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环 摘要:唐宋派作为明代重要的文学流派,他们对柳宗元古文的某些评点本虽然存在着评语、版本需辨析的现象,但他们皆注重唐宋八家古文,通过选评古文,体现出他们从唐、宋古文上追秦、汉之文,重道不轻文的文道合一等文学主张,因此,评点本也成为明代文学观念论争的场所。唐宋派对柳宗元文的评点颇高,在柳文评点史上有着重要的批评价值。 关键词:唐宋派 柳宗元 古文 评点 评点依附于诗文集和诗文选本得以存在,评点本因此而具有批评和文学的双重含义,它们是评点者或编选者文学观念的体现,成为不同文学观念的论争和文学思潮较量的场所。弘治、政德年间,王守仁创立心学,李梦阳等发起文学复古运动,提倡文必秦汉,秦汉派是“重在形式上的复古”,唐宋派则是“以‘文从字顺’的主张来矫正其弊。”[1](p352)而唐宋派。(1)也在复古阵营中形成和发展,但逐渐分离开来。四库馆臣评唐顺之《文编》云:“其言皆妙解文理,故是编所录虽皆习诵之文,而标举脉络,批道窾会,使后人得以窥见开阖顺逆,经纬错综之妙。而神明变化,以蕲至於古。学秦、汉者,当於唐、宋求门径;学唐、宋者,固当以此编为门径矣。自正、嘉之后,北地、信阳声价,奔走一世;‘太仓’、‘历下’,流派弥长,而日久论定,言古文者终以顺之及归有光、王慎中三家为归。”(《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他们对唐宋派关于古文的批评给予肯定,唐宋派主张由唐、宋之文门径而上追学以秦、汉文,可得文之法,而非仅仅对秦、汉文形式的模拟,这体现出后来的唐宋派与复古派是截然不同的文学主张。唐宋派作为明代重要的文学流派,他们对柳宗元文的评价颇高,在柳文评点史上有着重要的批评价值。 一、唐宋派关于柳文的几种评点本及其特点 1.《文编》六十四卷,明唐顺之评选,上海图书馆山东图书馆等藏本。(2) 上海图书馆藏胡帛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刻本,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四周单边,单鱼尾,白口,版心上刻“文编”,序下钤有朱文长方印:“京江胡氏棣萼堂藏书印”、“阳湖陶氏涉园所有书籍之记”。有圈点,有旁批和文末总评等。唐顺之序曰:“是编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圣人以神明而达之于文,文士研于精文以窥神明之奥,其窥之也,有偏有全,有小有大,有驳有醇,而皆有得也,而神明未尝不在焉,所谓法者,神明之变化也。”[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是集取由周迄宋之文,分体排纂,陈元素《序》,称以真德秀《文章正宗》为稿本。然德秀书主於论理,而此书主於论文,宗旨迥异,元素说似未确也。”四库全书是以陈元素刻本为底本。 《文编》选文上起《左》《国》,下至宋代,批选柳文共七十篇,其评点的主要特点:其一,圈、点等符号的使用。有圈(〇)、有点(()())、有抹()、横划(截)“—”、“﹁”与“”等。一是题上用圈标示评价。如:《与李睦州论服气书》、《与韩退之论史官书》题上一个圈。二是文中圈、点的使用。如《捕蛇者说》:“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句有圈;“虽鸡狗不得宁焉……旦旦有是哉。”旁有点()。《与吕恭书》:“文章”、“书”句旁为()。三是抹的使用。如《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旁为长抹,“仆”“广是”等旁为短抹等。四是横划(截)的使用。如《与杨京兆凭书》“怠于言乎后”、“坐以待日后”、“伪乎为佞乎”等后分别有横划(截)“—”。《愚溪诗序》:“夫水智”上有“ ”。此外,文中用“”来标示关键字句,如《永州龙兴寺东丘记》“奥”、“旷”字与《梓人传》“通是道”等。 其二、批语的特点。一是批语一般比较简洁,如:《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旁批:“妙。”《涂山铭》旁批:“好议论。”