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的李渔研究,对李渔的全面评价自然涉及其多方面的文学艺术成就和日常生活审美趣味,但具体的研究对象,却往往只是其中的某一个或某几个方面,涵盖李渔涉足的全部文学艺术领域的研究成果不多见。 为《心解》这样的书作序,自应有别于寻常,故因其特色,拟为五题。 贵在“心解” 所谓“心解”,在我看来,是指用心去体验、理解、传递,解读出有别于他人的味道,传递出许多与众不同的见解,因此这种解读是独特的,以作者的个性和性灵为标志的。对于李渔美学,美学家、李渔研究者都可以作出解读,但杜先生的《心解》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其中自有作者之真我在。 没有对李渔美学多年的体验与研究,难言“心解”。《心解》乃是 “心解”在许多情况下往往意味着“新解”。《心解》一百三十三篇学术随笔中包含着不少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这些见解有的已得到充分的展开与论证,有的囿于随笔这一文体的特性,只是点到为止;有的拓展出李渔美学研究的重要课题,有的则是对他人或作者已有研究成果的深化;有的一经提出,无疑会得到读者或学界的认可,有的或许还可能受到质疑;但无论哪一个论题,作者都期望有自己的思考和分析。 李渔向来以戏曲、小说和戏曲理论著名,诗词创作并不为人所重。论及清诗史、清词史,很少有人会给李渔留有一席之地。与此相联系,李渔的词论著作《窥词管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仅有少数研究者在相关著述中予以简单的介绍和局部引用,评价不高。《心解》却以第四章《诗词篇》专论李渔的诗词美学,而将《窥词管见》二十二则视为李渔诗词美学的核心内容和集中体现。为了凸显李渔在古典诗词美学史上的地位和意义,作者不厌其烦地将《词话丛编》所收八十五种词话分为三类:李渔《窥词管见》之前的;与李渔《窥词管见》大致同时的;李渔去世之后的;然后以《窥词管见》分别与三类词话进行比较。通过比较,作者认为:李渔《窥词管见》较之前辈论著,有所发展,有所创造,有所深入;较之同辈,李渔词论也有自己的特点,尤其是理论色彩比较浓厚,系统性比较强。后来者的词论也有与李渔见解如出一辙者,如王国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说法与李渔的“情主景客”思想即是。在充分肯定李渔词论价值的同时, 对于《闲情偶寄·声容部》,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研究者往往只是在研究《词曲部》和《演习部》时顺带及之,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引用其中的材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研究的范围有所扩大,但对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的肯定,仍然带有很大程度的保留。《心解》专列《仪容篇》作为第六章,认为“《声容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专门的、系统的仪容美学著作”。 《心解》除了以《诗词篇》、《仪容篇》拓展出李渔美学研究的重要方面以外,散见于各篇的新鲜见解随处可见。《中西音乐:一个外行人的外行话》揭示西方音乐由于感情的激昂和激烈,矛盾冲突的尖锐,音乐家的生命耗费过大,而中国音乐由于追求平和、中庸,音乐家能通过音乐修身养性而益寿延年;《“取材”与“正音”》以当代实际发音证明李渔所总结的“秦音无‘东钟’,晋音无‘真文’”等方言规律的正确性;《服饰风尚的流变》总结对服饰风尚的变化发生影响的诸多因素;类似的见解均颇中肯綮。 “李渔美学心解”,是作者将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投射于其中的一种水乳交融的心路历程,而学术随笔这一文体,又为这种投射提供了更多的自由。正因为如此,《心解》既是李渔美学思想的解读,也是由此延伸而导致的作者性灵的展示。读者读《心解》,既能把握李渔美学的精彩,也能感受到作者源于李渔美学思想的种种人生感悟。例如, 一般说来,李渔的美学排斥悲剧性的情感。笠翁几乎永远以一种乐天派的口吻,向人们传授美化生活的经验,即使是一些可能导致伤感情绪的话题也不例外。而 当然,渗透着 让李渔走进当代 在《心解》后记中,杜书瀛先生写道:“人去也,精神尚在;精神尚在,就是活着。”《心解》全面系统地揭示出李渔美学在当代中国社会生活中依然具有价值的顽强生命力。 挖掘中国古代审美文化资源,研究中国古代审美文化理论,根本目的在于为当代审美文化的构建提供借鉴。一种古代审美文化理论在当代社会生活中切入的深度,取决于三个因素:这种审美文化理论所具有的历史穿透力;传播和普及这种审美文化理论的社会条件;在新的时代,为激活这种审美文化理论的历史穿透力而付出的努力。 人类社会生活的一个不懈和永恒的追求,便是寻找生活的乐趣,讲究生活的艺术,提升生活的质量。社会动荡与战乱会延缓或打断这种追求,但只要社会生活恢复常态,这种追求的脚步会百倍前行。因此,只要是在讲究生活艺术,提升生活品位方面有独到见解的审美文化理论,必然会具有很强的历史穿透力。李渔对自己的艺术创造精神能够流传后世充满自信。他早年出卖伊山别业时,就曾在《卖山券》中写道:“青铜白镪能购其木石,不能易其精灵;能贸其肢体,不能易其姓名。”李渔晚年对其日常生活美学理论的结晶《闲情偶寄》极为自负,也就很可以理解了。以《闲情偶寄》为核心的李渔的日常生活美学,体系完整,内容丰富,见解独特,叙述生动,适应社会各阶层的不同需要,三百多年中,影响不可磨灭;太平盛世,尤其脍炙人口,绝不是偶然的。而在逐步追求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当今中国社会生活中,李渔的日常生活美学一反封闭时代受到的冷遇,而恢复其价值,又说明这种审美文化理论具备了进一步传播和普及的社会条件。现在需要的是为激活这种审美文化理论的历史穿透力而付出努力,《心解》在这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 李渔毕竟已是三百多年前的古人,要为当今的读者激活他的审美文化理论的历史穿透力,就应当为李渔作出准确的、符合事实的、体现其文化特征的学术定位。称李渔是小说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园林设计师、美食家等等,准确且符合事实,但涉及的文化层面过于分散,缺乏概括性,更遑论体现其文化特征了。这样的定位,无法将李渔从明清众多文学艺术趣味涉猎广泛的文人中区别出来。称李渔是“通俗文化大师”,这是已故 《心解》给予李渔的定位是“中国古代的日常生活美学大师”,认为“今天人们在热炒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其实,李渔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在中国古代的热情倡导者和鼓吹者,尤其是它的理论阐发者和积极实践者”。所言极是。我以为,这一定位,是迄今为止对李渔最为准确得体的学术定位。原因有三:其一,符合事实,概括性强,彰显了李渔的文化特征。李渔的全部学说,无不关乎美化日常生活,《闲情偶寄》八部乃其集中表现。此书之所以未涉及小说美学,是因为李渔看到小说与传奇虽分属不同的文学艺术部类,但二者又具有亲缘关系。他视小说为“无声戏”,认为二者题材可以共用,日常生活中的娱乐功能相同,许多创作原则相通,因而《闲情偶寄·词曲部》在多方面涵盖了其小说美学。《闲情偶寄》让李渔引以为自豪,三百多年来,无数读者由此书认识进而欣赏李渔。所以,历来人们授予李渔的各种专家称号,均可以“日常生活美学大师”囊括之。