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动乱丛生、新旧迭起的历史时期,明清之际也具有纵横睥睨、奇人辈出的特征。文学批评家金圣叹(1608-1661.8.7)便生活在这一时段。其博学多识,广涉经史子集和小说戏曲民歌,深究儒释道三教,具有强烈的民本意识。其极富才华且颇具争议,怪诞悖俗并饶有个性,一生因行止多义而留下诸多需要破解的密码。所批《水浒传》、《西厢记》,“灵心妙舌,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1],开启了传统俗文学走向近代的里程;对古文、唐诗的评点,时人“钦其神识,奉为指南”[2],亦促进了文学经典的普及。因金圣叹而构成的历史景观和文化现象繁复而生动,已成为20世纪以来人们解读文学发展和历史必然性的典型个案。 一 金圣叹,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名采,字若采;又名人瑞,号圣叹;别号唱经子,或称唱经先生,又号大易学人、涅槃学人;室名沉吟楼,堂号唱经堂。苏州府长洲县人。生而颖异,敏感早慧。七岁读杜甫诗《远征》,感伤人生无常;十岁入乡塾,习儒家经典而意惛如;11 岁读《妙法莲华经》、《离骚》、《史记》、《水浒传》、《西厢记》等,培养了广泛的阅读兴趣。15 岁向文学名家王思任问学,悟作文之秘。少补诸生,后以岁试文怪诞而被黜革;旋以张人瑞名补吴县庠生,故人称其庠姓张。从弱冠之际始,至少以下几种活动可以表征金圣叹的人生轨迹。 扶乩降神的宗教活动。金圣叹自幼笃信佛教。20岁时自称乃天台宗祖师智顗弟子的化身,以泐庵大师之名,带数名助手,在吴中一带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扶乩降神活动。先后在苏州名宦钱谦益、姚希孟、叶绍袁宅中做法显灵,此举在崇祯九年(1636)前后达到高潮。最为著名的一次是崇祯八年六月在叶绍袁家,为之招来亡女小鸾之魂,泐师与所谓叶女当场有如下对白: 师云:“既愿皈依,必须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汝仙子曾犯杀否?”女对云:“曾犯。”师问:“如何?”女云:“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曾犯盗否?”女云:“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曾犯淫否?”女云:“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师又审四口恶业,问:“曾妄言否? ”女云:“曾犯。自谓前生欢喜地,诡云今坐辩才天。”“曾绮语否? ”女云:“曾犯。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辞。”“曾两舌否? ”女云:“曾犯。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评出短长谣。”“曾恶口否? ”女云:“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师又审意三恶业:“曾犯贪否? ”女云:“曾犯。经营缃帙成千轴,辛苦鸾花满一庭。”“曾犯嗔否?”女云:“曾犯。怪他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徽扑玉钗。”“曾犯痴否?”女云:“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3] 这段精彩的对话,不仅当场引得小鸾父亲绍袁怜惜和感伤不已,亦打动了自钱谦益而下无数的古今文人。钱氏赞小鸾“矢口而答,皆六朝骈俪之语”[4],指的就是这段文字;周亮工虽不以“泐师演说无明缘行,生老病苦因缘”为可信,对其“招琼章至,琼来赋诗”的具体对答却颇感兴趣,认为“此事甚荒唐,予不敢信;特爱其句之缛丽,附存于此。”[5]殊不知,事既荒唐,缛丽之句的著作权便不属于已逝三载的叶小鸾,也不属于与之对话的“泐大师”,而是金圣叹与其随从(扮“女”之人)预先构思好的降乩之作。他的这种富于艺术感染力的降神活动,“长篇大章,滔滔汩汩,缙绅先生及士人有道行者,无不惑于其说。……儒服道冠,倾动通国者年馀”[6],一时间信者奉之为神,恨者詈之为魔。 评点“众经”的文学活动。崇祯十三、四年间,随着人生兴趣的转移,金圣叹开始了评点“众经”和其他各体作品的文学活动,首先完成的是《水浒传》的评点。《天下才子必读书》的初评工作,亦在明末开始进行。