《沛国汉原庙铭》旁批:“奇论”等,批语简洁明了。二是批语大致包括:对文之章法的评语,如《序棋》文末批:“推究物理,精巧之文。”《与韩退之论史官书》旁批:“文如贯珠。”《与友人论文书》文末批:“分段。”等;对文章主意的批,如:《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其无乃阳公之渐渍导训,明效所致乎?”句旁批:“主意”等。三是运用比较等评点方法,如:《梓人传》旁批:“此文体方,不如《圬者传》圆转,然亦文之佳者。”将柳文与韩文比较。 其三、有题上批、题下批,有的批语标示了文章的体格等特点。如:《与吕恭书》题上批“风俗”,题下批“转”;《送薛存义之任序》题上批:“激切”,题下批:“譬喻格”;《答元饶州论政理书》题上批“辨”,题下批“转”;《永州铁炉步志》、《全义县复北门记》题下批:“推类格”;《零陵郡复乳穴记》、《道州毁鼻亭神记》、《永州新堂记》题下批皆为“叙事格”等。类似的批语,也出现在对韩愈、欧阳修和苏轼等人的文中,如韩愈《送齐曍下第序》题下批:“古今格”,《送杨寊序》题下批:“假说格”;苏轼《盖公堂记》题下批“譬喻格”“清净”,题上批“格变”等,它们与《古文关键》中文之体格批评的一脉相承,但种类明显增多,这体现出古文评点的承继与发展。 2.《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六十四卷,明茅坤选评,复旦大学图书馆 国家图书馆 上海图书馆等藏。(3) 复旦大学藏明茅著重订,明万历间茅一桂校刻、崇祯间茅著补刻本,二函三十四册,半页九行,行二十字,四周单边,单黑鱼尾,白口,版心上刻“柳文”,前有茅坤总叙、论例。《文钞》所录皆韩柳欧曾王三苏古文,各家前有引说,辨源流,评优劣,批选柳文共130篇。茅坤总叙曰:“崔、蔡以下,非不矫然龙骧也,然六艺之旨渐流失。……昌黎韩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从而和之,于是始知非六经不以读,非先秦两汉之书不以观。其所著书、论、叙、记、碑、铭、颂、辩诸什,故多所独开门户,然大较并寻六艺之遗略,相上下而羽翼之者”等。《柳柳州文钞》引曰:“昌黎韩退之崛起八代之衰,又得栁栁州相为羽翼,故此唱彼和,譬之喷啸山谷,一呼一应,可谓盛已。……予故读《许京兆》、《萧翰林》诸书,似与司马子长《答任少卿书》相上下,欲为掩卷累欷者久之。再览钴鉧潭诸记,杳然神游沅湘之上,若将凌虚御风也已,竒矣哉!”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明史·文苑传》称:坤善古文,最心折唐顺之。顺之所著《文编》,唐、宋人自韩、柳、欧、三苏、曾、王八家外无所取。故坤选八大家文钞。考明初朱右已采录韩、柳、欧阳、曾、王、三苏之作,为《八先生文集》,实远在坤前。然右书今不传,惟坤此集为世所传习。……其书初刊於杭州,岁久漫漶,万历中,坤之孙著,复为订正而重刊之,始以坤所批《五代史》附入欧文之后。今所行者,皆著重订本也。……今观是集,大抵亦为举业而设。”袁枚《书茅氏八家文选》曰:“凡类其人而名之者,一时之称也。如‘周有八士’,舜有‘五人’,汉有‘三杰’,唐有‘四子’是也。未有取千百世之人而强合之为一队也。有之者,自茅鹿门‘八家’之目始。明代门户之习,始于国事而终于诗文,故于诗则分唐、宋,分盛、中、晚,于古文又分为八,皆好事者之为也,不可以为定称也。夫文莫盛于唐,仅占其二;文亦莫盛于宋,苏占其三。……学八家不善,必至于村媪呶呶,顷刻万语而斯文滥焉。读八家者当知之。”虽有后人指摘《文钞》是抄袭唐顺之《文编》,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评可谓切中肯綮,其曰:“说者谓其书本出唐顺之,坤据其稿本,刊版以行,攘为己作,如郭象之於向秀。然坤所作《序例》,明言以顺之及王慎中评语标入,实未讳所自来,则称为盗袭者,诬矣。” 3.《唐宋八大家文选》五十九卷,明归有光选评,复旦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藏本。(4) 复旦大学藏明崇祯四年(1457)刻本,二函三十四册,半页九行,行二十字,四周单边,白口,有圈、点,有眉批、旁批与文末批,文末有归有光、顾锡畴、徐文昭等人批语,卷端:“唐大家韩昌黎文公文选卷一”,归有光选辑 顾锡畴评阅。