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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诗笺释》辨正三则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胡文辉先生的《陈寅恪诗笺释》(上下卷,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出版,下文简称“笺释”)无疑是一部对研究陈寅恪先生有重大贡献的认真严肃的学术著作。笔者披览之余,受惠非浅。但有若干疑惑之处,今特拈出,以就正于胡先生和读书界的师友们。
    一、1954年,先生作《读昌黎诗,遥想燕都花事》:“无力蔷薇卧晚愁,有情芍药泪空流。东皇若教柔枝起,老大犹堪秉烛游。”
    《笺释》认为该诗的主旨在于期待执政者“恢复中国文化本位”(P581),并加按语引用先生《论韩愈》一文佐证其观点。但《笺释》进而提出:先生在《论韩愈》中说“天竺为体,华夏为用”,“疑为‘华夏为体,天竺为用’之讹;如此谓韩愈‘华夏为体,天竺为用’,岂非正为强调陈氏本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文化观?”(P584)笔者以为,《笺释》之“疑”乃以先生之不误为误。原因在于笺释者对先生《论韩愈》的这段文字没有理解透。先生在《论韩愈》中说道:
    “盖天竺佛教传入中国时,而吾国文化史已达甚高之程度,故必须改造,以蕲适合吾民族、政治、社会传统之特性,六朝僧徒‘格义’之学(详见拙著支愍度学说考),即是此种努力之表现,儒家书中具有系统易被利用者,则为《小戴记》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尝试矣。(隋书叁贰经籍志经部有梁武帝撰中庸讲疏一卷,又私记制旨中庸义五卷。)然《中庸》一篇虽可利用,以沟通儒释心性抽象之差异,而于政治社会具体上华夏、天竺两种学术之冲突,尚不能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退之首先发现《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汇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退之固是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克臻此。”[1]
    通读上述文字,我们可知,先生认为:(一)梁武帝为了“沟通儒释心性抽象之差异”,找到了儒家经典中的《中庸》一文,通过对《中庸》的阐释,试图在抽象的“心性”向度上打通儒释,使得儒学拥有了在个体心性自觉这一“无待向度”上的自家的理论体系。黄克剑先生在其《人文学论纲》中指出:人文学乃“觉悟之学”。“学”由“知”和“觉”共同构成,“它们分别指示着人的心灵之动的两个动向,一是外向度上的动,一是内向度上的动。心动之于外向度而有认知之学,心动之于内向度而有觉悟之学。”[2]梁武帝和宋儒,尤其是宋儒,他们对《中庸》的重视和诠释,就是为了建构符合自己民族特点的抽象的心性之学。(二)先生敏锐地指出,尽管梁武帝等可以利用对《中庸》的诠释,使得华夏本土也能建构起抽象的心性之学,但这与儒家一贯主张入世的精神、一贯积极重建社会政治秩序的价值追求又相隔阂,“尚不能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此点困难,直到韩愈首先发现《小戴记》中的《大学》可资利用,才得以解决。韩愈和梁武帝一样,受佛学之启发,借诠释《大学》,使得儒学能够将“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融汇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如果说从梁武帝经韩愈到宋儒,他们凭借《中庸》,构建起了以提倡抽象的个体心性自觉——即“内圣”的理论体系,那么,从韩愈到朱熹等宋儒,他们对《大学》的诠释,正是为了将“无待向度”上的个体心性的自觉与“有待向度”上的“人伦日用”的作为打通,进而打通“内圣”与“外王”的区隔,使得儒学既能“谈心说性”,又能“济世安民”,做到了“虽相反而实相成”。先生在这里所说的“天竺为体,华夏为用”,实际是说梁武帝、韩愈等人从佛教、禅宗学习来的并通过《中庸》、《大学》等构建而成的抽象心性之学是“体”,而儒家一向提倡的能够济世安民的政治社会组织、人伦日用等是“用”。(三)先生在此文高度肯定了韩愈为建构华夏文化本位的“不世之才”,但他同时提醒大家这是韩愈能够吸收新禅宗学理的结果,他说韩愈“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克臻此。”