入清后,于顺治四至六年撰著《童寿六书》、《圣人千案》、《南华字制》,顺治十三年批点《西厢记》,十四年完成《小题才子书》,十七年分解唐律诗刊行,《天下才子必读书》和《杜诗解》则在身后问世。 除了从事评点工作外,金圣叹赖以谋生的职业便是做塾师。至少在其30岁左右时,即已开始了教学生涯。其弟子以及“从其游者”今知者便有戴之儦、沈永启、顾参、史尔祉、韩藉琬、冯某等。与科举和作文有着直接关系的《大题才子文》、《小题才子文》和《天下才子必读书》,很可能就是这一职业的自然产物。无论是评书还是授徒,似都没有给金圣叹的生活带来经济生活的明显改观。崇祯十四年(1641)大旱,已需友人接济;晚年从其妻子“贫穷因讳疾,井臼且伤生”(《妇病》)的境况中,亦可见家庭状况的潦倒。 易代之际的政治活动。顺治二年(1645)五月,随着清兵铁马金戈的南下,昙花一现的南明弘光王朝迅即消亡。江南的陷落,打破了金圣叹清贫但仍不失安定的儒士生活。顺治初年,他先后写下感伤兵燹战乱、亲友流离,表达抵触新朝、同情反清的许多诗篇,仅现存者就有《外甥七日》、《讹传境哥被虏》、《喜见境哥》、《兵战》、《怀圣默法师》、《柳》、《闻圣寿寺遭骄兵所躏》、《元晖渡江》、《元晖来述得生事》、《上元词》、《题徐松之诗二首》等(考虑到其诗歌是其女婿编选删存者,这类犯禁触忌之作肯定已被处理掉许多)。如《上元词》跋语云:“此非道人语。既满目如此,生理逼侧,略开绮语,以乐情抱。昔陶潜自言:时制文章自娱,颇示其志;身此词,岂非先神庙末年耶?处士不幸,丁晋宋之间;身亦适遭变革,欲哭不敢。诗即何罪?不能寄他人,将独与同志者一见也。”最后数语,何其痛心、何其抑郁!再看其为徐崧所撰的《题徐松之诗》,第一首后四句“近事多难说,传闻或未详。副车皆不中,三户又沦亡”,后两句分别典出《史记》的《留侯世家》“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和《项羽本纪》“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更是难以掩抑地流露出对于抗清失利的失望和沮丧。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怀想故国的情绪在逐渐淡化。像那个时代中的大多数人一样,金圣叹慢慢适应了新的政权,至少在顺治十四年(1657)给吴县教谕夏鼎所写的诗句中,已经表现出履新去旧的希冀。该诗前二联曰:“潦倒诸生久白头,十年梦断至公楼。杏花廊下重来坐,药草笼中实见收。”(《赠夏广文》)由于史料的缺乏,难以臆断“十年梦断”是指自己入清后就放弃乡试,还是指自己运气不佳总是秋闱落榜;不过“药草笼”[7]一典的运用,已表达了愿意为新朝所用的随顺心态。正是存有这样的情结,当友人邵点于顺治十七年(1660)转述当朝皇帝“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的赞许时,顿时“感而泪下,因北向叩首”(《春感》小序);只可惜他没有听到顺治帝同时发出的“议论尽有遐思,未免太生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者”[8] 的贬语,否则是否会头脑清醒一点:一个被认为方法“穿凿”、思想“见僻”者,怎么可能得到朝廷的重用?《第五才子书》第六十二回,写宣赞奉旨礼请不被重用的关胜出马,“关胜听罢大喜”。圣叹批道:“何遽‘大喜’?只四字写尽英雄可怜!”其实,《春感》八首何尝不写尽一位长期被人以“魔”相视的边缘才士之可怜呢? 导致杀身的“哭庙”活动。或许正是因为受到当朝皇帝知音之评的影响,一向遇“世法中事,则掉头不顾”[9]的金圣叹,在新著《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问世不久的顺治十八年(1661)二月,不幸卷入了招致杀身之祸的“哭庙案”中。 二 金圣叹生前,在太湖流域尤其是今苏南和浙北地区,已具有较大影响。有人“怀刺三年”而求一见(怀应聘《吴门赠金圣叹》);有人不听劝阻以一识为荣(徐增《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有人想起圣叹就心折泪下(李炜《寄怀墨庵兼询圣叹》);有人虽不相识却久已仰慕(丘象随《泛虎丘》);亦有人见其书闻其行,必欲杀之(归庄《诛邪鬼》)。诚如徐增所说,在敌对者眼里,“乃一世人恶之忌之、欲痛绝之者也。从其游者,名士败名,富人耗财,僧家则无布施处:其为祟也大也!”而在欣赏者眼里,则如神仙中人,“吾尝于清早被头,仰观帐顶,圣叹宛然;尝于黄昏灯畔,回看壁影,圣叹宛然;尝于梁溪柳岸,见少妇艳妆,圣叹宛然;尝于灵岩雨窗,闻古塔鸟声,圣叹宛然;乃至风行水活、日暖虫游,圣叹无不宛然者。”