前有归有光《题四大家文选》,钤有朱文印章:“丁福保鉴藏经籍图书”。《唐大家柳柳州文选》八卷,三册。归有光序曰:“……韩、柳、欧、苏集具在欲指何句何字袭《史记》不得,而其所描写自书手眼生气奕奕,真与《史记》上下不能,有《史记》而薄四家,彼模拟窜窃之徒,度其经营不肖《史记》不已,无论不肖纵肖矣。”顾锡畴题《四大家文选》序:“……子长之文现为《史记》而其实凌空发论,其中歴千头万绪一行以感慨之胸臆,破空而走不带一丝,韩取其法以成一家而人莫有知之者也。柳子厚较峭洁,其文独出体,虽取《国语》以饰之,然亦其才然也。欧学韩者也,子瞻之文,人见其跌宕豪往而不知其纯乎,孟坚者也。大抵古今之文类有两途,或能言之而要未有了然于口者,曰说意叙事而已,说意之文生议论于无端之中,虽无人无其事,而熟读其妙似真似假,寻之无路几令人忘其始末者也,诗家太白得其法,而韩深入无间柳近之者也。”上海图书馆藏《唐宋四大家文选》,宍户颂“明治十二年龍集已卯秋十月”题《例言》曰:“是编翻刻明归震川、顾鹿城所辑评之《四大家文选》,原本浩繁,烦翻阅,因抄录以为八卷,冀欲令读者便披览也。如评语及圈点皆据原本之旧,不敢漫加私意也。沉氏《八大家文读本》,谢氏《文章规范》,行于世盛,而诸家评注亦不少,故此书尽去二书所载者,非好立异,唯厌属重复耳。世尤推重八家,而此书不取佗四家,人或有断锦之憾,然唐宋大家,称四不数八者,是归氏之卓见,而余所服也,读者宜玩味之矣。”可知原有归有光编选的《四大家文选》。 评本的主要特点:其一、眉批有些与茅坤批相同。如《与李翰林建书》“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句,茅坤眉批:“云云固可悲亦可吊,何其言之不自广也。”归有光眉批:“可悲亦可吊,然何言之不自广也。”等。其二、有与王锡爵批相同的批语。如《与萧翰林俛书》:“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句,明王锡爵眉批[3]曰:“心求人,而口自负。”若英芝録王锡爵眉批[4]:“心求人,而口自负。”归有光选本眉批:“心求人,而口自负。”其中,有些批是录王锡爵批,但已注明。如《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於戲!阳公有博厚恢弘之德,能并容善伪,来者不拒”句,若英芝録王锡爵眉批:“此段可省。”归有光选本眉批:“荆石谓此段或可省。”还有的批是录王锡爵批,但所注为归有光批。如《与李睦州论服气书》:茅坤本眉批:“王荆石曰:驰骋弘辨精光射人。”王锡爵眉批:“驰骋弘辨精光射人。”而归有光选本文末批:“归震川曰:驰骋弘辨精光射人。”此外,还有与王纳谏《古文启秀》本相似的批语。如《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句,《古文启秀》眉批:“数语顿挫。”归有光眉批:“顿挫。”由上可推断:此批本可能参考了茅坤、王荆石等人的批,有未注明的现象,而有的却直接注为归有光批。通过比照,有助于我们厘清评本的真实情况。 4.《古文举例》不分卷,明归有光辑,复旦大学图书馆等藏 复旦大学藏清邹寿祺重辑本,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刻本,一函五册,半页十二行,行二十四字,左右双边,白口,无鱼尾,框内无线格,有圈点。钤有朱文方印:“丁福保读书记”。此种与归有光《文章指南》目录内容基本相同,但序不同。评本的主要特点:其一、为教科而设。邹寿祺重辑昆山归氏本《古文举例》叙曰:“文章而绳以义法不始于国朝也,然至国朝而极盛”、“先生有《评点史记例意》,又有《古文举例》六十六条,自课子侄为大全集所不载,乾隆中皖吴颖泉获刻于塾课而选文不存,光绪初,许君佐孙君诒让搜讨得之。” “夫文章以才、识、学三者为归,但绳以义法抑亦其次,然正音以律成方圆,以规矩初学津导必有提挈纲要指示涂经之言,《举例》一书诚今日国文之教科哉,遂相与醵金梓之以公同好,坿以震川先生《评点史记例意》,并本是意。”其二、主要是对文之章法等的评点。