其二,具有独特性。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可以推举出众多的小说家、戏剧家、园林艺术家、美食家等等,但没有谁能够像李渔这样集众“家”于一身,而且一生是为了美化大众日常生活这一目的而集众“家”于一身,故此称属之李渔无可争议。其三,也是尤其值得关注的,这一定位前所未有地彰显了李渔美学的历史穿透力,及其持久的价值与意义。任何时代,只要有大众,就有大众的日常生活,就有日常生活的美学追求,李渔的日常生活美学就有其借鉴意义。这一定位,可以说为李渔走进当代、让更多的读者接受他,提供了关键的切入点。 李渔关于日常生活的种种美妙的艺术见解,毕竟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要为当今的读者激活这些艺术见解的历史穿透力,就必须实现它们与当代美学的理论对接。李渔在《闲情偶寄·种植部》中云:“予谈草木,辄以人喻……世间万物,皆为人设。观感一理,备人观者,即备人感。”当代普通读者读至于此,不过感慨李渔善于因小见大,从草木之微中引出对于自然和人事的深刻感悟。《心解》则高屋建瓴地认为:“这就是一种审美角度、审美立场和审美态度”,“李渔自觉或不自觉进行的活动,我们今天给它一个命名,它正是一种审美活动。李渔对花木的鉴赏是一种审美实践活动,李渔对这种审美鉴赏进行思考和理性把握,则是审美理论活动。”(《“予谈草木,辄以人喻”:审美态度》)通过这样的理论对接,普通人眼中介绍花木特性、普及种植经验,不时抒发感慨的《闲情偶寄·种植部》,一下子跃升到了美学的高度,哲理的品位。而细按《心解·花木篇》中28篇随笔,谁曰不然?在《颐养部》中,李渔为无数养生者提供的最为宝贵的经验,也是他本人身体力行的养生之道,不外乎“爱食者多食”、“怕食者少食”之类的原则,其实质乃是顺应自然、随心适意、随时即景的快乐养生说。《心解》以李渔此说对接现代美学:“假如用现代的一些美学家‘美即自由’的观念来看李渔,他的主张无疑是最符合‘美’的本意了。”(《寝居:“不尸不容”》)这一对接,使得李渔的养生说获得了现代美学的依据。《种植部》、《颐养部》尚且有美学的高度,包含戏剧美学、园林美学、文学美学、饮食美学、仪容服饰美学的《闲情偶寄》其它各部就更不必说了。这种对接,全面奠定了李渔作为日常生活美学大师的理论基础,使得当代读者对李渔美学由“隔”而“通”,真切感受到其魅力。 要想增强李渔美学在当代读者中的亲和力,还必须发现和挖掘李渔美学中具有历史前瞻性的理论资源。李渔强调人与草木的和谐共处,《心解》由此意识到“李渔思想中已经(不自觉地)存在生态美学的因子”(《生态美学》)。其实李渔于此也是自觉的。在《饮馔部》导言中,他就声明:“如逞一己之聪明,导千万人之嗜欲,则匪特禽兽昆虫无噍类,吾虑风气所开,日甚一日。”21世纪的今天,嗜食珍禽异兽一族,耳闻斯言,当作何感想?李渔,确实已经意识到人类节制嗜欲以保护生态的重要性。 在实现李渔审美文化理论与当代美学对接的基础上,《心解》几乎在每一个话题上,都充分揭示李渔的美学理论或审美观点在当代生活中的参照意义。李渔诉说“填词之苦”,以为“拟之悲伤疾痛、桎梏幽囚诸逆境,殆有甚焉者”, 感谢《心解》引领李渔走进当代,相信李渔会永远健康地活下去。 中外美学视野中的李渔 《心解》对李渔的美学思想与美学观点,往往探寻其来龙去脉,将之置于中外美学的宏大视野中进行考察,进行比较,在特定的坐标上确定李渔美学的历史地位。《李渔美学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考察我国数千年的文艺史和优秀的美学传统给李渔美学的滋养,话题很大;《洗脸梳头的学问》梳理我国古代女子发型与时俱进,不断花样翻新,直到李渔时代的过程,话题很小。《立主脑与减头绪》提及中国古典文论的三个发展阶段,认为“至李渔,才真正建立和发展了叙事戏曲理论,此为第三阶段”,这是杜先生自己的概括与总结;《蟹之美》介绍中国人从周代直到李渔生活的明末清初、两千多年中将蟹作为盘中餐的历史,这是引用扬州大学教授邱庞同所著《饮食杂俎——中国饮食烹饪研究·蟹馔史话》中的论述。