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前读到丁宁(1902-1980)的一首《喝火令》。其结非常有名,成了许多爱情小说主人公的必诵之句:“记得相逢,记得看双星。记得曲栏干外,笑语扑流萤。”不过此语虽很美,本来却是写给闺友的。 丁宁大概没有留下什么“爱情词”。即使在不讲爱情的旧式婚姻时代,她的运气也算糟透了。她生于镇江,入世十三日而生母殁。次年随嫡母移居扬州。其父本有些钱权,是位士绅,但在她十三岁上又撒手人寰,这一支门衰祚薄,就此中落。 十三岁前,她曾受到良好教育,从当地老儒戴筑尧学诗词,因而同戴家的女儿味琴结下一生友谊,那首《喝火令》即是赠词之一。可惜因膝下无儿,父母为丁宁招婿黄氏,却看走了眼:此人浪荡纨绔,无所不为。丁宁于十七岁成婚,并不如意,然而当年即育一女,总算是维系姻缘的纽带;女四龄而丧,遂决意与黄氏仳离。时当二十年代,风气未开,她只能当着亡父灵位立誓永不再嫁,独身奉母。 丁宁离婚时年廿二岁,从此着力于词,三年后始存稿。三年间,曾学技击,亦学佛以除心魔。又几年而渐渐闻名于词坛耆宿,唱酬不少。这几年间,她在扬州国学专科学校协助工作,以为生计,可惜详情难稽。相反,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她在南京泽存书库整理古籍的工作却为人所共知,大概部分因为书库的主人有名,部分也因她从此与古籍结下因缘吧。 丁宁嫡母卒于1938年,是年她三十六岁,从此孑然一身。解放后数年,调任安徽省图书馆,依旧负责整理古籍。此后在合肥生活,直至逝世。晚年伶俜,膝下承欢无人。 第一次读到她的词作时,只知其境遇坎坷,于身世详情不大了然。匆匆一阅,也不觉有何特出。只前面提到的那首《喝火令》令人欣赏。理由也出于技法而非词境:此调下阕结句变幻莫测,可以从容作二叠、三叠,乃至四叠句,非常有趣。“记得”二字恰是绝好的叠字语,词人用心,于此可见。另两首以扬州土语缀就的《南歌子》,当时也觉惊艳。最好的一句是“却道凫庄那块顶风凉”,里巷白话,全无斧凿痕迹。 最近黄山书社重版《还轩词》,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倒比十几岁时更能觉出些好来。诗词优劣极难讨论,以前总觉得词人座次固有定分,现在想想,“一定水平以上”的作者究竟谁高谁下,实在是“一定水平以上”读者的偏好问题。至于这个水平线,其实我也画不出来。只能说,懂得平仄、格律不足以作为尺度。不然,准入太低,难免劣币驱逐良币。不信去翻翻《全清词》,都合律,但大多无甚特色,泯然众人。 此本有刘梦芙序,在称许丁宁词作时,就拈出守律精严为赞语之一,称集中《大酺》、《莺啼序》等诸调,即使与清真梦窗名作相校,亦无一字不合;仄韵三声须详辨者,也都分毫不爽。这两个词牌确实很难,自忖不能,可以不作。如果去写,就得合律。前面刚说过合律不一定好,那只等于不犯错误。没有错误就值得夸赞,是现在的事情;一百年前,那还是底线。顺便说一句,语音衍变,今古不侔。许多人又想填词,又不愿意学习老规矩,于是乃有各种今韵作品。我想,玩游戏总要遵从游戏规则。改规则当然也行,可既不是原来的游戏,且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就算按着老规矩来,也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回《还轩词》。过去总觉得见出性情才是好,那时爱读其早年作品,又见不出她成熟的性情。如今对于水平线要求愈高,而对水平线以上的各种好处,终于都能欣赏。譬如步趋宋人,从前不屑一顾,现在觉得要是真能嗣响晏欧,踵步苏辛,哪怕并非本性,也像下真迹一等的摹本,看着同样欢喜。丁宁学过不少名家,对北宋诸老尤其深致意焉。然而要说置诸集中不能辨认,还是办不到。这倒不是批评,只是一点儿感受。天涯孤女追摹台阁大佬,毕竟少雍容而多凄怨。 我觉得她算不上绝顶聪明。其长调并不特出,作得也少——这倒是近世以来的常态,如果不是真有一肚子话,除了应酬,大家都不大耐烦写长调了——然而小令很不错,《鹧鸪天》尤其流畅痛快。中年以后,她已能舍去文饰,哀痛之余渐见风骨。大抵人年轻时,容易沉浸在一己遭遇之中。伤心隔得远了,才大家各自一途,或超越,或封存,或如水泻地,慷慨陈说。 这个词牌儿短,姑且抄一首作证明。 游兆丰花园感赋: 一载淞滨效避秦,寻幽问竹渐知津。昏昏白日云垂野,渺渺荒波海沸尘。 谁是主,孰为宾。红娇绿暗自成春。凭栏多少凄凉意,惟有黄花似故人。 临文每感赏析不易。拢共八句,还要专门挑出佳处来,真头痛。这一首好在上结与过片。