《古文举例》共选评柳文10篇,总目及选评柳文的情况如下:二集:譬喻第十三、如《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转》、《梓人传》;三集:总提分应第二十三、如《书箕子庙碑阴》;文势如贯珠第三十、如《晋文公问守原议》:“结上生下意脉相连是谓贯珠势也,如柳子厚《晋文公问守原议》似之,韩退之《原道》、苏明允《春秋论》,亦可与此参看”。文势如走珠第三十一、如《送薛存义序》:“转换圆活略无滞碍是谓走珠势也,如柳子厚《送薛存义序》似之,韩退之《获麟解》亦可与此参看。”设为问难第四十、如《与韩愈论史官书》:“凡作辨论文字,须设为问难,而以己意分解,如此非惟说理明透,而文字亦觉精神,……如柳子厚《与韩愈论史官书》皆是据韩一偏之见,而厯以正理折之,亦是辨论体,故附于此。韩退之《诤臣论》,苏明允《春秋论》亦可与此参看。”等。评点常与韩愈、苏轼等人之文进行比较批评。其三、非常注重圈、点。书末附录《震川先生评点〈史记〉例意》,曰:“《史记》起头处来得勇猛者圈,缓些者点,然须见得不得不圈,不得不点乃得。黄圈点者人难晓,朱圈点者人易晓,朱圈点处总是意句与叙事好处,黄圈点处总是气派,亦有转折处用黄圈而事乃联下去者,墨掷是背理处,青掷是不好要紧处,黄掷是一篇要紧处,事迹错综处太史公叙得来如大塘上打纤,千船万船不相妨碍,晓得文章掇头千绪万端,文字就可做了。……朱圈点处叙事叙得真。《史记》重迭处正不见重迭。旁支处只点景不是这等死杀说。……凡《史记》好处诸大家无不知之,欧文尤多得。我喜怒哀乐一样不好,不敢读史,必读得来,我与史一乃敢下笔。读书如读项羽垓下之败必澘然出涕,乃为得之为文须要养气。”用黄、朱、墨笔圈点,并各自标示不同的涵义。 二、《文编》与《文钞》等几种评点本的比较 选择以下几种评本的部分批语进行比照,以更直观地了解他们的评点情况,列表示之。 由下所列批语情况,通过比对,我们作出以下推断与结论:
其一,茅坤的有些批语是转引唐顺之批,有部分已注明,但也有不少未加注明,而在后人的批本中有对转引唐批说明的现象。已注明者如:《与吕恭书》“元生又持部中庐父墓者所得石书”句,唐顺之旁批:“学左氏外传。”茅坤题下批:“中亦有佳处。唐荆川云:学左氏外传。”归有光文末批:“唐荆川曰:学左氏外传。”清孙琮引唐荆川评:“学左氏外传。”等。而未加注明的,如《与韩退之论史官书》:<1>“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句唐旁批:“半晦。”茅旁批:“晦。”清吕留良旁批:“唐云晦。”董采旁批:“晦,以下凡显、晦字俱唐评。”<2>“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唐顺之旁批:“显。”茅旁批:“显。”吕留良旁批:“以下逐段驳。唐云:显。”董采批本旁批:“显。”<3>“我一人也,何能明?”唐旁批:“显。”茅旁批:“显。”吕留良旁批:“显。”董采旁批:“显。”<4>“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唐旁批:“韩书曰: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茅眉批:“韩书曰:传闻不同,善恶颇随人所见。”清沈德潜旁批:“二句乃韩子书中语。”<5>“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唐旁批:“晦。”茅旁批:“晦。”吕留良旁批:“唐云晦。”董采旁批:“晦。”以上皆为唐顺之批,而茅坤直接引唐批而未注明,董采旁批:晦,明确说明以下凡是显、晦字皆为唐顺之批。而吕留良选本中却有直接批为显、晦的现象。由此可见,茅坤有些批是转引唐顺之的批,但是没有注明是转引,这表明《文钞》中有不少是转引《文编》的批语;而后代的不少批本中有时引用前人的批,有的明确注明,而有的则未注明,表明评点本中评点的复杂性。 其二,茅坤有些批是对唐顺之批的转引,但是有清代的评点本并未注明,直接按照茅坤的批,以至于有后人直接质疑茅坤是抄袭唐顺之批。如卢元昌本中的茅坤批即存在此种现象,前有卢元昌“读《唐宋八大家》例言八则”,云:“三先生(茅坤、钟伯敬和孙鑛)评语,每篇悉载,凡予所评一字不袭。”可见,此本是将三者批语合辑而成的,是直接所引三人的批,那么其中有部分是茅坤批,意味着是按茅批所引。但是通过比照,而有些茅坤批实为唐顺之批,但有些茅坤转引唐顺之批,茅已注明,而卢本未注明。