全书中绝大多数篇目是在中外美学视野中考察李渔美学思想的内容;《“性灵”小品的传统》则是考察李渔美学观念的重要载体小品文的渊源,揭示出李渔小品文正是明中晚期以来小品文优秀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全书的考察和比较侧重于李渔的美学理论,而《清初词坛一段宝贵资料》则侧重于资料分析。《词曲之别》表现李渔区别词曲的简明扼要的论述对同时人和后人的影响,是同质文化圈内的影响;《“登场之道”》肯定《闲情偶寄·词曲部》再加上李渔其他谈导演的有关部分,是我国乃至世界戏剧史上最早的一部导演学,比俄国大导演斯坦尼拉夫斯基的导演学要早二百多年,这是异质文化圈的比较。凡此种种,无不表明《心解》在中外美学视野中考察李渔,充分注意到角度、方式以及理论来源的多样性。 《心解》以李渔美学的解读为契机,汇聚融合了丰富的中外美学理论资源。一方面力求拓宽全书的审美文化内涵,使之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融通性;另一方面,或以李渔为中国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探讨中西美学观念的差异性,或在中外美学的映衬与对比中,彰显李渔美学的历史贡献与不足。 由于李渔美学涉猎的领域相当广泛,故《心解》以其理论为切入点,探讨中西审美观念的差异性,涉及的话题也相当广泛。《中西戏剧结构之比较》从李渔对传奇“结构”、“格局”的论述出发,认为“西洋戏剧的所谓‘开端’,是指戏剧冲突的‘开端’,而不是中国人习惯上的那种‘故事的开端’”。《借景》激赏李渔“取景在借”的观点,强调这一手法是中国古典园林艺术创造和园林美学的“国粹”,外国的园林艺术实践和园林美学理论,找不到“借景”。《园林与楹联》引李渔园林楹联佳作,判断这种审美方式是中国的,或中华文化圈的,擅长建筑物壁画或雕刻的西方,没听说有匾额艺术。《组织空间 创造空间》以李渔造园为由头,参照 李渔美学的历史贡献只有在比较中才能见得更分明。《心解》于此往往上挂下联,甚至贯穿中外,以证李渔见解的超越性。《说神思》中,作者先上溯陆机、刘勰等人奠定的艺术想象的传统,继而分析李渔“立心”说中“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关系,最后联想到高尔基《论文学技巧》中谈艺术想象与李渔“立心”说几乎连用语都一样,感慨“李渔却早高尔基近三百年”。《说“务头”》一篇为了令人信服地说明李渔“别解务头”的高明,详细罗列了从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到清末民初吴梅的《顾曲麈谈》中关于“务头”的论述,几乎一一剖析其短处。《导演艺术:二度创作》通过理论分析,认为李渔在艺术心理学、戏剧心理学等学科在20世纪建立并由西方传入中国之前很久,“就从戏剧心理学、观众心理学甚至剧场心理学的角度,对中国戏曲的导演和表演提出要求”。如此追根溯源,让李渔美学理论的新意脱颖而出,也大大增加了结论的可信程度。 李渔的某些审美观点,乍一看,可卑之无甚高论,例如其论“相体裁衣之法”,一是“相”面色之“白”与“黑”而决定衣料颜色之“深”与“浅”;二是“相”皮肤之“细”与“糙”而决定衣料质地之“精”与“粗”。这两条原则,今人讲究服饰美者大都知其然,对之不会感到特别新鲜。《心解》则引入当代色彩学研究成果,解释这两条原则之所以然,认为三百多年前的李渔已经懂得了色彩学的某些原理:如对比色和协和色的巧妙处理,能够影响人的美感;色彩的融合或调和,可以掩饰丑或削弱丑的强度。在现代科学原理的烛照之下,李渔类似审美观点的不同凡响之处被充分挖掘出来。《心解》所呈现的中外美学视野中的李渔,显得格外具有鲜活的理论创造力。 当然,让李渔美学接受中外美学精英理论的烛照和检验,其某些偏颇之处也无庸讳言。