[14]可见,一方面被诋毁者魔化,另一方面又被崇拜者神化。那么,金圣叹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根据其个人著述和时人记载,或许应如是认识: 才华横溢。时人称其“天才夐绝”[15],“学最博,识最超,才最大,笔最快”[16]。不仅对传统的经史子集有较为全面的研究,对佛学禅理亦得独家之悟。登坛讲经,口才捷利,“听其说法,快如利刃,转如风轮,泻如悬河”。除了在经学、史学、文学、佛学方面具有较高造诣,在书画艺术上亦颇有才能。至叶绍袁家降乩,现场“为画牡丹、芙蕖、菊花、水仙四幅,生色映人,墨韵飞舞”[17]。赵时揖曾见其画作,赞其“善画,其真迹吴人士犹有藏者”[18]。惜未见作品传世。书法亦享时名,周庄永庆庵正殿匾额“散影千江”四大字,即为其所书,被誉为“铁画银钩,仙笔也”[19]。对联“老拳通大道,儿口嚼新书”,见者谓“字大如斗,气势惊人”[20]。“赌说快事”所谓“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21],良有以矣! 愤世嫉俗。不喜拜谒贵人“, 性不喜见贵人,干旄临门,罕见其面;又不报谒,人多尤之。”[22]亦曾“怕官成远蹈”(《访周粟仲不遇》),宣称“我为法门,故作狗子。狗子则为人所贱恶,奔竞之士决不肯来,所来者皆精微澹泊、好学深思之人也。不来者邀之不来,已来者攻之不去。我得与精微澹泊、好学深思之人同晨夕,苟得一二担荷此大事,容我春眠听画看声了也”[23]。时人谢良琦每过苏州,必问圣叹,或曰:“噫,狂士也!且不见贵客。”[24]圣叹在评杜甫《遣闷》时曾说:“愁闷之来,如何可遣?要惟有放言自负,白眼看人,庶可聊慰。”[25]人说其言论多“无忌惮处”[26]、“肆言无忌”[27],确非虚言。无论是对朝廷政事的针砭,抑或对世道人心的臧否,在其评点中皆屡见不鲜。但圣叹并非不谙人情,与当地父母官均有适度交往,如《吴明府生日》、《贺吴县汪明府涵夫摄篆长洲》、《吴邑黄明府新婚》等诗,都是写给明末清初任吴县、长洲县令者,其内容亦不外赞美政简治廉、教化祥和,皆为通达世情的贺婚贺寿贺官之作。看来,他是能将傲睨贫士的“贵人”与礼贤下士的良吏区别对待的。 天性疏懒。徐增《天下才子必读书序》云:“圣叹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表现之一,评点古书,重在文意而不在文字,不甚在意文字校勘。如《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云:“圣叹《西厢记》,只贵眼照古人,不敢多让。至于前后著语,悉是口授小史,任其自写,并不更曾点窜一遍,所以文字多有不当意处。盖一来虽是圣叹天性贪懒,二来实是《西厢》本文珠玉在上,便教圣叹点窜杀,终复成何用?普天下后世,幸恕仆不当意处,看仆眼照古人处。”表现之二,不喜远游,平生足迹罕至郡外。如《第六才子书·闹斋》总评言及王瀚描述庐山之美,“吾闻而甚乐之,便欲往看之,而迁延未得也”。其原因之一,便是“贱性懒散,略闲坐便复是一年”。顺治十七年赣州府推官周令树遣使赍资邀请圣叹前往著述讲学,圣叹复函答之:“来教正与鄙意如掌中书字,独奈隔此数千里何?”[28]当亦与生性疏懒不喜动有关。 心胸坦荡。《读第五才子书法》显示出圣叹喜天真烂漫之人,如李逵、鲁达、阮小七;不喜心机深刻之人,如宋江、林冲。如云:“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再如在小说第四十四、四十五回中,圣叹对石秀为了撇清自己而致杀数人的行为,颇不以为然,屡下评语如:“石秀可畏,我恶其人”(两处);“石秀可畏之极”;“岂真天下之大,另又有此一种巉刻狠毒之恶物欤?”“石秀可畏,笔笔写出咄咄相逼之势”;“石秀节节精细,节节狠毒,我畏其人”。圣叹早年与王瀚“赌说快事”,其一便是“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29] 以上概括或与实际情形相距甚远,只能是金圣叹丰富人生的各个侧面甚或是浮浅的影像。诚如其友人徐增所说:“盖圣叹无我,与人相对,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师,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横天;遇释子,则莲花迎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者,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赤,则啼笑宛然也。以故称圣叹善者,各举一端;不与圣叹交者,则同声詈之:以其人之不可方物也。”