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先生是以开放包容的眼光提倡华夏文化本位论的。这可证之于陈先生对宋儒的评价上,他说:“宋儒若程若朱,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变夏也。乃求得而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声言尊孔辟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儒教之宗传,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故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3]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笺释》将陈先生所说的“天竺为体,华夏为用”误以为“华夏为体,天竺为用”,这是以不误为误,是不符合陈先生本意的。所谓“天竺为体”之“体”即韩愈和宋儒受佛教启发影响而构建的抽象的心性之学,即他们所深喜的域外“义理之高明详尽”者、“佛理之精粹”者,即他们“取其珠而还其椟”之“珠”;这里的“华夏为用”之“用”,即韩愈、宋儒所倡导的具体的人伦日用——植根于华夏本土、千年来固有的行之有效的社会政治组织和伦理纲常。 从1949年前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作审查报告、对北大历史系的寄言等开始,陈先生的文化观始终是一而贯之的,那就是“中国文化本位论”,他对迷信膜拜苏联东欧或美国西欧都不以为然,但对固步自封、盲目排外也同样不以为然。陈先生的中国文化本位观虽然也被表述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但王元化先生已经指出:陈先生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有别于张之洞等人的,其间已有西学自由思想的文化元素。他说:“我一向认为,‘中体西用’的提出,是曾国藩、张之洞、李鸿章等面临西方船坚炮利,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而刺激出来的一种民族忧患,因之是有其时代的特殊背景,它不能涵盖后来思想家所提出的问题。比如陈寅恪即使说过‘议论近于湘乡、南皮之间’,以及‘中体西用相循诱’这样的话,但陈的时代已不同于曾、张、李的时代,他所面临的问题和曾、张、李在他们那个时代所认识到并企图加以解决的问题,已经很不相同了。陈寅恪提出上述说法,可能更多是针对当时成为主流的以西学为坐标的观点。他一再强调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以及‘不自由、毋宁死耳’,固然也可以说含有中国传统士人的某些精神因子,但更基本的精神显然是来自西方的自由思想资源。这是我不能同意用‘中体西用’去简单概括陈寅恪、杜亚泉这一批人物的原因。”[4]笔者就此问题讨教于华东师大胡晓明教授,晓明教授进而指出:“陈先生发现,现代中国,这个‘体’已经改变了,不能只是‘中学为体’的老观念,而应该融合西方的现代科学与文明价值。像韩愈那样,才能相反而适相成。这就是所谓新儒家之旧途径。”因此,鄙意以为,陈先生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与《论韩愈》中的“天竺为体,华夏为用”并无矛盾,后者论述的是韩愈和宋儒受佛教抽象心性之学的启发,模仿佛教心性之理论体系,通过《中庸》《大学》构建了儒教的抽象心性理论体系,但同时又不弃人伦日用等华夏固有的具体的儒家社会政治理念及其体制。前者是陈先生提倡对一切“西学”,只要有助于“中学为体”即“中学”为“本位”的构建,都应该像韩愈、宋儒对待佛教禅宗那样,拿来为我所用。在陈先生看来,韩愈、宋儒都是吸收了佛教心性之“体”的理论,才建构了以本土文化资源《中庸》《大学》为依据的中国文化本位的心性之“体”。总之,我们不能把陈先生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或“中国文化本位论”狭隘地理解为陈先生固守中国儒家传统的文化价值观,而对西学中的形而上的文化价值观持排斥立场。其实陈先生眼中的“西学”,不仅仅是限于科学技术或政治制度的层面,而是是涵括了域外的抽象的(形而上的)文化价值观或理论体系的——他采用它们与否、认同它们与否的标准在于它们是否能够有助于“中学为体”的构建,是否有助于确立“中国文化本位”。陈先生强调作为“体”来持守的“中学”,就是韩愈、宋儒确立的大胆吸收利用外来之理论学思即外来的“义理之高明详尽”者——此即“天竺为体”或“西学为用”——来构建中国自己的形而上理论体系,其归宿是不弃华夏千百年来行之有效的固有的社会政治组织和日常人伦秩序——此亦即“华夏为用”或“中学为体”的“中国文化本位论”。他说“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5]因此,“天竺为体,华夏为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陈先生针对文化问题做的“相反而适相成”的表述,这是因为前者与后者针对的层面不完全相同,前者针对的是韩愈、宋儒建构新儒学这一具体情形而言,后者则针对“中国自今日以后”一般意义上的文化建设而言。