如:《袁家渴记》“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句,唐旁批:“此段似《子虚赋》。”茅眉批:“唐荆川曰:此段似《子虚赋》。”而卢本旁批:“此段似《子虚赋》。”如此,让寓目卢元昌本的读者就很容易误以为是茅坤所批。因此,有些评点本的批语存在着被“误读”的可能。 其三,清代的评点本有些也是参考了唐顺之或茅坤的批,如孙琮的批有些是唐顺之、茅坤的批,茅坤的批实际是唐批,而孙琮批又与之相同。如《捕蛇者说》“谨食之,时而献焉”句,唐顺之、茅坤与孙琮旁批皆为:“笔力善形容。”还有些注明为转引的,如《桐叶封弟辩》“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句,唐旁批:“转。”茅旁批:“转。”汪份夹批:“唐云:转。”虽然茅坤引批未注明,而汪份批本转引唐顺之批就已注明。也有实为唐顺之批,而清代的批本是按茅坤批转引,如:《种树郭橐驼传》“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句,唐旁批:“借议论叙事,精练之文。”茅旁批:“借议论叙事。”汪份夹批:“茅云:借议论叙事,精炼之文。”相比较而言,唐顺之的批相对较少,批语也比较简洁;而茅坤的批,尤其是题下批和文末批较多。清人如此评道:“近世如茅鹿门《文钞》,钩勒点缀之法畧备,相传《文钞》本子出自荆川,故有渊源,但其中有甚纰漏,为世所指摘者,或茅后人所为也。□语余云(7):曾見荊川手批《文章正宗》,其中数篇与《文钞》看法脗同,可证其说。然荆川《文编》,其评点反甚率畧,不可晓,但其偶着一二语处,必中肯綮,为不可及。其他若孙月峰、钟伯敬之属,则竟是批时文腔子,古法盡亡矣。”[11]由此可见,尽管有后人指摘茅坤《文钞》,但茅坤《文钞》等唐宋派的评点对后世的影响是我们所不可忽视的,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文钞》曰:“其所评语,疏舛尤不可枚举。黄宗羲《南雷文定》有《答张自烈书》,谓其韩文内《孔司勋志》,不晓句读;《贞曜先生志》所云来吊韩氏,谓不知何人;柳文内《与顾十郎书》,误疑‘十郎’为‘宗元座主’;欧文内薛简肃举进士第一让王严,疑其何以得让;又以《张谷墓表》迁员外郎知阳武县,为当时特重令职;又《孙之翰志》学究出身、进士及第,为再举进士,皆不明宋制,而妄为之说。又谓其圈点批抹,亦多不得要领,而诋为小小结果。皆切中其病。然八家全集浩博,学者遍读为难,书肆选本,又漏略过甚,坤所选录,尚得烦简之中。集中评语,虽所见未深,而亦足为初学之门径。一二百年以来,家弦户诵,固亦有由矣。” 三、唐宋派对柳宗元文评点的主要观点 虽然唐宋派的一些评点本存在着评语、版本需辨析的现象,但他们皆推崇唐、宋八家古文,并通过选本的评点,体现出他们提倡抒发胸臆、有真情实感之文,而反对当时因袭模拟的文风。如茅坤《文鈔》序曰:“我明弘治、正徳间,李梦阳崛起北地,豪隽辐辏,已振诗声,复掲文轨,而曰吾《左》、吾《史》与汉矣,已而又曰吾黄初、建安矣。以予观之,特所谓词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艺之遗,岂不湛滛涤滥,而互相剽裂己乎!予于是手掇韩公愈、柳公宗元、欧阳公修、苏公洵、轼、辙、曾公巩、王公安石之文,而稍为批评之,以为操觚者之劵,题之曰《八大家文钞》。家各有引,条疏如左。嗟乎!之八君子者。不敢遽谓尽得古六艺之旨,而予所批评,亦不敢自以得八君子者之深,要之大义所掲,指次点缀,或于道不相盭己。谨书之以质世之知我者。”茅氏对复古派的一味抄袭、摹拟古人的流弊给予批评,并推崇唐、宋八家的古文,与之相抗衡。唐宋派对柳宗元文的评价颇高,他们对柳文评点的观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注重内容,而非形式的简单模拟,以道论文。如:《岭南节度飨军堂记》唐顺之批:“通篇无一浮语。”《永州铁炉步志》茅坤题下批:“志步特数言,托讽言外者,无限深情。转处妙。”《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唐顺之批:“周匝曲折、浑成,此柳文之佳者。”茅坤批:“子厚本色。”等。