庶无流弊。
    强调学诗入门须正,方能运用自如。同卷《越州张中舍寿乐堂》眉批:
    诗厌陈熟,尤忌奇辟而乏理意。坡公此诗,能生能新,通体无一直笔,无一熟语、而句句精彩,盖出奇而恰如分际者也。或有以了无深义少之者,真瞽说也。
    亦论作诗以走正道为要,强调贵新厌熟,贵曲忌直,而“忌奇辟而乏理意”。又卷二《续丽人行》眉批:
    论诗最忌成见,所谓庄谐,所谓陈熟,要当视(在)题情反正上去看。如此诗题曰《丽人行》,是为背面欠伸之丽人,凡手为之,不患无绮语,而所谓庄语者,固用不上也。纪氏评此诗结语,斥为庄论而腐,任意勒帛,可谓全不知诗。不知此诗通体极力形容其丽,而画工又着眼于东风破睡之背面,则伤春洗面,皆题中应有之义,使再以侧笔巧笔、绮词艳词写之,有何意味!坡公忽无端举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孟光,逼出一背面伤春之桀者,奇师突起,出人意外。“何谓之庄,何谓之腐”,假庄论为谐语,化腐朽为神奇,有此一反结,而通体精采焕发,意味深长,何致于纪氏所云云哉!
    这段批语,不仅语言精采,更重要的是论述到诗学观念上的雅俗关系,与论诗者主观意识的联系。论诗要先立足于诗,不能先有成见,才能真正咀诗之英华,加上对传统观念灵活运用,才能得诗之精髓。汪氏以为东坡《续丽人行》诗“奇师突起,出人意外”,“假庄论为谐语,化腐朽为神奇”,真使读者拍案叫绝,而较纪昀所评,不得不瞠乎其后矣。又《送李公恕赴阙》眉批:
    方植之曰:遒转奇纵,熟此可得下笔之法。又曰:“奇快用违”句倒入,“忽然”句奇,“君为”句倒入,“独能”句倒入,通身用逆。又曰:赠人寄人之诗,如此首及送孔郎中与梁左藏、戏子由、送刘道原、寄刘孝达、送沈达、寄吴德人、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皆妙。
    此从诗歌作法的分析着笔,以概括出送人诗下笔以用逆倒入为妙。又《仆曩于长安陈汉卿家见吴道子画佛碎烂可惜其后十余年复见之于鲜于子骏家则以装背完好子骏以见遗作诗谢之》眉批:
    古人往往于小题自发大议论,亦由其胸中有此一段境界,随地涌现,故能妙绝千古。如此诗之“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欲到秋毫巅”,虽论道元画,即坡公一生诗文自得之处,亦即其自信之处。后人即勉强为一二自负语,所谓学古人说话,故难于动人。此修词立诚之说,所以千古不曷也。坡公因然,即渊明、少陵、昌黎、山谷、遗山、伯生,亦是如此。
    又《次韵答教授观余所藏墨》眉批:
    坡公往往以小物发为吟咏,皆以精理灏气贯之,独绝千古。集中如咏画、咏书、咏茶、咏墨、咏草木,名篇叠出,前人推陶、杜、昌黎集中为多,他人即偶有之,亦无此等惶惶巨篇也,大抵文章激乎胸次,其襟怀高旷者,皆能于小处见大,脱然町畦,有迈往不屑之韵,无几微难显之情。否则专求迹象,极意雕镂,纵极其工巧,而诗与人了不相涉,安能令读者兴起邪!如此诗与吴道子画佛,孙莘老求墨妙亭诗,虽所论只在书画藏墨之微,而语语皆有人在,此其所以可贵也。
    以上两段批语论述诗学小与大的关系,以为作诗时从小题旨中发大议论既非常重要,又并非易事。而境界高远与修词立诚是必备的条件,这就引发出古今诗学中至关重要的两大命题。
    (五)辨体
    汪氏评诗,涉及诗体者不少,而所言之体,不是诗之体裁,多为作诗之体,侧重于诗之作法。他既重视章法,又强调变化。卷一《李氏园》眉批:
    此诗以叙次体行之,层次井然,波澜壮阔,读之可悟诗文之法初无二致。
    又《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眉批:
    以叙传体为诗,奥折深秀,至可玩味,自首句至绿韵,皆叙晚渡与投寺,至晓起经过景物分言之,则“谷中”以下六句,途中晚景也。“入门”二句,到寺所见也。“愧无”二句,一述寺僧所致词,一述寺僧供客也。“板阁”二句,寺中眠起也。“起观”二句,则因深夜到寺,都无所见,至此早起,始为目乱也。其叙次层次,最为明了简括。王文诰曰:“门前”四句作结,是论断体。章法井然,不得与上段牵混矣。
    又《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眉批:
    清婉可感,正可移平此诗。诗家取境,本不尽同,即在专家,亦多变体。故以穿花点水之细腻,无害于钜刃磨天;以金钗银镯之艳辞,何伤乎盘空硬语。坡公此诗,亦一时兴到之作,尊之者则耑标此种,截断众流;毁之者则又诋为貌为澹远,实落空调。岂所谓通方广恕,好远兼爱者哉!
    又《宿临安净土寺》眉批:
    此诗在坡集中亦平平,但自晨至夜,一路铺叙过去,一日所经,无一罣漏,简而有法,可为叙事诗程式。然照此直叙,诗复何味?妙在“明朝”句作一悬想波折,前实而后虚,前板滞而后空灵,遂究非凡响。
    就辨体立论,拈出苏诗中平常之作,从叙事诗体式程序方面品评,注意到整饬中有变化,可谓独具只眼。
    注释:
    [1]《清史列传》卷七一,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852页。
    [2]阮元《两浙輶轩录》卷一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683册,第584页。
    [3]《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44—845页。
    [4]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古典文献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6—120页。
    [5]汪辟疆《方湖读书钞》,《汪辟疆文集》,第1066页。
    [6]《汪辟疆文集》,第842—843页。
    [7]《汪辟疆文集》,第28—29页。
    [8]《汪辟疆文集》,第29页。
    [9]《汪辟疆文集》,第864—865页。
    [10]曾枣庄《汪师韩的<苏诗选评笺释>》,《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第43—51页。
    [11]《汪辟疆文集》,第843—845页。
    [12]《汪辟疆文集》,第1067页。
    [13]《汪辟疆文集》,第869页。
    [14]《汪辟疆文集》,第841页。
    [15]《汪辟疆文集》,第870页。
    [16]陈敬璋《查慎行年谱》,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4页。
    [17]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四,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27页。
    [18]王友胜《论汪师韩的苏诗选评》,《船山学刊》2002年第4期,第123—125页。
    [19]莫砺锋《论纪批苏诗的特点与得失》,《中国韵文学刊》2006年第4期,第4—12页。
    [20]王友胜《王文诰<苏诗编注集成>得失论》,《湘潭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6期,第74—78页。
    [作者简介]胡可先,1960年生。1999年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现为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发表过专著《中唐政治与文学》等。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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