李渔欣赏和宣扬缠足之病态美,事关人品,姑且不论,如否定“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解释“水田衣”的流行,不是从服饰审美心理的变化入手,而是归结为缝衣之奸匠“逐段窃取而藏之,无由出脱,创为此制”等,也已为人们所熟知。《心解》在这些之外,还借助于宏阔的中外美学视野,更深刻独到地揭示出李渔某些审美观念的不足。例如,《心解》认为李渔在《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第一》中涉及的人体美,只是供男人欣赏的女性的人体美,熟谙李渔者向来也这么认为。但《心解》通过比较中西人体美的观念和标准的不同,揭示李渔“极少直接谈到人的形体美、线条美,更是忌谈裸体,他所谈的,是人穿着衣服而能露出的部分,如面色、手足、眉眼等等”,则是独到之见。然而,《心解》的作者未停留于此,又进一步揭示李渔在确立“相体裁衣”的理论原则时,完全有可能突破固有的眼光,涉及人的形体美和线条美,因为“相体裁衣的根本是要相人的体型裁衣”,但遗憾的是,李渔囿于传统观念,仍然与理论的突破失之交臂。这一由李渔的“相体裁衣”原则触发,涉及中西人体美不同标准的比较分析,相当精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李渔研究中,李渔的美学研究始终是一个重要的方向。要想在这一研究方向上取得显著进展,需要研究者具有全面丰厚的美学素养,作为中外美学研究的行家,杜书瀛先生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使得他能够在借助于中外美学的宏阔视野研究李渔时得心应手。 可读性与研究性的统一 《心解》是学术随笔,既有随笔的可读性,又有学术的研究性。 迄今为止的李渔研究著述中,很少有像《心解》这样,用随笔形式写成。随笔往往就是挥洒自如的小品文,话题可大可小,文字可多可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由活泼。《闲情偶寄》中的绝大多数篇章,均可视为笔调轻松、情趣盎然的散文小品。《心解》作为学术随笔,篇幅自然长一些,但完全不同于学术论文。长的如《“戏曲”中之“宾白”》,也就两千九百多字;短的如《瑞香》,不到三百字。与李渔美学的主要载体文体一致,读来给人以亲切的感觉。稍显不足的是,话题彼此之间偶有交叉,导致某些篇章观点内容不免重复。 文章写成随笔小品,并不必然具有可读性。《心解》的可读性除了文体因素以外,别有蹊径可寻。李渔美学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心解》从中筛选出一百三十三个话题,其中许多话题又被置于古今中外美学视野中予以考察,再投射以作者丰富的人生阅历,这就导致全书具有广博的知识结构,容纳了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经验。例如《烹调是美的创造》一篇,盘点中国各地的“名吃”,一口气列出了二十九种,如北京的烤鸭、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内蒙古的全羊席、西安的羊肉泡馍等等,全是各地最有代表性的。 在率性随意的叙述中,《心解》的作者延续了李渔“予谈草木,辄以人喻”的审美态度,联想丰富,情味悠长。谈到书带草与大学者郑玄的关系, 《心解》的文笔,既有论说的犀利深透,描述的幽默生动,又有抒情的优美感人。论说为美学家所擅长,自不必说,描述的幽默生动如《科诨非小道》中谈及“不同种类、不同性质、不同内涵”的笑,仅例举笑的不同样子就达三十六种之多。《说神思》不是通过抽象的剖析,而是通过“打醉拳”这一形象的比喻,来描述李渔所谓的“设身处地”、“梦往神游”的艺术想象过程:所谓“打醉拳”,“亦醉亦醒,半醉半醒,醒中有醉,醉中有醒,表面醉,内里醒。全醉,会失了拳的套数,打的不是‘拳’;全醒,会失掉醉拳的灵气,醉意中‘打’出来的风采和意想不到的效果丢失殆尽”。李渔艺术想象“立心”说得到了传神的妙解。抒情文笔不多,《菜》中抒发的对“菜花之美”的赞赏之情就是一例。 