    二、1959年,先生作七律《逻些》,表达了对西藏事件的忧虑。其中三四句颔联为:“金瓶黄教无兴废,玉斧红尘有是非。”
    《笺释》说:“‘无兴废’不成辞义,疑为‘关兴废’之讹。”并举陈诗屡用“关兴废”一语来佐证。(P730)
    笔者认为,《笺释》此处也是以不疑为疑。律诗颔联和颈联的对仗要求比较严格。此联上下句对仗精工,“金瓶——玉斧”、“黄教——红尘”、“无——有”、“兴废——是非”这四组构成了严格的对仗,“无”断无改称“关”之理。“无兴废”也不是如《笺释》所称“不成辞义”。“无”乃无论、不管的意思。“金瓶黄教无兴废”,意指无论中原政权的兴或废——从乾隆五十七年(1792)清廷确立金瓶掣签制度以来,中原政权虽屡有变故或兴废,但金瓶黄教所确立的西藏的政治体制没有变化,由此体制确定的西藏隶属中原中央政府的体制也没有变,即西藏属于中国的事实已经是客观存在的,并不因中原中央政权的更迭而改变这个历史事实。下句“玉斧红尘有是非”,则对汉藏双方兵戈相见忧心忡忡。此诗一方面表达了先生对西藏属于中国的历史事实的确认,也表达了他希望新的中央政权沿用清以来有效的对藏管理制度,使汉藏和平相处的立场。
    三、1941年,先生挽挚友许地山先生联:
    人事极烦劳,高斋延客,萧寺属文,心力暗殚浑未觉
    乱离相倚托,娇女寄庑,病妻求药,年时回忆倍伤神
    《笺释》谓:“寄庑,寄寓廊庑,借指上学。下联陈氏自述避乱香港时得到许氏的帮助。梁羽生谓:‘1939年,陈寅恪和妻女到香港,得到许地山招待。寅老是要往西南联大教书的,但因其夫人当时正患心脏病,因此寅老只好单身前往昆明,把‘娇女’和‘病妻’托给许地山照料,寄寓许家。……’按:梁氏称陈氏妻女‘寄寓许家’,似为误解下联‘寄庑’语义。”(P936-937)
    《笺释》将“寄庑”解释为“寄寓廊庑,借指上学”,并加按语认为梁羽生的解释不对,其实《笺释》如此断语是错误的,梁羽生的说法也有失精确。据先生三女合著的《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篔》,1938年,先生一家抵港,小女儿“美延突然发高烧,疑出麻疹”,许地山夫人周俟松“主动提出把流求、小彭接到她家暂住,以便隔离,并减轻父母的劳累。”[6]因此,“寄庑”当指1938年流求、小彭暂住许地山家之事。“求药”事则如梁羽生所言,发生在1939年。是年5月,夫人唐篔女士心脏病加剧,得到许家相助,《也同欢乐也同愁》述之甚详[7],此不赘引。
    以上辨正关乎陈先生的中外文化观、对西藏问题的认识以及与许地山先生的交情等,故不揣冒昧,草此小文,以就教于敬重先生的学界同仁。
                                 2011-9-17于福州小柳轩
    [作者简介]林怡,女,福建省委党校文史部教授。发表过专著《庾信研究》等。
    参考文献:
    [1]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P322。三联书店2001年6月。
    [2] 黄克剑:《黄克剑自选集·人文学论纲》  P368-369。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11月。
    [3] 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P73,中华书局2010年4月版。
    [4] 王元化:《思辨随笔》P16,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版。
    [5] 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P284-285,三联书店2001年7月版。
    [6] 参看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篔》,P138-140。三联书店2010年4月。
    [7] 参看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篔》,P150-151。三联书店2010年4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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