认为文自有章法,并以道论文。如《濮阳吴君文集序》茅坤批:“文自有法度。”《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海霞岛雾,来助游物。其隙则抗月槛于回溪,出风榭于篁中”句,茅坤眉批:“如此等句法不免齐梁体。”茅坤《文鈔》叙:“抑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时非所论也。”《守道论》唐荆川批:“柳子此论颇得道器不相离之意。”茅坤批:“的确。”《与杨诲之第二书》茅坤批:“首尾二千言如一线,然强合乎道者。”《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茅坤批:“子厚诸书中佳处,亦其生平所为文大指处。”又曰:“子厚书中所论文章之旨,未敢必其尽能如所云,要之亦本于镵心研神者。……予故奋袂曰:‘有志于文,须本之六艺,以求圣人之道,其庶焉耳。’” 其二,推崇柳宗元隽永深邃、精悍严谨之文。茅坤《文钞》论例曰:“予览子厚之文,其议论处多镵画,其纪山水处多幽邃夷旷,至于墓志碑碣其为御史及礼部员外时所作,多沿六朝之遗,予不録録,其贬永州司马以后稍属隽永者,凡若干首以见其风概云,然不如昌黎多矣。”如《段太尉逸事状》茅坤批:“镵刻情事。”《观八骏图说》茅坤:“俊逸。”《封建论》茅坤批:“一篇强词悍气,中间段落却精爽,议论却明确,千古绝作。”《晋文公问守原议》茅坤:“悍然落笔之文,真能振靡”“精悍严谨。”《驳复雠议》唐顺之批:“此等文字极谨严,后无一字懒散。”又曰:“理精而文工,《左》、《国》之亚也。”茅坤批:“此议即韩公不可行于今半边。而精悍严紧,柳文之佳者。”《桐叶封弟辩》唐荆川批:“此篇与《守原议》、《封建论》三篇,所谓大篇短章,各极其妙。”茅坤批:“此等文并严紧,移易一字不得。”茅坤批:“此等辨析,千年以来罕见者。”《国子司业阳城遗爱碣》唐顺之批:“文甚至谨严。”茅坤批:“情文经纬。”《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茅坤题下批:“魏晋以下诔并藻丽,子厚自为机杼,亦有可观。”《说车赠杨诲之》茅坤批:“子厚之文,多峻峭镵岩,而骨理特深。”《序棋》茅坤题下批:“此序与《序饮》并澹宕可诵。”唐荆川批:“推究物理,文极精巧。”等。 其三,认为柳文多出于《国语》与《左传》等。如茅坤《柳州文钞引》曰:“昌黎之文,得诸古六艺及孟轲、扬雄者为多,而栁州则间出乎《国语》及《左氏春秋》诸家矣。其深醇浑雄或不如昌黎,而其劲悍泬寥,抑亦千年以来旷音也。”《守道论》唐顺之批:“此全是从《国语》来。”《游黄溪记》唐荆川批:“起奇,本《史记·西南夷传》首一段来。”《与吕恭论墓中石书书》茅坤批:“中亦有佳处。唐荆川云:‘学左氏外传。’”再如,《与李翰林建书》茅坤批:“予览子厚书,由贬谪永州、柳州以后,大较并从司马迁《答任少卿》及杨恽《报孙会宗书》中来。故其为书多悲怆呜咽之旨,而其辞气瓌诡跌宕,譬之听胡笳、闻塞曲,令人断肠者也。至其中所论文章处,必本之乎道,当与昌黎并驱。”等。 其四,多与韩愈、苏轼等人之文进行比较评点。如:《亡友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茅坤批:“子厚之志文,所取者甚少,盖以子厚为御史及礼部员外时所作,大都未免为唐以来四六绮丽之遗。而谪永州司马以后,则文近于西汉矣。故其所为游山记与士大夫书并他杂著,皆与韩昌黎相颉颃者也。侄辈读书当深思而识之。”《乞巧文》茅坤批:“其文与昌黎之《送穷》相上下,所占地位下一格。予览子厚所托物赋文甚多,大较由迁谪僻徼日月且久,薄书之暇,情思所向,辄铸文以自娱云,其旨虽不远,而其调亦近于风骚矣。”《谤誉》茅坤批:“较之昌黎《原毁》文当退一格,然亦多隽辞。”《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茅坤批:“子厚深服昌黎,故其题如此,亦其让能之一端也。”再如,《寄许京兆孟容书》茅坤批:“子厚最失意时最得意书,可与太史公《与任安书》相参,而气似呜咽萧飒矣。予览苏子瞻安置海外时诗文及复故人书,殊自旷达,盖由子瞻晚年深悟禅宗,故独超脱,较子厚相隔数倍。”等。 其五,主张才气使然的评点观念。如茅坤《文鈔》叙:“彼皆以天纵之智,加之以专一之学,而独得其解斯。”