可以想见,《李渔美学心解》出版后,将会是李渔研究著述中可读性最强的一种。 《心解》的学术性不仅体现在前文分析肯定过的“新解”中,而且体现在作者认为有争议、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的论题中;书中虽已有结论、实际上仍须推敲的问题中。限于篇幅,兹例举其大者,分而略述之,并参以己意,求教 一、李渔重视戏曲的叙事性的功过问题。 二、中国戏曲总是从故事的开端切入,因而情节进展较慢的问题。 在《中西戏剧结构之比较》中, 起承转合作为高度抽象的结构形式,其本质特征是圆相。起承转合不仅是文体的章法结构,更是一种思维方式。在悠久的岁月里,创造了灿烂农耕文明的华夏民族,出于生产和生活的需要,对季节的转换尤其敏感和重视。先民在漫长的时期里,仅将一年划分为春秋二季,商代的阴阳合历就是如此划分,现存甲骨文中未见“夏”、“冬”二字。从春秋二季发展到春夏秋冬四季,更能说明先民在季节的循环往复中逐渐注意到季节发展变化的阶段性、渐进性,也即把握到事物发生、发展、转折、收结的规律性。这种规律性的把握,更深入细致地表现在华夏先民对二十四节气的发现上。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春分、清明、谷雨、立夏;类似的节气流程可以列出八组。以它们为标志,二十四节气的科学界定,表明节气的细微变化构成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小圆运动的轨迹孕含着大圆,局部的起承转合演绎成全局的起承转合。由此可见,在漫长的岁月里,对农事节气与季节的细微观察和科学总结,很容易形成先民起承转合的思维方式。起承转合对应的恰恰是一切事物发生、发展、转折、收结并循环往复的客观规律,其文化渊源是中国古代人们的天道观、宇宙观中对圆境的高度崇尚,而直接的启示则是人们无时不感受到的周而复始的节气递变和四季转换。因此,诞生在数千年农耕文明背景下的中国古代戏曲,不可能不是“从头说起”,“接上去说”,“转过来说”,“合起来说”这样一个原原本本的过程。宋元南戏和明清传奇如此,一本四折的元杂剧也不例外。 三、关于李渔小品文的风格特色问题。 《心解》中有三四篇随笔涉及李渔小品文的分析与评价,最集中的一段话是在《余论:“性灵”小品的传统》中,文云:“《闲情偶寄》,甚至包括史传中的许多文字等等,多与‘性灵’小品的格调相近,任意而发,情趣盎然,不着意于‘载道’,而努力于言事、抒情。”就李渔小品的内容而言,这样的概括很准确,但若就其风格特色而言,似仍未尽其底蕴。我曾总结过李渔小品的风格特色,觉得关键在于它使用的是一种浅近的文言。这种浅近的文言将文言和白话的长处融于一炉,很难硬性确定两者各自的比例。它是文言与白话长期嫁接、渗透、浸润后产生的“混血儿”:凝练而不古奥,雅致而不艰涩,显豁而不俚俗,舒缓而不拖沓。以之写景,轻柔空灵;以之抒情,唱叹有致;以之叙事,简洁明快;以之议论,流利畅达;以之对话,洗炼铿锵。引入诗词典故,与之妙合无痕;拈来口语白话,与之水乳交融。这种浅近文言的句式往往是奇偶相间,骈散兼行,所以能够酝酿出多种语言节奏:或短促轻快,或舒徐悠长,或跳荡起伏,适足以表达多种多样的情感。正儿八经的文言与之相比,殊少活泼之趣;纯粹的白话与之相比,又乏锤炼之功。明末清初,这种浅近文言风行文坛,而运用娴熟、无所不达者,当推李渔。一部《闲情偶寄》,允称浅近文言的杰作,流利活泼而又幽默风趣,在引人入胜的叙述中透出性灵和哲理韵味;平常的烹饪技术,丰富的养花经验,琐碎的生活常识,具体的工艺过程,娓娓道来,饶有兴味。《一家言》中的其他散文小品也都清新可赏,胜处颇多。 四、《笠翁一家言》之《初集》与《二集》的刊刻年代问题。 书瀛 书瀛 黄强 于扬州虹桥西侧望湖楼 作者简介:黄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发表过专著《李渔研究》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