仓皇沉痛,俱到笔端。其中“红娇绿暗自成春”一句,有个天地不仁的意思,却不脱词人本色。 定本《还轩词》共四卷,其中《一厂集》作于建国以后,首列《菩萨蛮》七首,境界惝恍,莫可捉摸。然而字面流美,技法纯熟,令人拊膺长叹。但既无笺注,写定时间又无从考知,本事已渺茫难追。默诵再四,觉得好几首都譬喻着很坏的境况。这种词格历史悠久,各人都可自行解读。我所读出来的,大抵有鸟尽弓藏、人生薤露、恩泽翻覆、世路荆棘诸端。最末一首彻骨寒冷,归于空寂,值得录出: 螳蝉扰扰鸡虫得。循枝执翳无休息。饥雀漫徘徊。隔林惊弹来。 迷阳还却曲。莫再伤吾足。何处问归途。牟尼百八珠。 从其结句,正可推定此前六首确是譬喻。丁宁自离婚起已奉佛,以牟尼作结也是合宜。然而考之行事,她对人世终未忘情。1962年入选安徽省政协代表及委员,赴黄山参加知识分子座谈会,亦曾有潇洒开朗之词。据今观之,固然不难有后见之明;而当时,作者也许真的相信正是“众芳如海绣神州”的时代吧。又一年后,她投词集于郭沫若。郭老一贯稳站立场,回信称作品很好,却“微嫌囿于个人身世之感,未能自广”。据刘梦芙序中说,后来郭到合肥,曾与丁宁见面,这件事改善了她的处境。 我无意据此以寓褒贬,只是想说明她并未藉向佛出世以保其身——当时料也无此可能。虽然她曾说为除昏扰当问途释教,但青年丧女、中年丧母两段回忆,也同样未能寂灭于佛号声中。 其实上世纪四十年代以后,其词已不太提及只有四年缘分的孩子,但对嫡母从未忘怀。连绝笔的《金缕曲》,都是在邻院的催眠歌声中想起嫡母而写就。我觉得这部分是由于她与其余亲友都缘薄,唯有母女情感最持久而熟悉。嫡母在日,这是亲情唯一的出口;自己离世时,这也成了对人间温暖最后的怀念。另一部分原因,大概是没有归属感。其中年词句常有“无家”之叹,想她并非无处栖身,只是丧母以后,成了飘流瀚海的孤燕,更加怀念母亲翅下的温暖。 这些词作寄情很深,但哀音凌乱,并不“好看”。不过长歌当哭,本来未必是为听众的赞赏。其实学佛本出无奈,哪里能抚平满身落拓凄惶,倒是词更像她半辈子的精神寄托,借此倾诉伤痛,庶免抑郁。三十年代,她因填词结识夏承焘、龙榆生诸前辈,作品得载于《词学季刊》,为世人所知所誉。沦落中人常需要肯定,片语激赏,又堪为后续的动力。客观地说,词名也纾解了经济上的困窘。三十年代她就职扬州国学专科学校时,可能教过诗词。1941年又因龙榆生之邀,为《同声月刊》做过编辑。 丁宁临终时有自挽联。上联谓“无书卷气,有燕赵风。词笔谨严,可使漱玉倾心、幽栖俯首”。这自夸倒未必很过分,可惜终究只自比于古代女词人。真要放在“女词人”里论,她与前贤实在不很一样。吹花嚼蕊,赌棋弹筝这些事,她大概没做过,或者早年做过,也没有拿来装点词句。以词集作传读,《还轩词》是社会变动时期一个平民女子的半生际遇。 那副自挽的下联,是“擅技击谈,攻流略学。门庭寥落,唯有狸奴作伴,蠹简相依”。中年以后,丁宁填词已少,从事图书馆工作为多。书后附录徐寿凯《我所知丁宁先生的一些事》,是篇诚恳详实的好文章。文中提到她先后三度保护古籍的事迹。最早的一次发生在抗战胜利之际。那时她已经友人介绍,在南京泽存书库工作了三年多。 泽存书库是陈群的产业。陈为国民党要员,抗战前曾做过国民党上海地区负责人。1938年投靠日本,在汪伪政权下做过内政部长、江苏省长,1945年抗战胜利,遂自杀。大概是怕影响丁宁的清誉,《还轩词》前言、附录中都只称书库,不提主人。 其实陈群在保存古籍方面很有些成绩。他当上伪内政部长以后,大肆收书。泽存书库后来藏书多达四十万册,其中善本四千四百余部,四万五千册。苏精为近代三十位藏书家作传,称陈群为“抗战期间唯一崛起的私人藏书家”,气魄之豪可以想见。尽管传说其藏品多为巧取豪夺所致,但世事纷纭之时,仍能聚沙成塔,最终完整归公,确是书籍之幸。 丁宁就在成全这段因缘上出了大力。陈群自杀前,曾恳求丁宁保管书库,片纸只字都要归诸公家。她在一片动乱中完此职责,书库终由当时的中央图书馆清点接收。其中善本后来迁往台湾。 在泽存书库,丁宁有位叫周子美的同事,解放后任教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成为版本目录学家。丁宁的首部刻印词集,即由他在1957年促成,并任缮校。1978年,仍是周子美建议重印还轩词,乃有卓孟飞新缮的增补本。又两年,词人辞世。如果没有同事一场的缘分,这两个早期整理本自然无从去想。 丁宁爱猫,晚年与数只猫共同生活。这条八卦令人愉快,揣想她终于过得宽和了些。可是书扉页的照片却很不友好地打破了这一印象。原来她早年形貌颇为丰硕,双目炯炯,对着镜头丝毫不笑,一侧嘴角抿出了阴影。晚年瘦了,双颊略略凹陷,终于似有笑意,但那也不是慈祥。 (责任编辑:admin) |