[30]在其生前,直观其人者已感叹如此难以辨识、无可名状,四百年后试图准确描述,可能更是近似痴人说梦了。但正是这种种片段表现构成了他性格的丰富,促成了他极具个性魅力的人生图景。金圣叹曾有画像传世,后来刘献廷咏之:“忽有仙人在别峰,通身香气似芙蓉。碧天明月一千里,独上瑶台十二重。”[31]其玉树临风之姿和飘然欲仙之风度[32]似昭然可见,而这已属历史淘洗之后的金圣叹了。 三 金圣叹逝世后,其友人赋诗悼之云:“纵酒著书金圣叹,才名千古不埋沦。”[33]将纵酒豪饮的风采与著书评点的才华相提并论,这是同情者的盖棺论定之说。但早在顺治九年(1652),挚友徐增曾这样反思自己和世人对金圣叹的错误认识:“掩耳不听真怪事,却从饮酒看先生。”[34]这两句分别说的是两件事,先看后句:的确,圣叹好饮酒,徐增在其有关文章中多次说及此事, 但是这句诗的意思是:如果仅从嗜酒好饮视为其名士风流的表现,实在是一种误认。再看前句:“掩耳不听”,是指当年自己在不了解圣叹为人时,对别人欲介绍两人认识的强烈的拒斥行为:“二十年人尽骂圣叹为魔,如是者数年,至壬午秋,遇圣默法师,欲导余见圣叹,才说‘圣叹’,余急掩耳曰:‘怕人,怕人!’”[35]壬午,指崇祯十五年(1642),此前被人尽骂为魔,必是因其以“泐师”行法事所招致。在正统文士眼中,“扶鸾降仙,道家戒之,决不可为,惹魔也,金若采全坏于此”[36],从此他的一切行为均被视为“不轨于正”[37]。扶乩降神对圣叹一生的影响是巨大的:不仅为其人生评价带来了洗之不去的沉重的负面影响,而且给其随后从事的文学批评活动烙下了鲜明的个人印记,主要体现为在选题上的“昭雪”辱者,在心态上的标新立异,在方法上的心理分析等方面。 批评性或评点性著述,是金圣叹一生心血所系和性命所在。其临终时不放心的两件事之一,就是“只惜胸前几本书”(《绝命词》),即那些早已计划而一直没有竣稿的“才子书”选题。圣叹的评点选题,主干即著名的“六才子书”和唐诗“分解”,辅枝为“才子古文”和“才子时文”等。为何他有“六才子书”之选而将《水浒传》、《西厢记》最早评点问世,按照徐增序《天下才子必读书》的说法,是因为“自少至老,自智至愚,无不读之、无不爱之者也”,主要是从普及性着眼的。其实,关于自己批书的目的,圣叹《与任升之炅》说过这样的话:“弟于世间,不惟不贪嗜欲,亦更不贪名誉。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几本残书自来辱在泥涂者[38],却不自揣力弱,必欲与之昭雪。只此一事,是弟全件,其余弟皆不惜。”[39]这段话非常重要,它展示了圣叹选题为古人“昭雪”的自觉意识,即将那些向来受到不公平待遇、不公正评价的文史名著,通过自己的努力,恢复其被埋没的历史地位。联系到《西厢记》、《水浒传》向来有“诲淫”、“诲盗”的恶谥,批评者在主题倾向上的“昭雪”之意便分外显明了。作为一个长期被正人君子“辱在泥涂”者,他把自己生命价值的体现,完全寄托在为“古人几本残书”的翻案上。可以告慰他的是,“先生未批以前,《水浒》贼书,《西厢》淫书。今而知《水浒》之变幻离奇,直进于《易》;《西厢》之缠绵浓郁,直进于《诗》。”[40]在那个时代,无论是对作者还是评者来说,这样的褒奖都足以让人感到无尚荣光了。 在具体的文学评点中,金圣叹表现出标新立异的强烈追求。他在《小题才子书》自序中,曾将“依倚陈本”、“依倚师口”归纳为做学问必须祛除的“六不祥”之列。这种不依傍前人的治学精神,在其评点著作中具有充分体现。如评《水浒》而反对“忠义”说,主张“独恶宋江”;评《西厢》,反对“淫书”说,又不满于旧本描写的“狂荡无礼”;评唐诗,在分期上反对“初盛中晚”说,在方法上提倡“分解”说;评杜诗,反对诗歌“写景”说,痛斥刘辰翁各种观点。这种耻于为“古人之奴”[41]的创新追求,既是一位天生大才者深溶于血脉之中的人生律动所使然,亦是在特定舆论的长期打压下养成的桀骜不驯的生活态度。以翻案来立新说,对传统观点采取针锋相对的批判理路,不仅形成其抵抗外界的思维习惯,而且亦构造了其批评类著述的基本模式。这一特点,在其反对派的眼中是十分鲜明的,他晚年在与友人嵇永仁的书信中感慨道:“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这种牢骚虽然因唐诗“分解”而起,其实是其一生遭遇的愤懑总结。至于赞扬者,则是如此肯定其评点:“杜诗尽多粗率处,刘会孟所憎不为过也。乃自先生说之,粗率尽为神奇。夫粗率尚为神奇,而况神奇者乎?得此读书法,不惟不敢轻议古人诗文,能从古人诗文渗漏处奥思幻想,代其补衬,则古人之神奇、粗率,无一不足以启人慧悟。”[42]连牵强附会之解说,都被溢美为其独家的“读书法”,至少说明了标新立异的个性存在。 