顾锡畴题《四大家文选》序:“柳子厚较峭洁,其文独出体,虽取《国语》以饰之,然亦其才然也。”等。总之,唐宋派对柳宗元文的评点从文之章法到结构主旨等皆有较高的评价。 结语 明中后期文学流派林立,由于传统的宗派意识和文人主体精神的张扬,他们往往各执一端,其中秦汉派与唐宋派影响较大,两派的分歧除了取径不同,审美祈向上也有差异,秦汉派更重文辞,唐宋派更重义理,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云:“自李梦阳《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汉,而秦、汉为窠臼;自坤《白华楼稿》出,以机调摹唐、宋,而唐、宋又为窠臼。故坤尝以书与唐顺之论文,顺之复书有‘尚以眉发相山川,而未以精神相山川’之语。” “秦汉派之所谓‘法’,重在气象;气象不可见,于是于词句求之、于字面求之;结果,求深而得浅,反落于剽窃摹拟;而唐宋派之所谓‘法’,重在神明;神明亦不可见,于是于开阖顺逆求之,于经纬错综求之,由有定以进窥无定,于是可出新意于绳墨之余。”[1](p354)唐宋派反对前后七子的因袭文辞,而提倡从唐、宋古文上追秦汉之文、重道不轻文,这也体现在评点中,唐顺之的《文编》为提倡唐、宋古文起了不可忽视的开创作用,茅坤又明确将选本命名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在后来诸多唐宋八家选本中功不可没,而归有光的评点影响则更为深远,如归有光题《四大家文选》序曰:“是有《史记》而天下后世遂无自见之人、自见之事,千百世之人之事,皆附会于《史记》之人之事也,模拟窜窃之陋为文章之弊至于此。呜呼!古之人岂有是乎?古之命能文章家即今模拟窜窃之徒,不心折如韩、柳、欧、苏者岂有是乎?”而归有光后来的影响之所以胜过王慎中和唐顺之,就在于他能兼取秦汉派与唐宋派其长而去其短,兼重文辞和义理。桐城派刘声木曾言:“自有明中叶,昆山归太仆以《史记》之文法,抉宋儒之义理,空绝依傍,独抒怀抱,情真语挚,感人至深,我朝桐城方侍郎继之,研究程朱学术,至为渊萃,每出一语,尤质朴恳至,使人生孝弟之心。文章之义法因亦大明于世,实为一代巨擘,与归文同为六经之裔,一时衣被天下,蔓衍百余年益盛。”[12]在唐宋派中,清代桐城派最为推崇归有光,将其奉为师祖,在刘氏看来,其主要原因是因为归氏“抉宋儒之义理”,桐城方苞则继之,以“义法”论文,他并认为,方文与归文同为六经之裔。桐城派视归有光为明代文章正统,可见唐宋派影响之大。至康熙朝君臣选评《古文渊鉴》,“至于文章之事则源流深长,今古错综,盛衰恒通于千载,损益非闗于一朝,此不可限以年代者也。诸家之选虽足鸣一代之盛,岂所以穷文章之正变乎!朕留心典籍,因取古人之文自《春秋》以迄于宋,择其辞义精纯,可以鼓吹六经者,彚为正集;即间有瑰丽之萹要皆归于古雅,其绮章秀制弗能尽载者,则列之别集;傍采诸子録其要论以为外集。”[13]以侧重收入先秦两汉文和唐宋八家文,意味着官方以选文的形式对“秦汉派”与“唐宋派”论争的一种平息,成为清代散文创作的新导向;而及至姚鼐《古文辞类纂》选文,上自先秦,下迄至明清,而以唐、宋八家古文为主,明则独取归有光,清则仅取方苞、刘大櫆,由此可见,桐城派受唐宋派的影响之深及其承继关系。 注释: (1)关于唐宋派的成员,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在“唐宋派的文论”一节中有王慎中、唐顺之与归有光三人。有学者考辨,认为唐宋派包括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人,参见黄毅《明代唐宋派研究》。 (2)上海图书馆藏明天启元年(1621)陈元素刻本。另:山东省图书馆也藏有胡氏、陈氏刻本两种。 (3)另有几种,如:国家图书馆藏和上海图书馆藏. 唐宋八大家文钞. 明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刻本;北京师范大学藏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刻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聚文堂重刻本等。 (4)此种“盖书坊嫁接拼凑之书”。参见付琼《明人所辑唐宋八大家选本版本知见录》。另:上海图书馆藏归有光编次 顾锡畴增评 宍户逸郎训点. 唐宋四大家文选. 宝文阁日本明治十二年刻本。 (5)国家图书馆藏清何焯批校并跋王锡爵评. 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王眉批:“此段或可省。”另:山东省图书馆藏清若英芝録王锡爵批校并跋. 唐柳先生集. 明万历刻本,王眉批:“此段可省”。 (6)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吕留良选 吕葆中点勘. 唐宋八大家古文精选读本不分卷,清乾嘉间重刻康熙间吕氏家塾刻本。另:上海图书馆藏清吕留良辑,晚邨先生八家古文精选 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刻本;浙江省图书馆藏清吕留良选 清吕葆中评点. 晚村先生八家古文精选.吕氏家塾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刻本;山东省图书馆藏清吕留良辑 清吕葆中批点. 晚邨先生八家古文精选不分卷. 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吕氏家塾刻本。 (7)另见上海图书馆藏. [清]吕公志选. 吕氏八家古文精选不分卷. 序. 清刻本,“□”处为“董载臣”。 参考文献: [1]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2][明]唐顺之选评.文编[M].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3][明]王锡爵评 清何焯批校并跋. 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M].明万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4][明]王锡爵批校并跋 清若英芝録. 唐柳先生集[M].明万历刻本.山东省图书馆藏. [5][清]清孙琮评.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四卷.上海锦章书局民国十一年(1922)石印本上海图书馆藏. [6][清]卢元昌编.唐宋八大家集选[M].清顺治十五年(1658)刻本.浙江省图书馆藏. [7][清]汪份撰.唐宋八大家分体读本[M].遄喜斋淸康熙五十八年(1719)刻本. 南京图书馆藏. [8][清]吕留良选 清董采评点. 唐四家文[M]. 清康熙间困学阁刻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9][清]沈德潜编次评点.唐宋八家文读本[M]. 清乾隆间刻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10][清]王庆麟五色批圈 明茅坤批選. 唐大家柳柳州文抄[M].归安茅氏明万历七年(1579)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11][清]吕留良辑 吕葆中评点.晚邨先生八家古文精选[M].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刻本. 凡例. 上海图书馆藏. [12]刘声木撰 徐天详点校.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补遗序[M]. 黄山书社 1989. [13][清]徐乾学等编注.御选古文渊鉴[M].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内府五色套印刻本. 上海图书馆藏. [作者简介]杨贵环(1974—),女,文学博士,江苏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 原载:《湖北社会科学》2014年第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