在批评方法上,时人周亮工与徐增大约同时提出圣叹评书“一支笔”说[43]和“从无二法”说[44]。所谓一支笔或从无二法,乃圣叹自觉行为。如他在介绍研究“六才子书”的心得时,便不无得意地指出:“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45]问题是何为其一副手眼?今人对此一般是从“文章论”的角度进行解释。但是,无论其理论自述,还是其批评实绩,都涵括着一个贯穿在各体文学批评中的重要“手眼”,即设身处地的心理分析方法。这种心理分析方法,按照《读第五才子书法》开篇第一句的概括,便是:“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也就是金批《水浒》序三强调的“因缘生法”和“忠、恕”原则:“忠恕,量万物之斗斛也;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这种批评观的实践来源,实萌芽于“天下事无大无细,洵皆因缘哉”的扶乩观[46]。他曾十馀年从事扶乩“事业”,长期穿行于世家望族的厅堂大院,为满足形形色色人家的各种各样需求,承担着类似于今日之心理咨询和疏导的“业务”。事先的周密策划、细致揣摩,当场的机敏应对、圆满应答,这一切均取决于“因缘生法”和“忠恕”之道。一旦改行转向,便将他认为可以裁量世界万物的斗斛、刀尺,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中,形成自己独有的“一副手眼”,不仅对叙事性作品如此,即便是议论文和诗歌,他也主张“从来作文,于‘见景生情’四字,安可不亟讲耶?”[47]认为诗歌“并无一句写景,故曰‘诗言志’”[48],因此分解时特别重视作者的“极厚心地”,注意分析诗歌对作者“闪闪忽忽心头”[49]的细腻表现。正是这种长于心理分析的批评特色,使得古代文学批评从片言只语的点评,发展为容量适当的阐释,由方法的更新导致了形式的突破。 金圣叹青年时期所从事的扶乩降神活动对其文学批评的影响,其深刻性是无可置疑的。至少因此长期被人以妖魔对待,“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50],甚至牵连为其写《天台泐法师灵异记》的钱谦益也“颇受儒者谣诼”[51]。如此境遇,自然要在其心理上打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我为法门,故作狗子。狗子则为人所贱恶”,此种令其无法抬头的精神压抑,势必要孕育或强化其证明自己的人生追求,以致于认为即便是“单词居要,一字利人,口口相授,称道不歇”亦不失为“立言”[52],因而选择文学批评为“盖代无双”(《春感》之七)之业;也势必要孕育或强化其反抗传统文坛的思想意识,一旦从事文学批评后,在选题、心态和方法上,自然会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甚至他对《西厢记》爱情主题的赞美,也是可以在其降神经历中寻踪摄迹的:泐大师在降神过程中遭遇了许多早逝的女性,“凡女人生具灵慧,夙有根因,即度脱其魂,……俱称弟子,有三十馀人”,均收于虚设之“无叶堂”中[53];他对叶小鸾豆蔻早凋的“记莂”解释,也颇有同情爱情悲剧、反对包办婚姻的意味。这就难怪其对《西厢记》中莺莺“小儿女又稚小、又苦恼、又聪明、又憨痴,一片的的微细心地”[54],有如此洞幽烛隐的透视了。这或许就是常熟王应奎为何说“圣叹自为卟所凭,下笔益机辨澜翻,常有神助”[55]的原因吧。 清顺治五年(1648),圣叹尝自撰联语云:“消磨傲骨惟长揖,洗发雄心在半酣。”将见人作揖的唯唯诺诺和纵酒贪杯的昏昏噩噩,与特立独行的铮铮傲骨和名山事业的壮志雄心对立起来,通过“消磨”和“洗发”等行为对个性追求的外界打压和人生意义的表面消解, 建构起一种悲剧性的张力,凸现了灵魂的深刻苦难。这,或许就是在抵御以魔相视的敌意中塑造起来的心理习惯。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纵酒著书”才成为金圣叹人生的最好写照。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金圣叹史实研究”(07BZW025)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见《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页。 [2]陈枚:《增补天下才子必读书》凡例,康熙十六年(1677)灵兰堂刻本。 [3][17][46][53]叶绍袁:《续窈闻》,见《午梦堂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22页,第518页,第523页,第519页。 [4][5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56页,第756页。 [5]周亮工:《书影》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5页。 [6]郑敷教:《郑桐庵笔记》,《乙亥丛编》本。 [7]《新唐书·儒学传下·元行冲》:行冲“尝谓仁杰曰:‘……门下充旨味者多矣,愿以小人备一药石可乎?’仁杰笑曰:‘君正吾药笼中物,不可一日无也。’”后遂以“药笼中物”比喻备用的人才。 [8]木陈忞:《奏对别记上》,见《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卷三,康熙刻本。 [9][14][22][23][35]徐增:《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见《九诰堂全集》,清抄本。 [10][13]佚名:《辛丑纪闻》,《又满楼丛书》本。 [11]王朝:《甲申朝事小纪》卷五,〔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139页。 [12]王家祯:《研堂见闻杂录》, 上海书店1982年影印,第297页。 [15][24]谢良琦:《才子必读书序》,见《醉白堂文集》卷一,光绪十九年(1893)刻本。 [16][30][44]徐增:《天下才子必读书序》,见《九诰堂全集》,清抄本。 [18][42]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康熙刻本。 [19]章腾龙、陈勰:《贞丰拟乘》卷上《流寓》,咸丰九年(1859)增刻本。 [20]李放:《皇清书史》卷二二,《辽海丛书》本,1934年版。 [21][29][45][52][54] 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四之二、《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四之四总评、四之三[滚绣球]评,顺治刻本。 [25][48][49]金圣叹:《杜诗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67页,第175页,第71页。 [26][37]陆文衡:《啬庵随笔》卷五,光绪二十三年(1897)石印本。 [27][36]冯班:《钝吟杂录》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 [28][39]金圣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二《鱼庭闻贯》,顺治十七年(1660)序刻本。 [31]刘献廷:《题唱经先生像》,见《广阳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21 页。 [32]丘象随《泛虎丘》以“有客美风度”赞之,见清抄本《西轩纪年集》。 [33]顾公燮:《丹午笔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62页。 [34]徐增:《唱经先生》,见《九诰堂全集》,清抄本。 [38]《左传·襄公三十年》“武不才,……使吾子辱在泥塗久矣,武之罪也”,是以“泥塗”比喻低下的地位。 [40]余扶上:《圣叹六才子书删评序》,见《十松文集》卷一,康熙刻本。 [41]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一,崇祯十四年(1641)序刻本。 [43]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五金人瑞尺牍眉批,康熙刻本。 [47]金圣叹:《小题才子书》郑鄤《朱张》解题,光绪十五年(1889)石印本。 [50]鲁迅:《读金圣叹》,《鲁迅全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21页。 [55]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6页。 作者介绍:陆林,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研究员 21009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